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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胡同,那大写的“人'字
   

华新民写于2000年3月,原载于华新民著作"为了不能失去的故乡",2009年法律出版社,原题为:史家胡同。本号经作者授权转载,谨此致谢!

三十八年以前,下着雨,我走进了史家胡同小学的大门,在滑石板上学会了写第一个字-----人。

三十八年以后,恰巧就在史家胡同小学的对过院子里,我认识了一位杨老大爷,他却正在为这个“人'字而挣扎着。在课堂上最容易学会的一个中国字,竟是在课堂外最难写出来的一个字。

“人'字是最简单的,杨老大爷的要求也是最简单的,简单到他本来根本无需要求,因为他仅是要别人承认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天生享受着生存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出世半个多世纪,他一直坦然的活着,对这一点无庸置疑。可是九八年五月十四日胡同墙上突然贴出来的一张'拆迁布告',却在一瞬间夺走了他的一切权利。

就这么薄薄一张盖着红戳的纸,转眼便把胡同路南一分两半,东边的居民暂时还被留存着,西边的则必须在数星期之内卷铺盖到指定的远郊县去,好为房地产开发公司腾出地皮。驱逐令像雷一般打在了一百多户世居在古都中心地段的北京人身上! 这时有人告诉他,有一种东西叫作法律,是专为保护公民的权利而存在,白纸黑字,从柜台上取来就可以用。

 

他于是跑遍了京城的法律书店,带回沉甸甸的一落,终日仔细研究,并把上面直接相关的章节摘下来复印成“传单',分发给院子里己茫然不知所措的邻居。又通知胡同里的居民聚会一下,在一家私房主宽敞的四合院里。

杨老大爷有着一副硬朗的身骨,宽宽的肩膀,嗓子洪亮,一说话半条胡同都可以听到。他是很有号召力的,在我走进这座四合院时,里面已经坐着满满的人,还从别处请来了一位懂法并身受非法拆迁之害的记者。人多却极其安静,都在渴望着记者说话。话说完了便是大家的提问,无论工人、家庭妇女还是工程师,显然全不知如何保护自己,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威胁,也从没有过求助于法律的意识。我看着那感人的场面,牢牢的记住了那天的日子...... 然而多少年形成的惰性岂是一时间能消退的,明明知道自己受到了伤害,明明知道墙上那张拆迁通知是不合法的,大多数人却打不起精神去寻求帮助,也没有信心,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唯有杨老大爷仍继续不停的奔波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邻居。还有一些私房主也互相联系了起来,隔三断五商量一下对策,看如何能守护住自己的家产: 上辈人一生的血汗,几代人的感情所系,一个温馨的家,怎么能说推倒就推倒!况且杨老大爷从柜台上取来的那些铁一般重的文字,字字都是公道,字字都是在维护他们的权利。杨老大爷不是私房主,他住的是房管局的房,可是这次拆迁并非国家为了公益事业,而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为了炒作要抽走他脚下的地皮,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命根已扎在里面,一被拔掉便断了活路,他如何能够接受。杨老大爷的屋子极为窄小,勉强有放脚的地方,但他的吃饭桌也兼任着办公桌,在此他艰苦的经营着自己的一家小型公司,一旦被迫远迁,他一家人立刻便断了口粮。他不明白为什么另外一个做买卖的要过来端掉他的小买卖,毁掉他的生计,他要捍卫自己在太阳底下继续生存的权利 !

自此,在史家胡同一座大杂院的深处,便有一个大写的“人'字在闪闪的发光。可是杨老大爷还没来得及调查完拆迁布告后面一环扣一环的违法之处,还没待他着手营救既将丧失的权利,眼下的日常尊严便已经开始受到侵犯了。先是开发公司负责“下户'的人没日没夜的往院子里闯,踏他家的门槛如趟平地,不但几乎掏不出任何证件,而且还拍桌子瞪眼扔粗话。然后就是在邻院开始动手拆房子,昏天黑地,尘土飞扬,哪儿管是不是影响周围居民的日常生活。

于是有一天中午,一大铲子土便攘到杨老大爷正在炒菜的锅里去了,他出来制止如此蛮横的施工,却在当天遭到了报复:七八个人围住他和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用头盔等硬器打得两个人血流满面,杨老大爷的牙也被打坏。暴徒们并且边打边叫嚣:告去吧!我们黑白都有人! 胡同里的居民见状都气愤极了,也感到害怕,因为拆房子的人张口就说代表'政府 '。

