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生活在三个不同的城市，
有各自的家庭和事业，
提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都是独奏界响当当的名字，
但他们一起奏响音乐，
就只有同一个名字：美杰三重奏。
音乐不知不觉流过12年的光阴，
他们一直讲述着这个名字的故事——
各为英杰，却又美美与共。
相机坐在三脚架上，就再也没有手持摄像抖动的烦恼；悬索桥的桥塔和主缆形成了三角结构，能抵挡一次又一次风浪的侵袭。
然而对于钢琴三重奏组合来说，这条定律并不总是成立。演奏家们相聚合作，很快又分道扬镳，古典音乐的天空中从不缺少这样的流星。柯尔托-蒂博-卡萨尔斯三重奏只在一战期间昙花一现；“百万美金三重奏”虽然留下了杰出的音乐作品，但由于鲁宾斯坦和海菲茨的冲突、成员的更替，在成立数年后便宣告解散。
然而今年5月初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再次见证了一组钢琴三重奏的绽放。钢琴简单而舒缓的旋律洒下一束轻柔的光，大提琴循着它，将自己绘成了一道影子。这影子渐渐晕染出色彩，蔓延着长出枝叶，托举小提琴如鸟儿般自由轻盈的声音，翱翔于无垠的蓝天。勃拉姆斯《B大调第一钢琴三重奏Op.8》悠扬深情的开头，很难不把人带回12年前的那场首演音乐会，还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旋律，最重要的，还是同样的三个人。
孙颖迪：钢琴家，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副系主任，第一位摘取荷兰李斯特国际钢琴大赛金奖的华人钢琴家。
吕思清：小提琴家，第一位夺得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金奖的东方人。
秦立巍：大提琴家，新加坡国立大学杨秀桃音乐学院教授，柴可夫斯基大赛银奖和瑙姆堡国际大提琴比赛金奖获得者。
上善若水
如果交响是人群的声音此起彼伏，协奏如众乐衬托下一人独展歌喉，那重奏则更像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彼此促膝长谈。
这样的谈天无需过多语言，当音乐成为了一种交流方式，用口齿表达就成为了一种多余。即便是排练一首新曲子，美杰的三人也只有寥寥数语。从哪里起拍，做何种音乐处理，他们不需要说小节号，也不用做具体或抽象的形容，而更多地用呼吸、用眼神、用肢体的动作、用旋律的流淌，与彼此你来我往互相对白，共同吟出一首优美的诗。
然而三人达成这样的默契，并非一日之功。这在于多年的磨合，更在于三人自身极高的音乐修养。与其他的音乐形式相比，室内乐更讲究乐器间细腻的配合，每个人都会成为主角，却又不会一直是主角。在秦立巍看来：“演奏好自己独奏的部分，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可作为伴奏者时，能衬托好自己的伙伴，让他发光发亮，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身为钢琴家，孙颖迪有时会开这样的玩笑：“我很羡慕吕老师和秦老师，许多最打动人心的旋律，不是由小提琴演奏就是由大提琴演奏。”作为一个和声乐器，钢琴在其中更多地是一个框架、一种托举。“乍一听这种音乐体裁的名字，钢琴应该是主角，但它其实更像一个河床。如果一位钢琴家总是坚持自我而缺乏灵活性，那他在重奏中很可能会处处碰壁。”
每一位成员都要懂得“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哲学，这种对音乐素养的高要求，让优秀的室内乐组合成为了一种稀缺的存在。在人才济济的音乐学院，梦想成为一流的独奏家、跻身知名的交响乐团，是一种常态。带着极强的目的性，鲜有人把室内乐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沉下心学习如何与他人协作，体会与朋友用音乐交心，尊重他人的声音。
