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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妮儿的故事

在我下乡的代营,是个六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平时地里干活,说起谁家的姑娘最漂亮,便众说纷纭。环肥燕瘦,磨盘腰樱桃口,各有标准。但是,倘说到姑娘的心灵手巧,有心计,知书知理者,几乎所有人都会提起李廷雨家的春妮儿。

 

春妮儿是代营四队李廷雨的头生女,春分那天生,生下来先叫妮儿,叫了两天,李廷雨嫌不好听,就改成春妮儿了,又起了学名,叫李承敏。那李廷雨小时念过几天私塾,自以为属文化人一类,说话斜眼看人。代营人都说,春妮儿生下后,李廷雨一鼓作气,又弄出好几个孩子,却都没有养下,媳妇反而落下一身病。最后一个是小子,病歪歪活下来。李廷雨给儿子起名“承霖”,意思是自己的满天雨要罩住儿子一片林,精心浇灌,叫他长大成人。

 

春妮儿从小便懂事,知道娘生个弟弟不容易,是一家的命根子。所以,待承霖满周岁后,春妮儿就把他带在身边,尽心照料、调教。春妮儿比承霖大七八岁。我们进村那年,承霖将满20岁,春妮儿已经过了27

 

承霖是个“耧”。那是方言,傻的意思。初看他与常人无异,衣服穿得整齐,喜欢穿袜子。再仔细看,会发现他看人眼光散漫,脸上虽笑眯眯,眼神却呆滞,且睨视,说话大舌头,走路手脚一顺,就知道他有病。承霖在村里有时被人笑话,瞅空子还有人捉弄。在外面受人欺负,承霖回家就哭闹。逢到这时,春妮儿便径直找到欺负她兄弟那人家门上,她口齿好,一通说道,恩威并施,礼义兼情,往往反客为主,使人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了一马车赔礼道歉的话。所以,代营人都知道春妮儿的本事。闺女媳妇有事爱找她求教、相助。

 

我们进村后,春妮儿常来找我们组的女生。她与村里的闺女不一样,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头发梳得很整齐,两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曲曲折折的。来我们这里就帮忙做点家务,教女生烧锅、擀面条、捏窝头,指点人情世故,还背着我嘀嘀咕咕,告诉她们村后面哪道河湾可以洗澡;她又向女生学钩针、织毛衣。一来二去,春妮儿就和女生们混熟了。但是,她在女生那里总待时间不长,便起身要走,嘴里还说,俺娘得喝药了,或者说,看看承霖回家没有。春妮儿走后,女生便赞叹她懂事,知道孝敬父母,体贴父母,能干。又议论说,谁以后娶了春妮儿,真是享福。

 

渐渐的,我在饭桌上听女生们说春妮儿是“换亲”,连连叹息她不幸,这么精明、能干的姑娘,也难逃过这一劫。我才知道春妮儿已经27岁了,前几年,家里给她弟弟承霖说了门“换亲”,她现在是待嫁。还说,听说春妮儿有个心上人,也是本村的,两人相恋多年,无奈各自有命,春妮儿家里看得很紧,她与心上人只能红线传书,隔山传情。

   

    我听了好奇,打听换亲。人家告诉我,所谓换亲,就是本家有闺女一名,另有男孩一名,经媒人撮合,闺女嫁到外面一家,换取那家的闺女嫁到本家,双方互不收取彩礼,互不讲条件,成份高低,残疾呆傻,年龄相貌,一概不论,自觉自愿,这就是换亲。

 

虽说几个字能说清楚什么是换亲,但是,这“换亲”之名、之实,在农村实行岂止百年?在“自觉自愿”的名义下,有多少痴男怨女、生离死别之事,又有多少追悔莫及、向隅而泣的惨淡人生,不是人世间的言语所能描述的。

   

    村里有熟知情况的人对我说,春妮儿换的那一家,也是姐弟二人,兄弟似不大精明,还只是听说;姐姐有点疯癫,四邻都知道。春妮儿为换亲,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她爹也不想再挑了,也没有啥可挑的,急着想把儿媳妇娶过来。   

   

    我很不理解这种婚姻形式,问大队妇女主任,她说,咱这里,成份高的人家差不多都是换亲,像廷雨家,虽然成份好,但是穷,媳妇常年吃药,承霖又有障碍,也只有换了,别说廷雨家有问题的换亲,没有问题的也换,我就是换过来的,过来的时候还是党员呢,现在不照样跟人家过日子,白天干活,夜里当下扇,睡觉生孩子,啥叫愿意?扭不过人家就得愿意,有啥办法?出不起那几百块钱,当老的只有拿亲闺女当钱使,你怨谁去?谁叫咱是女人。说到最后,她的眼圈红了。

 

    我说,个人没有一点自由,听说春妮儿有心上人呢。

 

她哈哈大笑,说她早就知道春妮儿的事,笑完她又叹口气,说,当姑娘的,谁年青时没有个心上人?那还能当真?都是城里人编的戏,春妮儿也是,书看得多了,学人家,到后来自己心里难受,扭不过哇!

