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歌剧《图兰朵》
有一首男高音咏叹调跟节日庆典、漫天焰火特别配。（1990、94、98年）三大男高音演唱会、2006年都灵冬奥会开幕式、2010年上海世博会开幕式等等，都唱起过它。它是歌剧史上最为人熟知的咏叹调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出自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没错！说的就是《今晚谁敢睡觉，就弄死谁》；当然，它有另一个大家能脱口而出的名字：《今夜无人入睡》。虽然这首歌是所有男高音的试金石，但它并不是情歌。其实它，乃至整部《图兰朵》与大气、恢弘、盛典这些好词没半毛钱关系，相反它讲了一个狗血到震碎你三观的“中国故事”；它包含的中国元素，特别是完整版江苏民歌《茉莉花》还曾是本剧一大卖点……
今天，我们来拆解《图兰朵》。当拆解完毕，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要把这首咏叹调称作《今晚谁敢睡觉，就弄死谁》。开始前特别提醒：由于这部剧争议巨大，请大家保持理性，若有戳中谁痛点，道歉为先。
这部剧中前后会出现了八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图兰朵是女主角，她是元朝的公主。她容貌冠绝全宇宙，属于那种“看上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抖”；但这位大姐是个仇男癌，因为祖上某位公主被敌国掳走后死掉了，所以她发誓要为祖先报仇。大姐广发征婚帖，征婚对象必须是一国的王子，同时应征的王子需迎接挑战，要解开她的三个迷。挑战成功就能娶她，挑战不成就要被拉去砍头。卡拉夫是男主角，他是鞑靼的王子。因为国灭，自己隐姓埋名、一路逃难，来到元大都，意外遇到了同样在逃亡的父亲——老国王帖木儿。目前，老国王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女仆柳儿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起居日常。柳儿身份很卑微，但在当年故国王宫里，王子只是在人群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她就不可自拔地爱上王子。所以柳儿在城破国灭后，不顾个人安危，坚持留在老国王身边。接下来是三个中国大臣，名字分别叫做：平、庞、彭，是三个工具人，负责拍马屁、发牢骚，还有嚼舌根，属于剧里搞笑担当。中国皇帝名叫阿尔图姆（这一听就是个阿拉伯名字），也是一个工具人，在剧中负责充当吉祥物。公主作大死时，皇帝会说类似的话，“你也太调皮了…月光宝盒是宝物， 乱扔它会污染环境砸到小朋友怎么办…”大团圆的时候，皇帝会说，“南无阿弥陀佛”（我脑补的）。你会发现他更像是一个基督教中神父的角色，他会劝人向善，他会祝你平安；但作为大元皇帝，他比通辽可汗还能鸽，几乎没做一件实事。
其实，歌剧《图兰朵》剧情特别简单：某夜，波斯王子因挑战图兰朵的三个迷失败，将要被砍头。大都城里老百姓有的跑向皇宫看杀头（是真的推出午门斩首），有的赶紧捂着孩子眼睛跑回家……大家都在同情可怜的波斯王子。此时，逃亡来到大都的男主——前鞑靼王子卡拉夫在人群中意外遇见了失散已久的老国王——前鞑靼国王帖木儿，和柳儿。卡拉夫急忙要与父亲相认，但老国王明显江湖经验更足些，他捂住儿子的嘴说，“逃亡重要，团聚重要？不要暴露身份……”（这是个伏笔）老国王向卡拉夫介绍女仆柳儿，“要不是柳儿一路照顾，寡人恐怕早就殡天了！”卡拉夫感激地牵起柳儿的手，柳儿羞涩地告诉他，自己之所以这样勇敢地追随老国王不离不弃，都是因为一个微笑，自己爱上了王子……皇宫城墙下，卡拉夫、帖木儿、柳儿还有大都老百姓一起等着看波斯王子被砍头。月亮升起来了，一队小和尚吟唱着《茉莉花》旋律由远及近，这些小和尚是来给波斯王子送殡超度的。