所幸，这样的事从未发生在美杰三重奏身上。当音乐像流水一样涤去尘埃，卵石的棱角也不再锋利，大家碰撞、磨合，折射出莹润而丰富的色彩。当三个乐器一同奏响，他们的世界中就只有音乐，只有彼此；没人会记起自己是独奏家，站上过怎样的舞台，得过何种奖项，正如水流融于彼此，从不会计较自己来自何方。
演奏中时不时会跃起灵感的浪花。若有一人做出了微小细腻的变动、出其不意的音乐处理，其他二人都能迅速地捕捉到，给予完美的应答。在一场音乐会上，美杰三重奏演绎了经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在《冬》这一乐章，孙颖迪即兴演奏了一段钢琴独奏的华彩。吕思清并未感到过多的惊讶，秦立巍更是笑着转过身，将手倚在钢琴上专注地欣赏。三人很快又合而为一，小提琴与大提琴的乐声从深处涌起，在钢琴宽广的河床上恣意奔流，即使严冬的寒风也不能阻止他们汇入江海，奔向远方。
成为自己 再成为一体
很少有曲目让美杰三重奏觉得颇有挑战，德沃夏克的《E小调钢琴三重奏“Dumky”》却能称得上是其中之一。那是一次在深圳的演出，时间紧任务重，大家第一次排练之后都觉得效果欠佳，一天的忙碌匆匆画上了句点。没想到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天再聚首时，三人的演奏与配合都已经成熟了很多。“大概是独处时，每个人又会有不一样的体悟；在梦里、在潜意识中，还酝酿消化着今天排练的细节。”秦立巍话音刚落，吕思清就在一旁幽默地“揭秘”：“不知道吧，回去之后我背着你们偷偷练了一整晚。”
这显然只是一句玩笑。然而它恰恰说明了为何美杰三重奏一直存在并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三位演奏家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排练——他们甚至一年中只有两到三个时间段会待在一起。他们都有自己的独奏事业，前往世界各地巡演，居住在北京、上海、新加坡三地，任教于不同的音乐学院。正是这样的分离让他们每次重逢时，既对彼此有新鲜感，也对音乐有新鲜感。没成为一体的日子里，他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最后又成为了新的一体。“你对旧乐曲有了不一样的领悟，我则学习了一个新的作品，他又和另一个乐团合作了，我们的组合永远在进步，永远都有源头的活水。”吕思清说。
作为世界级的独奏家，三人的演奏自有个性。最年长的吕思清是60后，但他的琴声却清新悦耳，富有年轻的朝气。秦立巍的演奏拥有无瑕的音准，能兼具钢铁般的技巧和柔美的音色。年龄上虽然最小，孙颖迪却经常被另两位成员称赞为最有才华，除了古典还会弹爵士，擅长即兴演奏。
这样的组合难免会产生碰撞，然而大家从来不畏惧或回避，反而乐于它的存在。吕思清一直将灵感的交锋、开放的心态视若珍宝：“好的重奏组不一定需要成员们在音乐上很相近，经过尖锐的争论和不同意见的对峙，最终产生的融合可能更有意思。”
碰撞绝不等于冲突。大到曲目的选定，小到乐句的处理；无论年龄，无论才华，无论乐器，三个人都是平等的、友好交流的，没有一位是统领。然而他们都有一位共同的统领：音乐。“只有音乐才有最大的说服力。”秦立巍觉得，成为自己固然重要，但在室内乐中，最重要的还是成为一体，“如果我有一个自认为不错的想法，但大家尝试后，在音乐上就是行不通，那我当然不会再坚持下去。”
又或许，成为自己与成为一体，本就是不冲突的命题。在美杰三重奏的演奏里，你经常能感受到这样微妙的状态——势均力敌，却不剑拔弩张；各领风骚，却不各执一词。每一种声音，融合而不融化。他们的音乐就像水一样，能容纳形形色色的不同，把迥异的群体牵绊在一起，抵达共鸣。
走出室内 走进生命
2020年10月3日，南京中山陵音乐台。鸟儿和人群一起，等待着一场不在室内的室内乐音乐会。天空飘起雨滴，可这丝毫不影响观众的热情。大家撑起伞挨挨挤挤坐在长椅上，台下很快长出一片五颜六色的蘑菇林。
