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往事

姬路城

文  | 高洁

人生的每一个瞬间并不平等，一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留痕迹，另一些却总被想起，在记忆里扎下根来，伸展出迤逦的枝桠。在我硕士毕业前参加的最后一场学校交响乐团排练的尾声，乐团指挥拿着一份名单，兴奋地公布着所有将继续深造和找到工作同学的去向。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这个地名，Hyogo，日本兵库县——好友史蒂夫将要去的交响乐团所在地。史蒂夫来自德克萨斯州，我也曾在那里居住过，之后在这所高校同其他来自不同地区的同学们一起上课、一起排练演出、一起经历大大小小的考试，我们熟悉学校里的一切，知道哪位教授的课生动有趣，哪位教授的课枯燥且严格。而现在，毕业在即，大家就要各奔东西。

播州初印象

在读博新学校的第一个暑假，我接到了史蒂夫从日本发来的邮件：这里挺有趣，你想来看看吗？正好我回北京度假，于是登上了前往大阪伊丹机场的航班。日本兵库县，位于本州岛中部关西地区，因其南部旧国名播磨，别称播州。它是日本关西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新干线、JR、阪急、阪神、山阳、神户电铁、神户市营地铁等铁路网四通八达。史蒂夫在大阪机场接到我，随即一起搭乘JR线返回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所在地西宫市。上车后，刚把我的小提琴盒放在座位头顶的置物架上坐好，史蒂夫猛然发现这是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火车。于是我们匆匆下车向对面赶去，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喊一声，一转头，一位日本小伙正双手捧着我落在置物架上的琴盒下车向我跑来，我赶忙疾步上前接过琴并向他致谢。他开始向我鞠躬，我回礼，他继续鞠躬，我继续回礼，直到两边的火车都开始鸣笛，与他同行的年轻女子在车厢里焦急地催促，于是他一边鞠躬一边倒退着回到了车上。这就是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车厢内，到处悬挂着新版《银河铁道999》的宣传海报。这部日本动漫史上的不朽之作，由日本漫画家松本零士所创作，也是我喜欢的第一部日本科幻漫画。

青年音乐家的摇篮

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位于西宫市高松町，乘坐阪急电铁神户线至西宫北口站即可到达，如乘JR东海道线，需在西宫站下车并向东北方向步行15分钟。

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

表演艺术中心是一栋有着巨大玻璃墙面、内含三个主要表演厅的现代化多功能剧院，主厅座位数2001，剧场座位数800，演奏厅座位数417。作为本地区精神和文化重生的象征，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在阪神-淡路大地震10年后的2005年正式开业，成为日本重要的文化机构与艺术表演场所之一，至2019年8月，已陆续接待700万名观众。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管弦乐团是该中心专属常驻管弦乐团，由佐渡裕担任艺术指导，旨在打造一支拥有“最新鲜”音乐人才的国际化乐团，并邀请客座艺术家为乐团核心成员授课，提升团员专业能力。团员全球招考，任期三年，由48名35岁以下的核心成员组成，演出包括交响乐、歌剧、芭蕾舞剧、室内乐以及由乐团成员担任独奏的特别音乐会，还有为高中一年级学生举办的学生音乐会和社区音乐会等。该团官网专门列出部分往届团员后任职的全球多个乐团名单，其中包括苏州交响乐团及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

