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谎言”信不得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正在上大学的父亲随学校去长山列岛军训拉练。在第一次射击训练时，生平第一次摸枪的父亲第一枪就命中十环。在场的记者蜂拥而上将我父亲团团围住，让来自艺术院校的近视眼“神枪手”讲述一下成功经验和心得。当时我父亲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语塞。一位记者“点拨”他说：“你是不是受到毛泽东思想的指引和激励才能百发百中的？”一向以老实不开窍著称的父亲回答的极其简要：“没有，蒙的。”顿时记者们颓然四散。

    我小时候在小学里属于当时很罕见的“琴童”，经常被牵到各处展示“才艺”，之后也会有各界人士蹲下来笑眯眯的问我：“小朋友，弹琴是不是特别幸福啊？”我的回答也很简单：“没意思。”他们通常就会从笑眯眯变成惊讶的问：“那你为什么要学钢琴啊？”我当时就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愚蠢的问题：一个七岁多的男孩子，还能因为什么每天对着钢琴坐两个小时？但是我还是必须得回答：“我爸妈让我练的。”后来我被牵到校外巡展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九岁的时候被我爸妈牵进了音乐学院附小，我发现我的同类几乎和我都有同样的经历，只不过他们的回答更受叔叔阿姨老师们欢迎，却令我完全崩溃：“每当我坐在钢琴边上的时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作为新时代的少年儿童，能够畅游在音乐的海洋，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如今我在电视里再听见这样肉麻的话，连“呸”都懒得呸了，但是我发现这样在业内其实谁都不信的话，在很多时候仍然是“圈外”最受欢迎的标准答案。音乐家的成才之路已经有了一套固定模式：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最好双亲有一位身患残疾或绝症；孩子从小立志要当音乐家，全家人含辛茹苦培养孩子；孩子没日没夜刻苦学习，执着的精神感动了一位名师，名师不计报酬视如己出的培养这个“并不是特别聪明但是非常刻苦”孩子；一次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让孩子一鸣惊人，实现了成为“音乐家”的梦想，身患重病的母亲和全家亲戚围坐在电视机旁看着孩子演出的直播热泪盈眶……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很少会如《故事会》里的故事占尽各种煽情情节，但是这些情节符合“圈外”对“音乐圈”内美好的臆想，于是这些故事里的事就不是也是了。就像其实很多人都知道电视相亲节目中的俊男靓女怎么可能还需要上电视找配偶，但是这些“设计”符合我们的“期待”，于是就会傻乎乎的看下去。

 

    说几句符合大众期待而违心的话，甚至编造一段离奇曲折感人至深的身世，并算不上什么严重的品德的问题，如今这叫“包装”，况且如果说实话会影响自己的前途，说假话是可以被理解的。但是对于听这种“假话”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鉴别能力：如果你真以为电视上的电眼长腿妙龄女士从来没谈过恋爱，于是就觉得单身的自己还很有希望，那肯定会造成现实中择偶标准的错误定位。没有哪个音乐家没有经过刻苦的训练，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但是这种训练的前提，是自身具备一定的才能和条件，这就像猫上树有的快有的慢，练得多会格外灵巧，但前提它是猫。我不能完全否定狗经过艰苦训练也能上树的可能，但就算能上，也没有猫上的快、上的高。如果仅靠“刻苦”就能成就一番事业，人人就都能“成功”，而这正是千百年来最励志的谎言。再有就是“名师万能”：老师的指导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音乐家完全是由一位老师教出来的。“名师万能”给了老师足够的荣誉，也给了老师过多的压力：就算成材率再高，也总会有没学出来的学生，这时对老师“偏心眼”的怀疑就不可避免了：你教会了折耳爬到了树顶，为什么我家的博美还抱着树干不动？

 

     最害人的谎言莫过于成了“音乐家”以后就永远幸福了。就像并不是所有的金牌运动员后来都有幸福的生活的一样，在音乐领域有了一定成就，就像过去在行当中从学徒晋升为师傅，有了受人尊重的低位，但未来的生活还长着呢，荣辱兴衰未尝可知，“成家”绝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很多音乐爱好者觉得音乐家每天“沉浸”在音乐中，职业与爱好融为一体，肯定每天幸福无比。相比起每天从事自己厌恶的工作，音乐家的幸福指数是高一些，但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旦成为职业，都会有“不得不做”的时候。我一向羡慕美食家，每天可以以工作的名义品尝美食佳酿。后来一位品酒师一句话点醒了我：“好吃的要尝，难吃的更得尝，恶心了也要尝！”

 

有句老话：“金评彩挂，全凭说话”。业内人士知道哪些话是“场面话”、“障眼法”，业外人士也知道哪些是“听个乐”、“变戏法儿”。真正需要清醒的是“一拥而上”的媒体从业者：没听见自己想说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大失所望，那为啥不自己采访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