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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冬天

从苏州北站出来的时候天正飘着雨丝,穿了羽绒服和保暖裤也仍然觉得凉凉的风从脖子梗和脚底渗进来。地铁上人不多,一个小女孩跟她妈妈坐在我对面,在座位上爬上爬下,说着一口苏北话,尾音很重,有点像我们安徽口音。

   

从地铁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雨势略大了一点,我把伞撑起来,从新民菜市场的路口走过,新民桥下面就是山塘河。河两岸的白房子里亮了灯,两艘载客的电动乌篷船从桥下面过去,撑篙子的人顶着斗笠,站在窄窄的甲板上,手上只握住竿子短短一截,后面老长的伸出去,人都挤在船舱门口往外看。

旅馆在山塘河边,推开窗子就是河,进了屋脚跟没站稳,寒气就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用手捏捏床单,也是湿的。把空调打开,在下风的地方站了会儿才暖和过来。店老板手里捧着一碗菜饭走过来,倚在门口嘱咐我,小姑娘,晚上洗澡的时候提前十分钟把水开开放着,客栈人少,水热的慢哦。

   

从客栈里出来不过晚上六点多钟,山塘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撑着伞走过。从游船码头那里过了桥,往渡僧桥附近的巷子里漫无目的的走,巷子先是宽,然后窄的只能过两个人。时不时有人骑着小电瓶车披着雨衣从身边飞快地骑过,鸣笛声短促轻快。

这些巷子里的民居经不起细看。江南雨水多,顺着圆弧形屋檐的缝漏下来,经年累月,墙上生满了大片大片的霉斑。纵向的霉斑漆黑,旁边氤氲着浅绿偏墨绿的淡斑,从下面往屋顶上看,竟然觉得这房顶高不可及。还有的粉墙外皮大片大片脱落,露出内里灰黑色的砖块,整个墙面像是一幅没有拼完的拼图。

  

我小时候住在淮河边上,家家户户都是水泥平房,厨房是红砖的小房子,没有窗户,盖在平房对面。五月中下旬,淮河两岸的梅雨天开始,一直这么淅淅沥沥地下到八月底,冬天到了腊月也会有一段冻雨,再加上每天妈妈在屋里生炉子烧水,天花板上、床边挨着的那堵白墙上都生了一大片霉斑。晚上关了灯,透着天光,我就看那霉斑的形状,有时候像个老虎,有时候像只鸽子。雨下的多的时候,河水涨起来,流水汤汤的声音让人安心。现在看到苏州的霉斑和水,心里一点不讨厌,只觉得特别亲切。

往渡僧桥下塘里走,巷子非常长,小卖部、小理发店、蒸馒头铺子的红字贴在玻璃窗户上,从门外往里看,这些民居竟然极深,一眼望过去,怕要四五米才到天井,长长的过道里堆满了破纸箱、酒瓶子、生了锈的自行车和落满灰的蛇皮纸袋。有老人站在门口聊着闲话,屋里锅铲炒菜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巷子和巷子的交界口,是比较宽敞的一段十字路口,正中间往往是一个垃圾倾倒处,被造成一个长方形,上面开一正方形的口,留居民把垃圾扔在里头。

           

江南下雨的冬天,天是不会暗的,而是透着一种云头纸的毛毛的白,在吴冠中的作品里经常看到的就是这种毛白,所以走在巷子里也不会觉得害怕。从渡僧桥往更深的巷子里走到一半,我回头看,两个挎在一起的女子边说话边走在我后头。我放心地往前走,不久听见小电瓶车“哔哔哔”的声音。这是条两人宽的巷子,我立即侧了身子贴在凹进去的木板门上,两个女子却稍微往后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往前走着,超过了我。三辆小电瓶车即将撞到她们的一瞬间,一个女子灵巧地往前面一闪,电瓶车也一侧轮避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豁然一亮,巷子宽了起来,到了渡僧桥下塘的弄口。鹅黄色的暖光打过来,血淋淋的猪羊肉挂在案板上,两三个居民站在门口跟老板还价。一家小卖部紧挨着肉店开着,保温瓶亮晶晶的内胆挂了一整排,木桌旁一对老夫妻低着头,在抹小牌。那两个女子还是在我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俩都穿着薄薄的小袄,纱裙短短的盖不住膝盖,七八厘米的高跟靴子脆生生地打在青石板路上。

看清她们衣着的那一瞬间,我才确定自己回到了南方。这是四五年前的我们吧。宁愿被冻得鼻青脸肿,还是要在高领毛线衣、保暖内衣内裤外头套上有腰身的小棉袄以及廉价的短裙和靴子,任由江南刻骨入髓的冰冷浸透身体里每一个细胞。小时候受惯了冻,熟悉长满紫痂的冻疮和半夜醒来脚底无边无际的冰冷,也熟悉总烤着湿袜子的暖汀和怎么下都下不完的雨,所以不害怕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这是我的南方,脏脏的南方、清冷的南方,飘着雨、亮着灯的南方。