而杨老大爷此时已趴在他那张小小的吃饭桌兼办公桌上写诉状了,为着有“人'字在他的窗户上闪亮。他所以不会屈服。诉状是两张纸,一纸告的是拆迁公告的非法,一纸告的是拆迁人的施暴。他请了律师。我再去拜访杨老大爷的时候,他正整日奔波于法院和医院之间。他告诉我由于牙被打坏了吃不好饭,现在经常胃疼,受伤的手也总是哆嗦,拿不稳东西。他一脸的茫然,眼睛里分明在问着我,为什么几个月前还太太平平过着日子,今天却遭如此灾难?! 杨老大爷感到痛心,为了他和邻居,也为了这条胡同,和整个的北京城。北京人是爱北京的,看着胡同里哪儿都动心,舍不得它被拆掉。

他告诉我这条胡同里曾发生过的许多故事。我说我也知道不少,小时候天天来上学走过了每一个院门口,几百次的走过。每一家都有我的校友,老的或者小的。杨老大爷便拉着我再去好好看看,去了又有好几位年纪更大的老大爷凑过来说。走走停停。走在这条在元大都第一张规划图上就出现了的胡同上。后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又过来听,一个字不漏的跟着。一边走着,我内心已经在暗暗的策划如何建议利用市场经营故事,以抢救这些发生故事的艺术殿堂。

     

除了路北钱其琛、乔冠华、华国峰等人住过的精美四合院里的数百年沧桑,我现在又得知路南的八十九号院是清朝给头一批留学生颁发签证的地方,等等,几乎每走一步都是典故。另外九十三号院,是人民艺术剧院的宿舍,小时候经常到这儿做功课或捉迷藏,很多演“茶馆'的演员都在这儿住过,史家给予了他们舞台上的感觉。

       

再有我的小学。推开校门现在是一个操场和几栋标准的教学楼,原来的礼堂已不见踪影,但胡同名字的根源就隐在其中,因这里原是明末功臣史可法的祠堂,我上学时还起码看得见他的塑像,现到哪儿去了呢。校园里就有活的历史,不知老师给孩子们教历史课时是否留意到了。

回到杨老大爷的小屋,他给我展开了一张医院证明,讲起打官司遇到的麻烦:由于嘴里的伤口是一寸半长而非两寸,打歪了的门牙被医生正了回来而不是拔掉了,所以算作二级伤,法院说够不上刑事的线只可当民事纠纷处理。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这又不是邻居间拌嘴,凶手不是声称代表“政府'吗?官打民,单抬手已罪恶滔天,怎么能用细节的深浅来开脱呢?什么一寸两寸的呢?

我悲从中来,心想如此下去北京街头岂不由(删掉几字)称霸了吗? 而那(删掉几字)的成员之一,有一天就让我在史家胡同里撞上了,他居然是来“捉'我的。当时我正和国内两位年轻的电视台记者在拍摄一部呼吁保护胡同的片子,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位胡同里的居民:“你快走!他们说正没处找你呢,说你这不是送上门了吗。'走?我才不走呢!倒要听听他们能说出什么!我接着我的采访,听着人们对家园的依恋,和对摧毁文化遗产的不解......

这时背后追过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嘿!你们哪儿的?'“照的片子呢?给我!'“记者证呢?'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歪着头,从头到脚的无赖,我反问他:“你不为自己干的事感到羞耻吗?'又凭什么给你看记者证和片子呢?直到最后,他始终拦住我并挡着记者们不让他们上车,只恨没有千军万马帮他捉人。但谁该捉谁呢?

后来我得知,动手打杨老大爷的暴徒中也有此人,应该进监狱的怎么反倒在胡同里呼风唤雨呢。同时他们的动作是一天也慢不下来的,我也要有别的行动。拆迁公告的违法之处太多,我先追住一点就是。

我于是就捏着北京市政府自己制定的九五年十三号文件*,去找北京的土地爷了。告诉他史家等一系列胡同居民的外迁状况全然不符合文件的规定,并一一列举。对我所说的一切土地爷果然称是,原话为:“白纸黑字,你说得都对。'既然“对'就请把拆迁公告取下!他却不吱声,赶忙看表去“开会'了。

......之后我没有再去,知道他心中雪一般明白,只能永远躲避着我! 除了北京的土地爷还有国家的土地爷。后者是不同意前者这么干的,这我早就了解。我于是给国家土地爷驻地拨了个电话,手里这回捏的是另一个法律条文,有关保护耕地的,因史家胡同和北京大量外迁居民都己经和将要住在菜地上,百姓不久后要没有饭吃了!而接电话的工作人员显然和我一样焦急:“你是说北京的拆迁?哎哟乱死了,随便什么人拿张纸就拆!'我说某开发公司耍了个花招,与某乡政府勾在一起,先把耕地变成农民住宅用地,再把史家胡同居民迁过去住,希望国家土地爷下去查一查。“房管局内部有专查的呀。'“自己查自己怎么可能?'“你有副总理的亲笔指令我就去查。'查一片土地的使用是否合法还要搬副总理!我心里凉透了!乱死了你就不管了,那你是干什么的呢?

