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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导演熊源伟| “胡来”的经典

2023年1月3日,著名戏剧导演熊源伟因病逝世。

熊源伟之子熊早在朋友圈发文说:“当医生打开病房的灯,准备切气管上呼吸机时,父亲依旧不合时宜地开着玩笑,称百老汇舞台灯光开启了。”

熊源伟一生投身于自己热爱的戏剧事业,导演话剧、歌剧、音乐剧、各种地方剧种共80余部,出版、发表了众多戏剧专著与文论。

在这个送别的日子,一起重温熊源伟在莎士比亚450周年诞辰之际为《国家大剧院》杂志撰写的稿件《“胡来”的经典》,文中回忆了他当年为中国煤矿文工团话剧团排演《仲夏夜之梦》的故事。透过充满趣味的文字,追忆他“胡来”之下,对于戏剧艺术的真挚情感。希望熊源伟导演,一路走好!

“胡来的经典

文/熊源伟

2014年是莎士比亚450周年诞辰。回望近30年前的1986年,我国举办了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北京、上海两地共襄盛举,集中上演了20余台莎士比亚戏剧,一时间成为中国戏剧界轰动海内外的演艺盛事。当时的中国煤矿文工团话剧团邀请我为他们导演一出莎士比亚戏剧,我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仲夏夜之梦》。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曾有莎学学者称《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喜剧中最好的一出。

时至今日,我还十分感谢煤矿文工团的演职员们,他们对我无限信任,任由着我“胡来”。尽管我的那些“胡来”在今天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在30年前的中国,主流视野里的戏剧观念还十分单一,写实主义的演剧风格还十分盛行,人们的思维惯性还十分保守,能容忍我“胡来”就很出格了。我导的《仲夏夜之梦》,整个戏的舞美只用了16根绳子,简约抽象,剧团接受了;演员的服装类型化、符号化,剧团接受了;六个工匠的台词改为北京土话并穿着中式土布坎肩宽裆裤,剧团也接受了;仙王仙后争夺的印度侍童改为争夺一块八功能电子表(当时中国最时髦的物件),剧团也接受了;最后的婚礼庆典场面,我让全体小精灵(仙子们)手持小幅中英国旗翻飞起舞,剧团还是接受了。

剧团唯一担心的是林中仙子的服装,按我当时的构想,林中仙子乃是大自然的精灵,是最本真、最灵秀的天地之精华,最适宜的舞台呈现方式是人体。当然我知道依照中国的国情舞台上是无法展现人体的,退而求其次吧,用肉色紧身衣。一天,剧院领导很委婉地找我商量:能不能不用肉色,改用五颜六色的紧身衣,实在一定要用肉色,可不可以外面加一件白色的纱裙……我脑筋一转,心想:肉色一定要保证,靠近人体,用五颜六色,还原自然之子的初衷便丧失殆尽了。我说:好吧,加纱裙,但肉色一定要保证。我在这里设下了一个埋伏,直到彩排这一天,等台上林中仙子们到齐了,我说:“不行,这实在破坏了整体构思。”我让所有演仙子的演员去化装室,让她们把纱裙脱了,演员们有些迟疑,我把早已准备好了的塑料树叶放到桌上说:“脱了纱裙,你们都还穿着紧身衣,这里有树叶片,你们想遮盖哪里就钉在哪里......”演员们放心地除却纱裙,各自抢了很多树叶,这些扮演仙子的演员都是剧团的舞蹈演员,身材本来就好,她们胡乱地往身上贴了两三片,根本没什么好遮挡的,结果桌上的树叶剩下一大堆。穿个肉色紧身衣,在今天早已司空见惯,可是在30年前的1986年,着实引起番轩然大波,叫好的人大多藏在心里不敢公开赞扬,反对者正是表现的时候,声浪甚高,甚至骂我是流氓导演,说他看到了演员的什么什么。我心想,紧身衣裹得紧紧的,你怎么就能看得到什么什么,你满脑子男盗女娼,你才流氓呢。