在我的理解中，兵库县表演艺术中心交响乐团类似于旧金山交响乐团前音乐总监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在1987年于佛罗里达迈阿密海滩创立的新世界交响乐团——名为乐团，实为给有天赋的青年音乐家开设的乐团学院，通过大师指点及充分实践为他们今后顺利考入职业交响乐团作好准备。托马斯指挥很早便意识到了学校与交响乐团之间的实践差距，于是创立了这样一所机构。史蒂夫在毕业前一年就曾说，毕业后他最想去的是新世界交响乐团，在那里，每位入选者可以得到三年奖学金及比拟职业乐团的实践机会。对于管乐演奏者、特别是首席来说，每场演出都背负着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因为我们一个声部往往只有一个人，而你们是一群。”他说。“虽然每场你就吹那么几句。”我说。“所以更紧张啊！”他说。新世界交响乐团的各声部席位数目比照职业乐团，因此管乐每声部只寥寥几人，最终，史蒂夫在激烈的竞争中败北，转而考入了兵库县这个目的类似的日本乐团，在整个演出季中，扎扎实实体验到了堪比职业乐团的工作强度。乐团的演出总是很受欢迎，史蒂夫嘹亮的号声回响在音乐厅，观众回应以热烈的掌声、欢呼声。那一刻，曾付出的所有汗水与心血仿佛都有了回报。

“清、正、美”的宝冢歌舞团

兵库县宝冢剧场

提起兵库县，人们更为熟知的舞台艺术表演团体是宝冢歌舞团。从西宫市搭乘JR神户线并换乘JR宝冢线于宝冢站下车，徒步10分钟，即到达位于宝冢市荣町的兵库县宝冢大剧场。1911年，小林一三为促进阪急电铁的发展，吸引游客乘坐电车，开设了“宝冢新温泉”，并将其扩建为拥有室内游泳池的娱乐中心，然而运营不佳面临停业，于是他将场地改造为舞台，为游客表演。1914年4月1日愚人节这一天，17位少女初登舞台，当时她们也许不曾想到，这将是一场绵延百年大戏的开端。

21世纪以来，剧团公演遍及日本各地，据疫情前统计，仅宝冢大剧场与东京宝冢剧场，一年就有900场以上的公演。宝冢歌舞团有几个特点：1.成员均为未婚女性，男性角色也由女性扮演。2.分为花、月、雪、星、宙5组及专科，各有所长。花组保持着大型舞台剧的华丽风格，月组以细腻的表演取胜，雪组擅长日本传统剧目，星组善演古装类剧目，宙组主打现代时尚风，而专科则集合资深团员，应剧目需要前往各组参演支持。3.各组均有一位首席明星男役，即男主角扮演者，和一位与其固定搭配的首席娘役，即女主角扮演者。因出演《千年之恋·源氏物语》中光源氏而在荧幕大放异彩的天海佑希就曾是月组首席男役，在此之前，她曾就读于剧团专属的宝冢音乐学校——一所招收15至18岁未婚女性的两年制专业学校。

小林一三为宝冢歌舞剧留下了“清纯、正直、美丽”的座右铭，期许少女们在钻研演艺技能的同时，勿忘礼仪与规范，秉承身为女性及社会人士应有的品格。美国作家、演讲家西蒙·斯涅克曾在TED的演讲中提到，“人们不买你做什么，他们买你为什么这样做。”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的目标不是与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的人做业务，而是与相信你所相信的人做业务。”这也可以解释宝冢歌舞剧魅力的由来——跌宕起伏的剧情、精致华美的歌舞秀是衬托；优雅的男役、美好的女役、一剧一组一双人的设定，及不论时代如何变迁，演员们秉承的“清、正、美”的信念，是它真正打动观众之处，因为它是如此贴近许多女性心目中爱情的模样。

文化遗产姬路城

在兵库县，有一处久负盛名的古迹——日本首批世界文化遗产之一的姬路城，其历史可追溯至14世纪，因其纯白色外墙及优美的飞檐也被称作白鹭城。城中庭院里，有时会露天搭建舞台进行能剧表演。能剧是日本最重要的古典歌舞剧艺术之一，于镰仓时代（1185年至1333年）后期至室町时代（1336年至1573年）初期逐渐发展成型。作为剧种名称，“能”的汉字意义在此处为：技艺或才能。能剧包含：舞、谣（唱词及念白）、囃子（奏乐）三要素。其中也间有狂言表演（狂言，一种日本古典滑稽剧）。音乐的部分由乐师负责，主奏乐器包括：笛（能管），小鼓、大鼓及太鼓。除笛外，演奏其余三种鼓时需要搭配吆喝声，这也是伴奏里的重要部分，含固定曲谱。主演戴面具表演，这对能剧演员来说是非常神圣的，引用我的一位日本文化教授的话：“从他们戴上面具的一刻起，就成为了角色本身，而非他们自己。”

