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来一起试想一下，当有一天你走出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间门，却突然忘记了该走去哪里；当有一天你拿起笔想签下自己写了一辈子的名字，却突然不知该从何下笔；当有一天你看到家里阳台上栽种着的美丽花朵，却突然找不到哪怕一个最简单的词去赞美；当有一天你张张嘴想叫住眼前那个看似熟悉的人，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他/她是谁。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忘记了曾经烂熟于心的事物，甚至忘记了这个世界上你最在乎的和最在乎你的那些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害怕？悲伤？或者甚至连这些感觉都根本不自知？
“老年痴呆症”这个词对于现代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很多人会在突然想不起一件事情的时候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得老年痴呆了？”但这个词并不仅仅代表了“健忘”这么简单。老年痴呆症是一个统称，它包含了我们常听到的“阿兹海默症”及一些其他类型的痴呆症。它的临床表现包括认知功能的短期记忆、长期记忆、抽象思维的丧失，判断能力的损伤以及语言功能的退化，情绪情感的起伏，人格的改变和肢体运动能力的下降。老年痴呆症会较大程度地影响患者的工作，社交活动和人际关系，使得患者逐渐丧失独立生活的能力。和其他很多疾病一样，该病目前尚无有效方法在生病前得到明确诊断，也无药物可治愈。更令人感到悲伤的是，老年痴呆症的患病过程是不可逆的，这意味着一旦患上老年痴呆症，各项功能便会持续受损，无法恢复至原状。
音乐唤醒尘封回忆
当各种医学手段对于治疗老年痴呆症作用不大的时候，音乐治疗作为艺术治疗的一种形式便显示出了它的意义和独特性。针对于老年痴呆症带给老人各项功能的受损情况，音乐治疗的主要目标有：提供安全感、帮助患者进行时空定位、提供成就感、感官刺激、言语刺激、增加创造性表达、减轻焦虑抑郁情绪、激发回忆并保持记忆力、保持社会性行为、协助锻炼身体等。
简（化名）和特雷莎（化名）是养老院中的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友，两人都患有比较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相较她们所住区域中的其他老人，她俩的情况要严重得多，这就导致了她俩在参加各类日常活动时，总是会受到一些指责和嘲笑，因为她们不管做什么都会比别人慢很多。虽然她俩的认知已不是那么清楚，但我仍然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当受到指责与嘲笑时她俩的那种自责与难过，这些消极的情绪她俩又无法准确快速地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时候，就要感谢有音乐帮忙。简曾经是一位钢琴老师，特蕾莎是一位幼师，她们熟悉音乐也热爱音乐，即使她们的病症导致她们已经无法完整回忆并演奏任何一首乐曲，但是每每当我们用一些易操作的、充满趣味性的乐器进行即兴演奏的时候，或者在共同演唱一首熟悉的歌曲的时候，她们所展现出的全身心的投入和喜悦总是能够深深打动我。很明显，她们在音乐里是安全的，音乐对她们来说是不具有威胁性的，音乐本身的力量和特性为她们提供了支持、包容的环境。在音乐中，她们尝试着各种不同的乐器，并用这些乐器演奏出了属于自己的乐曲，她们甚至会开心地为这些乐曲命名。有时候当她们在用一些旋律性乐器（如钢片琴）进行即兴的时候，会突然演奏起一段熟悉的旋律，那是她们在完全即兴的音乐中辨别出了某句熟悉的旋律，记起了琴键上这些音的排列组合顺序。要知道，这对于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在音乐中，她们不仅收获了快乐和回忆，还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珍妮（化名）是一位重度老年痴呆症患者，认知功能严重受损。她每天的日常就是坐在轮椅里发呆，被喂饭，然后继续坐在轮椅里发呆。她的病症已经严重到影响她参与养老院里的各项活动，如简单的肢体运动、手工、画画、听故事等等。但是，唯有音乐治疗活动，她却没有任何限制和不便。虽然在绝大多数的音乐治疗小组或是我和她的一对一治疗中，她看起来都毫无反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从来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眼睛都不睁开。但是，每当我唱起她最喜欢的乐队的歌曲或者在音乐中拉起她的手和我一起打节拍时，她都会突然睁开眼睛，微笑，然后说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虽然这些词句无法表达任何意思）。这种情况并不只是偶然出现，简直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我每每都会惊叹于音乐的神奇，一首曾经喜欢的歌曲真的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唤醒一位对外界环境基本失去感知的老人，刺激她的感官和言语功能，让她尝试去表达些什么，让她重新获得一些自我意识。
贝蒂（化名）是一位轻度老年痴呆症患者，往往这个时期的患者都会出现情绪压抑、情感淡漠、社交活动减少等情况。贝蒂也不例外，甚至情况更严重一些，她从来不愿走出自己的房间，拒绝参加养老院的任何活动，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感受。当我刚开始和她进行一对一的音乐治疗活动时，她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闭着眼睛，不愿尝试任何一种乐器，她惟一能够接受的就是我唱歌给她听。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贝蒂慢慢开始愿意和着我的歌声尝试一些简单易操作的小型打击乐器，如沙锤、手鼓等。进而，她开始从轻声地偶尔附和我的歌声变成和我一起完整地演唱部分歌曲。大约9个月之后，贝蒂竟然在我们一对一的音乐治疗活动之后同意去参加后面的一项团体活动，并且从那之后，每次我俩的一对一音乐治疗活动结束之后，她都会欣然前往下一个团体活动。贝蒂的改变令我们所有人感到惊喜，而这个巨大的转变却仅仅是建立在我每周一次去给她唱歌之上。
衰老之后的心理“完整”
曾经，“衰老”这个词似乎离我是那么的遥远，即使和自己的爷爷奶奶亲密相处，也从来没有真正设身处地地去考虑过作为老年人的他们到底在经历着什么，感受着什么，又思索着什么。直到我开始为老年人这个群体做音乐治疗，接触到太多老年痴呆症患者，才突然意识到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音乐治疗不仅仅是如何把技术更好地运用于这个人群，或者如何让这些老人活得更加开心快乐，更多的是对于这个人群真正需求的思考。对于老年痴呆群体，甚至所有的老年人群体来说，我们这个社会更加关注的是他们的生理功能，我们在乎他们身体是否有疾病，他们的疾病是否能够治愈，如何治愈，他们是否能够长寿等，我们实在太容易忽略他们在老去的进程中如何保持内在的自我，如何保持社会性和与外界环境连接的能力，如何保持每一个完整的人都该具有的“人性”，比如选择的权利、表达的权利等。我曾看过一个非常好的美国纪录片《音乐之生》，里面提到的内容对我触动非常大：我们非常自然地认定成年期是人生的高峰，那么值得思考的是，老年，是我们成年期这个精彩的版本破碎了之后的样子，还是只是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作为音乐治疗师，我们手中掌握着一个充满力量、超越想象的工具，我们如何充分运用它去真正意义上地帮助老年人这个群体，值得每一名专业音乐治疗师去思考。
作者介绍
朱家彤，注册音乐治疗师，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毕业于美国Drexel University音乐治疗与咨询专业。曾先后实习工作于特殊教育学校（服务人群：多动症、学习障碍的初高中生），精神卫生机构（服务人群：精神分裂症、各类情感障碍）和养老机构（服务人群：老年痴呆症、帕金森综合征等）。现就职于北京高天音乐心理健康研究中心，担任培训老师、音乐治疗师、督导师。
文 | 朱家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