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用很多形容词来描述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他的管弦乐宽广伤感、钢琴作品技巧华丽艰深。但我想，对音乐来说最重要的一个形容词永远是好听。事实上，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是如此好听，以至于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有没有一种说法叫作“过于好听”，特别是考虑到他生活的年代，那个时代的很多音乐已经不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好听这个特征，拉赫玛尼诺夫至少在音乐风格上无疑是远远落后于时代的——你能想象他只比勋伯格大一岁吗？
拉赫玛尼诺夫去世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围绕着他的争议都是相当大的，在不少钢琴家看来，如果赶不上20世纪的时髦，宁肯去弹17、18世纪的东西，也应该对拉赫玛尼诺夫这样的“活化石”“老古董”敬而远之，就像格拉夫曼在《我为什么要练琴》里反复提到的那样。
但对于那一代钢琴家来说，对拉赫玛尼诺夫的评价一直是很矛盾的，原因在于虽然每个人都承认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风格偏保守，但有不少人都曾亲眼见证过拉赫玛尼诺夫弹琴，他的演奏技巧非常惊人，同样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因此生活在上世纪中期的钢琴家们普遍认为，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最伟大的钢琴家是拉赫玛尼诺夫。毕竟曾经亲眼见过李斯特弹琴的人如今都已作古，而曾与拉赫玛尼诺夫有过交集的钢琴家有一些依然健在，更何况拉赫玛尼诺夫还留下了规模可观的录音资料。
如今古典音乐界的主力军都是那一代人的学生，他们或是曾研究过这些录音，或是从老师的口中听过不少传奇故事。格拉夫曼本人也与拉赫玛尼诺夫有过一面之缘，这个故事还是有一次郎朗接受我采访时告诉我的。他说格拉夫曼曾经讲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当拉赫玛尼诺夫得知年幼的格拉夫曼正在学钢琴时，他很开心，不过也严肃地告诫面前这个小朋友，弹钢琴“是个苦差事”（a hard business）。格拉夫曼当然对遇到传奇钢琴家这件事倍感兴奋，这成为了他日后学习钢琴的动力之一，他也用这个故事来告诫自己的学生们，弹钢琴真的是一件苦差事。
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BBC音乐》杂志曾经邀请当今最著名的100位钢琴家，每人赋予三票，请他们票选出历史上最伟大的钢琴家。谁是第一名呢？毫无疑问：拉赫玛尼诺夫。排名第二的是鲁宾斯坦，落后的票数相当可观。为什么拉赫玛尼诺夫是钢琴家们眼中最伟大的钢琴家？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钢琴家们从他们的老师甚至祖师辈那里听来的传说，和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录音以及他的那些乐谱，三者都是令人震撼的。
当你听说这个人可以在键盘上无所不能，并且竟然可以通过他的录音印证这一点，又感受到他的作品已经触及了人类身体机能与音乐表现力的极限，唯有他本人才能完美演绎，此后长达一个世纪里的无数音乐家都仅仅是在模仿他而已，你自然也会认为他的确是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神。他的形象高大伟岸，却又触手可及，甚至会低下头来告诉年轻的音乐学子弹钢琴是苦差事，也会在与记者的访谈对话里表达出自己对音乐的朴实无华却又无比真实的观点，这样的钢琴家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而对于如今的音乐爱好者来说，更多人了解拉赫玛尼诺夫的途径还是通过去听他的音乐作品。聆听他充满“炒豆子”声的录音已不再是必须，但如果你愿意忍受一下背景噪音，那么一定会从中获得巨大的欣喜。你会发现，那些如今的钢琴家会略微放慢、格外强调的那些极为困难的句子，在他手中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经过句，是他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得不这样写的，并非有意为难演奏者，或者在他看来本来也算不得为难。
如果感兴趣，还可以试着听一下他演奏的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他的演奏是那么的朴实无华，音乐性却又如此之强，远比当今一些演奏家的虚张声势要亲切动人得多。或是听他弹的《野蜂飞舞》、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里的谐谑曲，如果经过当代录音技术重新处理消除掉所有噪音，把它伪装成某个天赋异禀的炫技型钢琴家的录音，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只不过音乐更加流畅而已。作为钢琴家的拉赫玛尼诺夫其实相当让人愉悦，比起他音乐作品里的忧郁，他的演奏风格是十分外向的，情感表达虽朴实却充分，于高潮之处毫不吝惜，也总是慷慨大方地展示自己的演奏技巧。如果他的生活年代可以再晚一些，让更多人可以接受他的录音，那么他在音乐爱好者心目中的形象又会比如今更高大一些。
如果读者初次接触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这里有两个细小的提示：一是千万不要忽视拉赫玛尼诺夫早期的作品，比如《第一钢琴协奏曲》和《第一交响曲》等，这些作品里洋溢着的青春活力与他此后受精神疾病长期折磨又浴火重生后所写的音乐完全不同。它们在让我们感慨年轻时的拉赫玛尼诺夫的才华如此惊人之余，也不禁让人遐想：倘若他按照原本少年成名、初出茅庐就震惊世人这个剧本一直走下去，音乐风格会变成什么样子？第二点是，诚然《第二钢琴协奏曲》与《第三钢琴协奏曲》《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和《第二交响曲》这几部作品最有名也最好听，但最不应该忽视的是他数量相当多的钢琴独奏作品。
我甚至很难想象，在拉赫玛尼诺夫诞辰150周年之际，我竟然有机会多次聆听到他冷门的《第一交响曲》，却至今无缘听到一套《音画练习曲》，也还没能听到他的钢琴奏鸣曲、大提琴奏鸣曲这些美妙的作品，这对于2023年这个特殊的年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缺失。总之，人们对拉赫玛尼诺夫的喜爱是十分真诚的，借着他诞辰150周年的契机，我们可以试着去真正听懂他。
文：徐尧（乐评人）
编辑：褚慧超 文珊
美编：张琳琳
排版：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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