能剧表演

能面是能剧中所使用的面具，可大致分为：鬼神、灵、男、女、老人五大类。能剧的表演非常考究，舞台上的一举一动、一腔一调，都需要演员经年累月的学习与训练，然而对于大多数现代观众来讲，欣赏起来颇有距离感，也需要学习与了解才能逐渐适应。令我印象最深的一部能剧是在阿部隆一教授的日本佛学研究课上所学的《敦盛》（Atsumori），取材于《平家物语·敦盛最期》及《源平盛衰记》。

能剧《敦盛》版画

武将熊谷直实在一之谷之战中弑杀少年武士平敦盛后，心情无法平复，随之出家，从此世间再无武将熊谷直实，只存法师莲生。当多年后，莲生与敦盛的亡灵在能剧舞台上相遇，“谁是谁的救赎？”阿部隆一，这位日本宗教研究领域的大拿向我们发问。

一盏灯的温暖

一日午后，史蒂夫向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说要带我去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骑行在西宫市热闹的街道、蜿蜒的小巷，最终到达一处布满卵石的河滩。河水在我们面前奔流而过，阳光顺着水流的方向照过来，不远处一座平缓的路桥上车流阵阵，人来人往。“这里怎么样？”史蒂夫问。我曾在草坪清澈的漓江边濯足，观烟云绕峰；也曾在苍山飞溅的溪流旁掬水，望洱海层云，见是这样一条穿城而过的普通小河，着实有些失望，但面对史蒂夫充满期待的眼神，我还是点点头，“挺好。”于是我们在河滩上坐下来，微凉的河水划过我的双足，在阳光下跳跃着奔向远方，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镀在我们身上，远处熙攘的车水马龙突然间静了下来，只余风声、水声，当我回过神时，发现已是日落西山。“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然后心情就变好了。”史蒂夫说。我想那他应该会喜欢苏轼的词：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在离开兵库县的前一日，史蒂夫带我去了一间他最钟爱的小餐馆，里面的装潢、桌椅连同餐具都是德克萨斯州牛排馆通用的式样。老板正用一个我所见过的最小号、有着一颗五角星的得州铸铁平底锅煎着牛排。餐厅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一对情侣正在用餐，一位吉他手正弹奏着轻柔的爵士调子。当我们用餐完毕，天色已晚，结账谢过老板后向外走去。我回头一望，此时，餐厅里没有一位客人，老板还在认真地低头煎蛋，吉他手还在认真地弹着琴，就仿佛那里宾朋满座。当我们已经离开很远，吉他声依旧响着，我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去，餐馆里灯火温暖。

自播州一别，已过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史蒂夫。还记得更久之前，我和好友双双考取了德克萨斯州音乐节的全奖，在其举办地、休斯顿大学的音乐楼里好奇地张望。正值暑假，楼里空空荡荡，而其中一间琴房却传来阵阵乐声，我们循声而去，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史蒂夫。我还记得《银河铁道999》的最后一幕，梅蒂尔与星野铁郎在茫茫宇宙中道别，在当时我年少的心中激起无法道明的震撼。人生可以很长，长到喜怒哀乐的每一瞬间，都要一幕幕亲历；也可以很短，短到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宝冢绚丽的舞台在记忆中慢慢褪色，而那间小餐馆里一盏遥遥的灯火，却逐渐清晰，如豆，似萤，却是人与人之间留给彼此的一刹那温暖，或亲近或陌生，以慰予生。

《银河铁道999》漫画中奔驰在宇宙中的99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