 

要是那样,可以不去登记,总不能强迫吧。我据理以辩。  

                           

    “唉呀呀我的乔海燕同志,你可真是个城里念书的学生,毛主席把你弄到俺代营来真是英明透了。妇女主任又哈哈大笑,教导我,结婚哪能不登记?老蒋在的时候也得登记呀!包办婚姻、买卖婚姻,自由也罢,不自由也罢,不都是结婚嘛?结婚就得登记。

    我一下给呛住了,倒憋一口气。

 

第二年端午前,春妮儿要出门了。

那一天是个大晴天,不少人围着李廷雨家看热闹。我和几个女生站在一棵大树下看。头天晚饭时说到此事,我们都想看看春妮儿换过来的那个媳妇是什么摸样。

 

春妮儿家是一座很平常的农家小院子。两间旧草房,坐北朝南,一间板打墙,一间是犁坯垒的,两间房都是麦秸苫顶,屋檐耷拉着枯草,西山墙接一间高粱箔搭的灶火,里面烟气腾腾;院墙是用垡子垛起来的,插着几根树枝,高低还不到大腿根儿,抬脚就过;院子里放了两张白木桌子,几根条凳;桌上有几只盘子,一个竹壳暖水瓶,一摞碗,盘子里盛着糖果香烟之类。

 

春妮儿家四周,半截断墙边、路旁,三三两两站着蹲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突然有人喊“来了!来了!”路旁的院墙头上,急急忙忙伸出一些男人和女人的脑袋,四下张望。他们身后,还可以听到一些女人和男人大声问,来了吗?啥样?快下来,让我看看。

 

    只见生产队长老砖头从前面走过来,一路走一路吆喝,都去地干活!看啥看啥!有啥好看?

    人们嘻嘻哈哈笑着说,不是不是。站着却一动不动。

 

老砖头走到我们几个知青跟前,站着不说话,点了锅烟。周围很沉闷,我们也不敢说什么。过了会,他看看我们,问,你们也来看热闹?不等回话,又说,看吧,毛主席叫恁来啥都看看。说着叹口气,走了。

范同学说,别看老砖头嘴硬,心里还是觉得春妮儿可惜了。

 

蝉在树上大声聒噪,声音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天越来越热。

    孩子们欢呼着跑过来,来喽!来喽!新娘子来喽!

 

    坐着的人站起来,墙头上转眼又伸出不少男男女女的脑袋。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着孩子们跑来的方向张望。

 

    很快,顺着大车路走过来一小群人。领头的显然是两个新娘子,一高一矮。在她们身后,紧赶慢赶地跟着一个搽胭脂戴花的婆子。再往后,跟着四五个壮实汉子。

 

高个子新娘就是春妮儿。按今天办喜事的规矩,她先出村去迎兄弟媳妇,陪着她进家门,再举行婚礼。春妮儿把两条长辫子盘在脑后,穿一件浅蓝色底白圆点长袖衬衫,束袖,黑布裤子,袢带鞋。她低着头,走得很快。

 

    另一个新娘子矮胖,胸前像塞进一堆肥肉,鼓囊囊的,走一步上下左右晃荡。胖呼呼的脸,红眼皮,一路走东张西望,憨态可掬,两溜黄鼻涕一吸一个响亮。

 

    那一小群人走进春妮儿家的院子,几个壮汉被留在院子里坐下,李廷雨出来让烟。紧跟着,酒瓶子打开,大碗的肉、成盘的馒头端出来。几个壮汉把手头烟一扔,也不搭句话,抢过来便埋头大吃,吸溜粉条的声音满院子响。

   

    我旁边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都叹气,嫌承霖媳妇长得难看。   

春妮儿的母亲抓了把糖,走到院子外,扬扬手对看热闹的人说,都进来吧,吃块糖。

    没有一个人过去。一个光屁股孩子离她近点,她伸手拉他,递过去一块糖,那孩子一扭身闪开,倒使她一趔趄。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屋里,有人拉着嗓子喊,婚礼开始——