《茉莉花》是第一首传到西方的中国歌曲。1792年，马嘎尔尼使团以祝贺乾隆皇帝八十大寿为名访华，使团中财务总管觉得这首歌特别好听，用五线谱记录曲调，并翻译英文歌词。从此，《茉莉花》成为西方人眼中东方音乐的范本。在这部歌剧中，小和尚演唱的“茉莉花”歌词大意是盛赞图兰朵公主的绝世容颜，类似于公主如何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等等。对于没有解开谜语的外国王子，图兰朵公主要亲自监斩。月亮升起（剧中砍头的时间是月亮升起之时，不是午时三刻）、时辰已到，众人照惯例求情，图兰朵公主照惯例不准，大手一挥，刽子手屠刀一闪，王子人头落地。
围观群众散去，只剩下卡拉夫直勾勾站在原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未能忘掉你容颜……”卡拉夫被图兰朵公主的美貌吸引，色令智昏、不能自拔，他当即决定去挑战公主的三个谜，他要当赘婿……（呃！不对，他要当驸马）。父亲帖木儿和三位中国大臣：平、庞、彭齐刷刷对他好言相劝，“你也要铁锅炖自己——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柳儿也撕心裂肺苦苦哀求他不要去送死，“你就是我活下去的意义！你要是死了，我怎么面对往后的人生呀？”卡拉夫给柳儿来了段freestyle：“善良的姑娘你听我讲，或许我爹他老国王，明天就会独自留在这世上，你还要陪他一起去流浪。逃亡的路上，你要负责减少他的悲伤。你是个忠诚的好姑娘，你一定要坚强，你要替我照顾好我的老父王……”求老国王此时的心理阴影面，我要是老国王，一定会对他讲：“去死吧，白眼儿狼！就当我从来没生出你这么个孽障……”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无力再吐槽什么了，读到这里的各位也就想说些啥随便说些啥吧。
刚刚散去的老百姓又快速聚集起来看下一个“王子掉头记”。在新挑战开始之前，平、庞、彭三位大臣私下里发牢骚，大致意思是，“我们仨是真命苦，摊上一个变态的公主。当着个打酱油的芝麻官官，不如回家卖红薯。卖！红！薯！”（自编内容哈）其实这里是一段反衬整部剧压抑气氛的幽默三重唱：《我在湖南有套房》（没错，真就是叫“我在湖南有套房”）。
公主的三个谜题分别是：一、什么在白昼死去却又在夜晚重生？二、什么犹如火焰般燃烧，当你死去，它又变得冰冷？三、能让你燃起烈火的冰是什么？卡拉夫答对了所有的问题，答案分别是：“希望”“热血”和“图兰朵”。但公主拒绝认输，开始耍赖。这时候元朝皇帝体现了自己的吉祥物属性，他说，“你天要这么聊的话，就不能这么聊天了！”这样的关键时刻，卡拉夫开始作死，他让公主也猜一个谜，谜题是自己的名字。倘若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公主猜到自己的名字，他甘愿赴死；如果猜不出，公主就要履行诺言，嫁给他。公主一咬牙一跺脚，“成交！”当夜，公主下令全城百姓齐上阵，务必在天亮之前查出这个男人的名字，“谁要敢睡觉，就弄死谁！”
男主依着酒店大门，看着筋疲力尽的大都百姓，高唱一曲《今夜无人入睡》，“但我的秘密深藏于心底，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名字……直到我在你耳边呢喃……”其实男主就是在嘚瑟，“今晚谁都不能睡，因为没有谁知道我的名字，你们终将白忙一场。虽然美丽的公主冷若冰霜，但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她就会爱上我……”所以这首咏叹调虽然被唱地激昂高亢，但它着实不是一首情歌，并不是全城百姓兴奋地难以入眠，着实是“谁敢睡，就™弄死谁！”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两汉·佚名《生年不满百》）卡拉夫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唱着《今夜无人入睡》…平、庞、鹏三位大臣找到男主，他们带来了美女和珠宝，表示男主若放弃当驸马，便可带着这些平安离开大都，但我们的男主头铁，他只要图兰朵。