不管是在音乐厅内，还是在大自然中，美杰三重奏的音乐总有一种醉人的力量，将听众带进一个由音符构筑的梦里。琴声、掌声、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乐器的声音总会式微，当它融入自然时，便以另一种方式成为永恒。
除了将舞台搬到室外，美杰三重奏的这场音乐会还有一点不同。坐在钢琴左前方的并非秦立巍，而是身着一袭红裙的少女——19岁的娜米萨·孙。秦立巍则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舞台上——通过线上连线，他以云合奏的形式，与大家一起演绎了皮亚佐拉的《遗忘》。尽管因为疫情的阻隔，身处新加坡的秦立巍无法亲临现场，但大家从不会将他遗忘。
为了让重奏组合更为完整，那段时间的每场演出，美杰三重奏都会邀请一位青年大提琴家与他们合作。如何让室内乐更多地照进年轻人的生命，是他们一直在思考的命题。“有不少年轻的演奏家技术很好，但缺乏舞台经验和真正的演奏机会。我们想为更多的青年音乐家铺路搭桥，让他们对合作的乐趣有更深的体会。”
就读于中央音乐学院的青年钢琴家刘诗华，有幸被这样的光芒照亮过。九年前，还在上中学的她，第一次坐在孙颖迪的旁边担任美杰三重奏的翻谱员。“看着他们时而屏息凝神，时而眉目舒展，身体随着旋律摇摆起伏，那是一种毫无掩饰的热情与真诚……”身为最近的观众，刘诗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三重奏真是太有感染力了，他们的音乐就像黑洞一样把我吸了进去。”灯光炫目的舞台上，能再次站在这里为大家带来美妙的音乐，成为了少女心中的一颗种子。
在需要做出人生的关键抉择时，这粒种子破土萌发了。当时就读于普通中学的她，一度犹豫要不要走上职业演奏的道路。无意中翻到之前与大师们合作的照片，耳畔仿佛又响起美杰三重奏动人的琴声，“那一刻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轨迹与他们的音乐产生了契合与碰撞。”在音乐的道路上，刘诗华再也没有摇摆不定。
连作曲家也会被美杰三重奏的魅力所打动。在听完一场他们的音乐会后，谭盾立即决定为他的《武侠·奏鸣曲集》再添加一首三重奏协奏曲——《复活》。“我愿将作曲和演奏比作鸡与蛋的关系。”秦立巍给出了这样有趣的形容，“如果三重奏的演出少，作曲家对于它的热情自然不会高。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坚持——我们希望把更多美好的三重奏带给大家，让更多人关注到这种音乐形式，这样也就有更多优秀的三重奏作品出现。”
颇具创作才华的孙颖迪，正是身体力行的那一个。闲居家中的傍晚，红彤彤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流淌到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天气很好，倘若吕思清和秦立巍在场，他们大概会像往常一样，在晚饭后品品最喜欢的茶。他随性地弹起几个音，是他为勃拉姆斯诞辰190周年创作的钢琴曲《勃拉姆斯肖像》。听说三人终于有机会重聚，演出又可以像几年前一样正常举行了，为何不把这首曲子改编成三重奏的版本呢？
灵感如藤蔓一样探进他的脑海里。虽然已经阔别三年，秦立巍的大提琴声还是那样真切地在心中奏响；接着回忆起的，是吕思清婉转明亮的琴声。各种色调叠合相聚于指间，浓密的光彩浸染着四周。夕阳也凝定在这幅画面上，像是要把过去和未来的时光都收拢于这一刻。
12年过去，他们的音乐流经了许多人的生命，也悄然滋润了三人自己的心田。
文：王小妮
摄：甘源 刘方 牛小北
编辑：褚慧超
美编：张琳琳
排版：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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