1986年4月,北京,《仲夏夜之梦》在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上亮相。首演结束,国际莎士比亚协会主席、英国人布鲁克·邦克上台祝贺,赞不绝口。他在之后的纪念大会上作主题发言时,专门提到《仲夏夜之梦》,这也是他在发言中唯一提到的北京演出的剧目。他说:“莎士比亚活着,是会喜欢北京的《仲夏夜之梦》的。”然而,国内的权威们却不这么看,认为我在糟蹋莎士比亚。我至今还坚信,他们的不满是真诚的,他们满怀善意地找到我的师友通过他们规劝我改弦更张,甚至德高望重的卞之琳先生在没有现场看过戏的情况下,也在《光明日报》上撰文批评《仲夏夜之梦》的演出。一时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国外来的友人交口称赞喜形于色,国内的戏剧界则非议连连普遍不看好,一热一冷,泾渭分明。国外如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还派记者专题采访,弄得我临时恶补英语,以免在摄像机前应答不畅:国内如我的母校上海戏剧学院组团专程赴京观摩,散场时见到我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它,气氛十分尴尬。当然,国内总还有一些同道,报刊上也还是出现了一两篇支持的文章;而海外也有个别见风使舵者,开始跟着布鲁克·邦克大叫其好,后来看到了国内的风向,又改口说这出戏这不是那不是,其中一位还是小有名气的导演,毋庸置疑他是华人。

在那个年月,我国的莎学研究,乃至对一切过往经典作品的研究,包括对历代文豪大家的研究,都有一种神坛化的倾向,高高在上,仰为观止。殊不知,山高路长,看不真切;昂首仰望,容易变形。神坛化垒起一道固守僵化的樊篱,阻隔人们走近莎士比亚,人们触摸不到个活生生的、丰富立体的莎士比亚。鉴于此,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正是为了忠于莎士比亚》的文章,以作辩答。我论证了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创作中的奇思妙想、无所遮拦:莎士比亚将古希腊神话(宫廷中的王公贵胄、男女青年)、英格兰民间传说(林中仙子、仙王仙后)与莎翁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市井生活(众工匠)这三类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无缝拼接在一起,至于那个仙王仙后争夺的印度侍从,更不可能出现在英国本土的民间故事里。印度是大英帝国扩张的产物,是当时的时事新闻,莎翁信手拈来,编出一个印度侍童掷进森林之中,让身为大自然精灵的仙王仙后争来夺去。这和我让他们争抢一块八功能电子表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莎士比亚可以“胡来”,我为什么不能“胡来”?说到我在全剧结尾让精灵们手持小旗狂欢起舞,为婚礼场面助兴,顺理成章,有何不可?我之所以选用中英国旗为的是将庆典升华:中国第一次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中国艺术家第一次全方位与莎翁对话,这是中英两国戏剧文化交流的一次盛会!我的种种“胡作非为”,放在当今戏剧舞台上,实在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而在当时,活脱脱成了另类。有朋友揶揄道:“谁叫你总是走快半步,走快半步就得挨板子!”

此后,发生了两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为我的1986版《仲夏夜之梦》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其一,当代世界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的著述《空的空间》中文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书末附有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撰写的后记《重读〈空的空间〉》,文中提到了我的《仲夏夜之梦》。他写道:“1986年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期间,中国煤矿文工团话剧团演出了《仲夏夜之梦》(熊源伟导演)。对这个演出,在首都戏剧界是有不同评价的。我写过一篇剧评对它作了肯定性的评论:'我尤其欣赏的是主要以绳子为构成因素的舞台设计。它竟是那样简洁而有效地把森林这个精灵世界的空灵飘逸之感表现了出来,而且,这些绳子(在森林的戏里有11根之多)有时能在参与戏剧行动的同时,还蕴涵着一些象征意义:或是沟通情感的引线,或是阻碍交流的羁律,或是寻求平衡的秋干……从这绳子我真的联想到了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在排《仲夏夜之梦》中用过的秋干。’散戏之后我向熊导演请教:'你的绳子和彼得·布鲁克的秋千有无联系?’他笑笑说:'绳子比秋干更少人工痕迹。’从他的笑意中我发现他的绳子和布鲁克的秋千之间是存在着广义的借鉴关系的。”