我已经在室内温暖如春的北方度过了第五个冬天,可以光着脚在开地暖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在结着冰凌的玻璃窗边上看书,或者在零下几度的冬夜披着一件巨大的羽绒服到小区楼下吃烤羊肉串。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永远不用担心深夜里突然有脚心一凉的时刻。

五年看上去时间不长,我却怀疑再也回不去南方的冬天。每年回家过年前都要提前几周,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会不会一直下雨,电暖汀还能不能用,热水器里的水烧得够不够,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学会端上桌的菜在半小时内迅速吃掉,学会清冷的早晨在被窝里穿好内衣毛衣和袜子,学会把墨水放在暖炉上烤一烤否则就会板结成墨片。人长大了仍然要重新学习小时候早已习惯的事,但是这种种也是久违的,如同清新的河边的空气,永远不会放晴的阴天,青石板上哒哒的皮棉鞋声。

北方的人恐怕不会懂一些只有南方才心领神会的词,比如杀猪水,冻蝇天。听上去都有点低俗,但是亲切得很。冬天南方人时兴去澡堂子洗澡,哪家澡堂的水烫,洗的越痛快,小孩子经常被搓澡的大娘搓得鬼哭狼嚎不止。从澡堂子里端着脸盆和毛巾走出来的人,脸都红彤彤的,十个手指全都泡得皱起了螺纹圈,大腿和胳膊上搓的全是红印子,周身散发一股热气。我们把这冬天的洗澡水叫“杀猪水”,水一定要烫得能“杀猪”,才能把身体里积蓄的寒逼出来。

冻蝇天指的是南方冬天的艳阳天。本来南方的冬天,蚊子苍蝇一类的小生物几乎都死绝了,清冷潮湿的空气里一片肃杀,可要是哪一天出了个大太阳,窗户上、阳台的植物上一定有苍蝇在搓着腿,老人孩子都要出来“晒晒暖”,被子枕头都要抱出来见见太阳。因为“冻蝇”都出来了。

我回到山塘街的主街,沿着南北向的北浩弄往北走。天从毛白变成了橘红,市内的路灯亮起来了。北浩弄比僧渡桥下塘的小弄要宽阔一些,沿着山塘河盖的、街东面的是些新楼,虽然同样都是粉墙黛瓦,但白的更新,墙缝里长着一些小杂树和蕨类。

街西边的房子破旧些,路边开着冷饮批发部兼废品站,白亮的灯晃人眼,门外堆着两米高的破纸箱和电瓶车,旁边一家也是卖废品的二层小楼,楼下的窗户亮着灯,上层昏黑一片,晾衣架上孤零零搭着三四双袜子。楼外空地上,一人高的白麻袋里装满了塑料瓶和酒瓶。对门是一家棋牌室,推麻将牌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出来,从外头看得见里头热闹喧嚷的欢乐。

过了棋牌室,路上又安静了。我沿着街东侧走着,前面一个岔路口,路口对着宽阔平静的山塘河。我从岔口进去,看见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扔着一张没有垫子的两人沙发。正对亭子的楼房前有一方小小的石井,我伸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亭子东边几米处就是山塘河了。走到河边上,流水汤汤,对岸也有个人在慢慢地走着,看不见人脸。

来之前听人说“七里山塘”的胜景,恐怕不是这条河本来的样子,没什么人的时候,它并不是江南原野上常见的那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巷小汊,也不是“人家尽枕河”的水巷,它就是一条自由自在的河。风吹过来,我又把脖子往羽绒服里缩了缩,觉得非常快乐。

在外头走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手机提醒我超过十公里,我才意识到应该回去了,回到那个房租八十块、但是靠着山塘河、被褥要交一百块押金的小客栈去。坐摇橹船游山塘河的人经常觉得住在河边很有诗意,实际上临河的民居房子很不舒服,夏天蚊子多,一不小心就叮到腿上去,冬天阴冷潮湿,衣服永远干不透。

我烧了壶水,灌了个小热水袋,趁着烫手的劲塞到被窝里。想到小时候的冬天,上床像是一场漫长的煎熬,要等热水袋把被褥稍稍烘暖了,才泥鳅一样地滑进去,努力把被子三边掖得严严实实,可始终还是抵不过睡到半夜,猫咪悄然从床尾拱进被窝。睡会儿它要换气,又从床头拱到床尾,来来回回折腾好几回。我就在窸窸窣窣声中睡过去,就像今晚,冬天的山塘河边,听着雨声和河水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晚安。江南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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