 

    首先,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

 

    声音突然卡住了,屋里一阵骚乱,急忙忙走出个人来,是承霖的新媳妇!只见她一手揪着裤腰,一只手慌乱地撕上衣的扣子,东瞅西瞅的要找什么东西。

 

    院子里的人看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坐着的站着的,都一动不动。跟着拥到屋门口的春妮儿和承霖,还有李廷雨,也都愣愣地看着她。

 

    新媳妇扯掉上衣,甩在地上,穿着一件小汗衫跑到灶火间旁的粪坑边,揪着腰的手一松,裤子掉下来,露出一张白屁股。只见她顺势蹲下,“哗”一声尿起来,还低着头,旁若无人的样子。

    “哈……”周围看热闹的人大声笑。孩子们拾起土坷垃朝新媳妇的屁股砸去,嗷嗷叫起哄。

    春妮儿“哇──”地叫了一声,捂着脸回到屋里。承霖又气又臊,劈头盖脑扑过去,把媳妇拖回屋里。

 

    “哈……”人们的哄笑声更大了。

 

几个女生惊叫着,珉同学和代同学不住叹气,连连跺脚。

 

婚礼断断续续,总算完成。周围的人静下来,看着廷雨家的小院子。

春妮儿出来了。她还是那身打扮,只在胳膊上挎个小包袱。人们都不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一出屋门,那个搽胭脂戴花的老太太就贴身跟上她。院子里,几个还在吃喝的壮汉赶紧将手里的馒头塞进嘴里,再扒几口菜,也都站起来围拢过去,左顾右盼,脸上一副紧张的样子。

 

    春妮儿慢慢走出院子,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滴在脚下的土地上。她抬头看看,除了迎亲的人外,只有母亲跟着她。

 

    承霖站在屋门口,鼻子一抽一抽,姐——他心酸地叫一声。       

    今天非得走吗?缓几天不行?我问旁边的人。

 

    不行,两边都一样,那边来,这边就得去,你已经拿了人家东西,谁敢再放你回家取钱?夜长梦多。那人说

 

    春妮儿抹了把泪,被那个接亲的老太太挟着朝村口走去。几个汉子紧紧跟着。走了十几步,春妮儿轻轻挣开那老太太,转身给一直跟在后面抹眼泪的母亲跪下。她深深地伏在地上,两肩抽动,已经哭出声来。

 

    两个壮汉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拖着向村外走。

 

    刚到村口,春妮儿猛的转身,尖叫一声就往回跑。几个壮汉早有准备,一下子把她围堵住,抓住她。

 

    春妮儿挣扎着滚倒在地上,号叫着,娘呵!救救我啊!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呀!声音凄惨,在廷雨家院子四周围观的人,都黯然失色,几个平日与春妮儿好的闺女在小声抽泣。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救救我……

 

    看热闹的人有些骚动,我身旁的莉同学竟抽抽搭搭哭出声来。

    几个壮汉慌了,手忙脚乱地把春妮儿架起来,不顾她拼命舞扎踢腾,扛在肩上急忙向村外跑,一会儿的工夫,跑远了。

   

    太阳灿烂地照着,村外是一片绿色的田野。我们赶到村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扭在一起的人影在绿色的庄稼地里出没,一会儿走的快,一会儿走的慢;还可以断断续续听见春妮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人影越来越远,慢慢地上了道坡,停下来撕拽着,一转眼就不见了。沿着路传来的春妮儿的哭喊声,已经变成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哼。又过了一会儿,连那哼哼声也听不到了。

 

    春妮儿最后喊着“救救我”,很使我们震惊。晚上吃饭,我和几个女生谈论了很长时间,春妮儿肯定在喊她的心上人,那人肯定也在现场。但是,他没有出面阻拦,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一直到几年后离开代营,我也没有打听出春妮儿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春妮儿出门后,代营很快归于平静.

 

      有时候,我绕道从李廷雨家院子前过,有心看看这一家过得怎么样了。我看到了什么?一片蓝天下,一个静悄悄的小院,一缕炊烟袅袅,几只鸡在粪坑边刨食,一只半大的架子猪睡在墙根哼哼。有一次,我看见承霖从灶火里出来抱柴火,看见我还点了点头。还有一次,我看见他媳妇坐在屋前簸绿豆,左一下右一下,往上撂还吹一吹,屋里谁和她说话,她回几句,有板有眼,也看不出傻了。再细看她人模样,好像也不那么丑了。和房前屋后所有的人家一样,他们在正常的生活,过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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