借鉴有两种:有的借鉴以模仿告终,有的借鉴为独创开路。实话实说,在我导演《仲夏夜之梦》前,我只知道彼得·布鲁克导演过《仲夏夜之梦》,还真不知道他用了秋干。我想,正是对大森林的诗化表达与对大自然的浪漫想象让我们殊途同归吧。

其二,几年以后,我遇到从英国学成归来的沈林博士,闲谈中,他告诉我他在英国留学期间,参加了一年一度在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福德举行的莎士比亚研讨会。那年的会上,针对北京上演的一台《仲夏夜之梦》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国际莎协主席布鲁克·邦克介绍了北京《仲夏夜之梦》的种种做法,观看过演出的加拿大、美国、英国的戏剧家们纷纷赞誉,气氛十分热烈,以至于最终全体与会者起立为中国的艺术家鼓掌。沈博士说得很兴奋,我听得很舒心,沈博士无意间问道:“不知是谁导演的?”他没想到导演就坐在他的对面,我指着自己:“就是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又过了20年,2005年,上海戏剧学院60周年院庆请我执导一台莎士比亚戏剧作为庆典剧目,几经选择,我还是推荐了《仲夏夜之梦》。理由是:莎翁在《仲夏夜之梦》剧中,开宗明义让剧中人忒修斯公爵提出要“激起青年们的欢笑的心情,唤醒活泼泼的快乐精神”,这一全剧的主旨,与上戏60周年大庆的氛围、心情、主题、精神都十分慰贴。更有一层理由:当今的上戏,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戏剧学院,它除了原有的表演系、导演戏、戏文系舞美系以外,还增添了戏曲学院、舞蹈学院、电影电视学院等等,门类众多;上戏也不止原有的华山路一个校区,华山路以外,又有了莲花路校区、虹桥路校区,上戏60周年院庆不能只是“华山路”庆,要“莲花路”“虹桥路”共同来庆。庆典演出要寻找一台能够包容全体上戏人投入的剧目,那么,《仲夏夜之梦》是个不可多得的选择。

2005年,上海戏剧学院60周年院庆演出《仲夏夜之梦》 图片提供/上海戏剧学院

我们在一个空荡荡的舞台,运用多媒体技术及变形写意的语言构成剧中的环境,幻化自如,更迭流畅;我们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剧组,雅典城邦的王公贵胄、青年男女由表演系、导演系师生出任,其中有年事已高的退休老教师、教学第一线的中青年教师、毕业的学长、在校的学生,四世同堂;林中仙子由舞蹈学院舞蹈学校的芭蕾舞师生担纲,清新靓丽;六位工匠都是戏曲演员,京剧的、赣剧的、川剧的、秦腔的、高甲戏的,各尽其能,并讲着各剧种的方言,五音杂陈。到了最后的婚礼庆典场面,有西洋芭蕾,有戏曲技艺,中西合璧,变脸,吐火,少年武功学员的串翻身,赢得了满堂彩,将庆典气氛推向高潮。

毕竟是21世纪了,人们终于懂得了经典的价值,经典不是束之高阁的经文,不是阻吓公众的樊篱,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它为后人提供了无限创造的可能性。有了这样的认识,我的这番“胡来”,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但不会再引来大惊小怪,再被看作是糟蹋、亵渎,我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多元的艺术世界。然则,如果你真诚地阅读了莎士比亚全部37个剧本,你会发现,450年前,莎士比亚早已构筑了一个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的多元的戏剧家园。

本文刊登于《国家大剧院》杂志2014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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