放下电话的第二天,我又到史家的几户私房主家里去坐了坐,简直不能想像不久就要发生的事情: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产竟要在倾刻间化为乌有!既使是在受意识形态支配的非常“革命'时期,普通百姓拥有的生活资料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何况中国早就进入商品社会的今天!私房与商品房在本质上哪儿有半点的区别,花钱买下变为己有的东西便是私有,无论牙刷、水壶、汽车还是房子,无论是一百年前、五十年前还是现在买的,无论所用的钞票是蓝色还是绿色!其中有几位写了份诉状交给了我,均是控告某开发公司正在酝酿的抢劫,托我交给一位真正的'父母官'。

对于北京地方法院他们没有杨老大爷的那份信心,知道那铁一般重的文字在那里会化成泡沫,便把求救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个人的职责和正义感上,仿佛回到数百年前向关公拦轿喊冤的时代。

    

我走到史家胡同小学的门口,三十八年前每天我比谁都来得早,等着传达室的大伯把门栓拉开。门开了我才学会了写“人'字。

但这会儿我又忍不住想进去,想找到仍在教一年级的刘老师,告诉她当年在滑石板上的那个“人 '字,由她把着手教会我的,至今在胡同里也挺不起身子来,那是一个被轻蔑的形体!我还要说,就当她在黑板上写出“热爱祖国'的时候,校门外一座历史名城正被拆得乱七八糟;就在她敦敦教导孩子们应该诚实的时候,几米之外的胡同墙上正贴着一张撒谎的纸张。我还要告诉她对门的杨老大爷被打得混身是血。

后来因故我暂时到巴黎去了,但心里始终惦记着史家胡同的每一扇门和每一个人。惦记着朱家那座非常美丽的四合院和王大夫家那躺在病塌上的八十岁老父,惦记着杨老大爷的官司。

一九九九年的一月中旬,我打电话到北京,竟听见朋友告诉我杨老大爷在一月一日新年那天去世!我无法相信我的耳朵,让对方再说了一遍。对着话筒我失声痛哭了,无法忍受如此的不公,无法忍受杨老大爷如此悲惨的结局。

朋友说,杨老大爷的官司打输了,之后心情沉闷至极,好好的身骨,突然在一辆出租车里倒下,医生的诊断是心肌埂塞。那是医生的诊断。医生没有见过活着的杨老大爷,医生没有听过他宽厚、洪亮的声音。他怎么会死去呢?!这怎么竟被允许了呢? 还有闪烁着“人'字的窗户,它一定很快也要被拆掉了,踩着法律的白纸黑字,上手就拆。然而那光亮是卸不走的,我很快又要回到母校的门前,注视着它,等待着杨老大爷的复活。

我等待着那光亮在整条胡同燃烧起来,等待着史家胡同的每一位居民都受到尊重,大的、老的、小的、穷的、富的。只有史家胡同的人得到了尊重,胡同里承载的丰富文化才可能得到尊重,四合院也才可能不遭到摧残。

 

那一天快点来,不要等过明天,推土机的声音已经太清晰了。再慢一步,史家胡同和胡同里的人就都没有了,再慢一步,北京就没有了。

我等待着爱心的苏醒,爱祖国的心和爱邻居的心。我等待着一个独立、公正的法庭。在这个法庭上,每一份合法拥有的家产将得到保护,属于全中国人民的文化遗产也将得到保护。

在这个法庭上,违法者将受到处罚,史家胡同将被还给杨老大爷,北京将被还给北京人,古都将被还给中国。

三十九年后的今天,我坐在史家胡同小学门口等着雨过天晴。
*根据公开出售的法律文集中所载的京政发九五年十三号文件,安置用房的市政配套设施和生活服务配套设施(包括学校、医院和交通道路、供水、供电、供气、供热、邮政、电信等),应当具备使用条件,若果违反此规定,计划部门不批准建设项目立项,拆迁管理机关和建设管理部门不发放房屋拆迁许可证和建设工程开工证。

(后注:文中提到的片子制成后已多次在电视台播放,并得了奖。遗憾的是,在片中多次出现的杨老大爷,还没有看到它时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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