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提到“俄罗斯钢琴家贝尔曼”，人们自然想到的是拉扎·贝尔曼（Lazar Berman）。此人堪称俄罗斯学派超技美学的代表，也通过流传甚广的录音积攒了许多人气。其实，同样在俄罗斯学派的背景下，还有另一位钢琴家贝尔曼，他就是鲍里斯·贝尔曼（Boris Berman）。这位贝尔曼在公众层面的知名度不高，最有名的录音是在Chandos灌录的普罗科菲耶夫钢琴奏鸣曲全集，以及部分协奏曲。此外，他还分别在Chandos、Naxos等公司灌录过施尼特克与凯奇的音乐。
我没有听过他的录音，只知道这位贝尔曼是奥伯林的学生，莫斯科音乐学院三大钢琴学派之一的伊古诺夫学派的第三代传人。8月27日，他在中国金融信息中心上海厅举行独奏会，作为上海音乐学院国际钢琴艺术节中的一场。我听了之后颇为吃惊：这样一位实力派的隐藏高人，居然这么多年都几乎默默无闻？在一个较小的范围之内，贝尔曼至少作为普罗科菲耶夫专家受到推崇，他还写过关于这位作曲家的专著，以及钢琴教学方面的著作。仅是钢琴家在公众层面的名气，确实很有限。
当晚他选择全套德奥经典曲目：上半场，海顿的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下半场，舒伯特《A大调第二十钢琴奏鸣曲》（D.959）。起初，我不自觉地将这位现代音乐专家想象成风格冷静而情感克制的演奏者，而且，在长期以教学为主的情况下，他又能否保持出众的技巧呢？当晚贝尔曼只弹了几个音，我就惊呆了，震撼我之处，在于他所弹出的音量——这不是几乎在用弹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的音量演奏海顿吗？整体都是如此，处理某些强奏的和弦时，更是双手落下，就让你感到施坦威钢琴“全身一震”！这样的弹法，果真适合用来表现早期古典派的杰作？
贝尔曼的演奏终归让我非常佩服。因为他是通过全盘的考虑，在演奏中建立完整的美感。那么强有力的触键，颗粒无比饱满、质感极为充实，却从来没有粗糙爆裂的痕迹。确实是从始至终，一点都没有。钢琴家弹出质朴的音色，没有精雕细琢的“古典化”，却以其纯粹的质地建立一种雄健的歌唱性。显然，这样的歌唱效果不会单单关系到音质，而是建立在整体的句法构思、声部平衡之上。依照通常的演绎风格，贝尔曼在海顿奏鸣曲中选择了明显偏慢的速度，其目的却不是浪漫化的绵延效果。钢琴家为每一乐句做出恰如其分的流动感，不拖延，也无怪癖的、小范围之内的速度波动。他的目标在于从乐句的塑造，到句子彼此连接，呈现不同乐章横向结构的过程中，一方面保持线条、气息的自然，另一方面则刻画出一种真正宏大的结构感。
与此同时，不仅是音量，还有纵向的声部层次的把握，贝尔曼也追求一种宏大，同自己在横向结构中的手笔相配。纵横一体，真正堪称交响化的海顿奏鸣曲演绎风格耸立在听者面前。海顿后期的奏鸣曲本身，正是作曲家在得到“大钢琴”之后创作的。在当时的环境下，钢琴的结构有了新的突破，海顿的创作思路也不同以往。因此贝尔曼的弹法，可说是从另一方面，稍稍激进地忠于原作。
然而这种激进，又是否能真正为原作服务？这才是他的演奏最让我佩服之处。海顿的歌唱乐句，他笔下很多抒情的主题，其实都有相当独特的韵味。要表现出细腻的情感层次，需要真正对作品、对海顿完整的风格有所专研，而非选择某类乐器，或某种速度那么简单。初听之下，贝尔曼仿佛全以大音量、大结构驱动其演奏。细细品味这些奏鸣曲的不同部分，我却是越听越感动，也感到惊奇：钢琴家竟能在这样的“大风格”中，将原作处处细腻的情韵刻画到入木三分；甚至《C大调奏鸣曲》（Hob.XVI No.50）的末乐章中，海顿故意写出断断续续的乐句，让钢琴家看起来仿佛一时弹不下去，以表现其幽默感的部分，贝尔曼也断续得惟妙惟肖。这是将指下千钧之力操控至随心所欲后，方才能体现的一种自如。当然，首先是钢琴家的修养到了，而后方能用好这样的控制力。
贝尔曼演奏舒伯特《A大调第二十钢琴奏鸣曲》时，整体的诠释风格没有海顿中的冒险，大格局则是一脉相承。此处，钢琴家在几乎过于端正的结构中，层层剥开舒伯特的复杂性，表现慢乐章的总高潮亦是如此严整，而不辜负曲情。从当晚的演奏看，贝尔曼的风格确实同奥伯林有着深邃的传承。
文 | 张可驹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