此时，有人抓住了卡拉夫的父亲老国王帖木儿和侍女柳儿，因为昨晚在围观波斯王子砍头时，机敏的“朝阳群众”发现卡拉夫曾经跟这一对儿主仆短暂在一起。父亲和柳儿被拷打的遍体鳞伤，都没有供出男主的名字。士兵押着他们走了过来，男主连忙澄清，“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图兰朵公主闻讯赶来，她命令手下继续用刑，柳儿站了出来，用身体挡在老国王身前，“不要再打这位老人了，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说完她就冲向一名士兵，夺剑自杀了。围观群众都为柳儿的义举震惊了，他们感动得不要不要，便自发抬起柳儿的尸身去安葬，老国王也跟着走远了，而我们的男主就站在原地什么都没做。图兰朵倒是这样随随便便放走了老国王……
太阳升起来，男主全程见证了柳儿的死，此时他终于愤怒了，他霸气撕掉公主的面纱，说“我要用最猛烈的吻，给你一个最凶狠的教训”，说完他抱住公主，强吻了她……缘！妙不可言！！图兰朵居然是个抖m，她就这样爱上了卡拉夫，以往的骄横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矫揉、娇嗔。她问他的名字，他答道，“我叫卡拉夫，是鞑靼的王子。”他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幸福的像两个巨婴。图兰朵向全世界宣布（包括自己和皇帝），“我要嫁给男主！”公主还一点儿都不抖机灵地告诉全世界：男主的名字叫“Amore”，意大利语意思是“爱”。整个宫殿欢腾起来，众人纷纷赞颂爱情的力量，祝福二人永远这样没羞没臊幸福生活在一起，祝愿国家永远昌盛，大团圆！！！
终于讲完这个“乱七八糟”的剧情了，读到这里的衣食父母们都是什么感受？这个故事有着“严谨的剧情”和“伟光正的三观”，若把它翻拍成电影（好像已经有人这么做了），一定会收获观众一致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的好评。其实，原版《杜兰铎公主》的故事非常立体，人物形象也很阳光饱满，它出自阿拉伯故事集《一天零一日》（注意，不是《一千零一夜》，这两部故事集是姊妹篇，只是《一千零一夜》更为人熟知），“杜兰铎的三个谜”讲述的是：里海边的诺加依鞑靼王国遭到楚斯林国苏丹的入侵。王子率军迎敌，在关键时刻遭盟军出卖而战败。王子带着父母逃亡，一路被楚斯林军队追杀，后来幸得贝尔纳族人收留。王子安顿好父母后，一心复国，他有一种预感，复国希望在东方的大元首都，于是他只身一人来到大都，遇到杜兰铎公主在征婚。应征条件是解开公主的三个谜，一旦失败就要戴上锁链，被押赴刑场。卡拉夫只是看了公主画像一眼，她真的是“又勾勾、又丢丢”呀，当即决定，“梭哈，爷拼了！”公主的三个谜分别是：一、有一幅画装在小小画框里，却描绘了整个地狱和天堂；二、有一种武器，并不锋利却所向披靡，不劫掠却能缔造千秋帝国；三、有一座桥，珠帘叠翠平地起，远看上通天庭，近看无影无踪。卡拉夫闯关成功，三个谜题的答案分别是：眼睛、犁头和彩虹。公主耍赖要附加赛，但被皇帝拒绝了。卡拉夫依仗主角光环，非要凡尔赛，他让公主猜自己名字和身份，若公主猜得出，他就放弃当驸马。
当晚，公主身边的侍女亚狄玛潜入卡拉夫王子的房间，她脱光自己的衣服要跟卡拉夫王子做些不可描述的事，王子断然拒绝她。亚狄玛告诉王子，杜兰铎已经买通两个卫士，要在明天你去皇宫的路上干掉你，自己冒死前来不是馋你身子，是要王子跟自己一起私奔。卡拉夫震惊了，他咒骂公主好狠毒的心呀，他骂着骂着便不小心说漏了自己的身份和名字。王子思考再三，觉得就两个卫士，“这些个烂番薯、臭鸟蛋也能拿的住我唐伯虎”（抱歉串台了）？至于侍女提出的私奔，王子十动然拒。亚狄玛表示，“你这种行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祝你孤独终老一辈子……”然后愤然离场。
第二天去往皇宫的路上，卡拉夫并未遭遇刺杀，而杜兰铎公主也答出了王子的谜题。原来亚狄玛是公主派出的细作，是她把王子的身份和名字告诉了公主。中国皇帝正义感爆棚，正在训斥公主不讲武德，搞投吸（偷袭）时，公主却宣布虽然自己赢了这一局，但她愿意嫁给卡拉夫王子，因为自己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认输。侍女亚狄玛突然跳出来自首，说自己骗了公主，也骗了王子。骗王子，是公主并没有派出杀手，是自己想要跟王子私奔，所以造谣公主准备杀了他；骗公主，是她只被派去刺探情报，并没有让她做额外出格之事，而她却想要截胡。亚狄玛恳求降罪受罚，皇帝却因她促成了公主婚事，不但不惩罚，反而奖励她自由，允许她出宫结婚，中国的男人随便挑，皇帝给她出嫁妆。杜兰铎公主心存内疚，觉得对不起之前死掉的那未能答出谜题33个王子，皇帝说，“给你个小惊喜，要不要？”原来皇帝只是跟公主玩了个文字游戏，他答应把失败者押赴刑场，但押赴刑场并不等于杀头。这些人经过刑场一日游都被收留进皇家五星级酒店，好吃、好玩，好招待……杜兰铎和卡拉夫结婚了，卡拉夫还成为了中国的太子，他从中国借兵百万，成功复国，顺手还灭掉楚斯林苏丹。后来杜兰铎生了个儿子，成为统治中国、诺加依鞑靼、楚斯林三个国家的国王……又大团圆了。（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一个典型的阿拉伯故事讲成这样是不是就引人入胜得多了？形象丰满立体，情节一波三折。所以这个故事一度很流行，意大利剧作家戈齐早在1762年就把它搬上舞台，后来还有一众作家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写自己的剧本，其中包括席勒、布莱希特等大家，甚至中国作家魏明伦还创作了《中国公主杜兰朵》，有京剧、川剧、豫剧和粤剧好几个版本。因为是大IP，各路音乐家也开始蹭流量，以“图兰朵”为题写歌剧或交响乐的就有韦伯、布索尼等等。歌剧的改编大都以席勒的剧本为蓝本，但歌剧这种形式对故事情节的承载力自然不能与舞台剧相提并论，毕竟大家进歌剧院不是来听故事，而是来追星、听歌的。所以歌剧剧情垮掉也不是什么不可被原谅的事，《图兰朵》又是个如此流行的故事，即便是把剧情剁稀碎，大家也都知道舞台上的演员都在干啥。普契尼写《图兰朵》，其实在商业层面很讨巧：在20世纪初帝国主义席卷全球的大环境下，讲这么一个有东方背景的故事本身就属于未映先红，其中音乐里的“茉莉花”更像一针强心剂，而剧中大量运用的五声音阶旋律都为这部剧扣上神秘东方的色彩，这些都算得上能上热搜的争议话题。商业鬼才普契尼在写完柳儿自杀就因喉癌去世了，之后的剧情由学生阿尔法诺根据草稿续写。学生的创作部分后来又被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删掉不少。
1926年，《图兰朵》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首演，稀碎的剧情并没有影响它在歌剧史上的地位。首先，单纯从音乐角度评价这是一部水平很高的作品，很多段落都称得上是音乐创作的范本，比如五声音阶的和声配置、开发管弦乐音色来烘托舞台气氛等。放在今天，歌剧《图兰朵》就相当于一部特效超一流的4Dmax大片，一定有人会为特效买单的。其次，这部歌剧要求演员素质极高，特别是对图兰朵和卡拉夫这两个角色，如果没有非凡的唱功，丰富的舞台经验是绝撑不起全场的。在歌剧之外，很多顶级歌唱家都会用其中的咏叹调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这就不奇怪为何说它是歌剧演员试金石了。其三，其中的中国元素借着文化交流东风，在那个崇洋媚外的时代，它在中国也能火一把，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在国人眼中它都是那么“奇怪”，索性在这里就不再费笔墨引战了。
想入坑歌剧，《图兰朵》是避不开的；但若你实在记不住很多，只要记得《今晚你要敢睡，你就死定了》是出自它，那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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