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下午去猫子头，也就是孩子小舅家，给儿子送打印好的习题和试卷，那是老师在网上布置的作业。天阴雨湿，这几天坐在家里特别阴冷。出来走一走，虽然时不时还有牛毛细雨，还是浑身很舒坦。

沿着新堤一路走去，村头的柳树垂下深情的身姿，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沿路的草木，高高低低，一片葱茏，尽情释放着自己胸腔里的绿意。远处的大湾湖，看不见晴日的波光，在阴沉的雾气里一片朦胧，反添了一种异样的美感。油菜花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朵了，再也看不到前些日子的金黄，刚结籽的油菜，翠绿翠绿，连成片，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那种绿，很纯粹，纯粹得能让眼珠子飞出去。

路两边的地里，蚕豆豌豆可着劲地伸展枝蔓，奶白色的小豆花，在碧绿丛中羞涩地摇曳躲闪。对面的垴上，一棵小树孤零零地站着，树下长满了绿油油植物，嫩绿的叶片中，开出紫色的花。绿草紫花，在视觉上给人的感觉不止是美丽，那是一种遐想。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终于看清了。野豌豆，这是野豌豆！像是欢迎我的到来，一丛野豌豆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

看着眼前的野豌豆，紫色的小花里，幻化出了伯夷、叔齐的形象。武王灭纣之后，这两位老先生不食周粟，躲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那个“薇”，就是眼前的野豌豆。从那时起，这种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菜，就背负起了一个沉重的历史寓意：隐居。单靠野豌豆苗，当然是吃不饱肚子的，这两位老先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嘴里还在唱着：“登彼西山兮，采其薇兮，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至死都在批评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换汤没换药。

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伯夷叔齐的故事。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小雅》中的《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我轻轻地念着，弯腰摘下了一支野豌豆苗，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古人真是会诗意地生活，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野菜，竟然有着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丛野豌豆苗，长势并不高大，周围也没有其他的同伴，就这么孤独地生长在野草丛中，但是它有着柔嫩的叶片，和细细的茎。

我把小花凑近鼻子闻了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说是小家碧玉吧，又少了点香气。说它是大家闺秀吧，好像更沾不上边。生长荒郊野外的野豌豆，看似柔弱，却又多少带着点刚烈。柔中带刚，该怎么去形容它呢？应该一个乡下寻常人家的女子吧，纤细的外表，柔弱的双肩，却在风雨中，和其他的野草一起，坚强地生长。

从“薇亦作止”中，我看到了野豌豆的特点和气质。“作”，生长也。不需要特意播种，每到春来，野豌豆就从荒郊野地里长出来。春气起，春风一吹，呼啦啦地遍地都是。再把自己浅浅的紫花开出，这时候的野豌豆，应该是充满喜悦的吧。那蓬勃的生机，让人无尽地喜爱。

到了夏天，“薇亦柔之”。夏日的野豌豆 ，便多了几分柔软的心思。随着季节的生长，叶儿长得肥大，这种天性柔软的植物，就有了内涵，有了心思，有了喜忧。“心亦忧止”，一个植物的忧伤是人们赋予的，人们把自己无法排遣的忧思，寄托在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豌豆上。青春的懵懂，思念的渴望，百般情感缠绕在心间，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远在他乡的征人，日日思念着家乡的亲人，看见了家乡也有的野豌豆，把无尽的思念，写在了字里行间。“心亦忧止”啊，采下一些，做成食物，也是一种情感的寄托。

过了漫长的夏季，到了秋天，野豌豆的茎也开始变老。无情的时光，让它改变了很多，唯有对家人绵长的思念，那是永远割舍不掉的。秋来，叶老，性刚，“薇亦刚之”，骨子里长出了一股铮铮之气，不再担忧岁月的无情和风霜。柔中带刚的野豌豆，把一生的美好奉献给了大地。大地上行走的人们，用它做成食物，用它寄托忧思。

站在垴上，抬头看看孤独的小树，低头看看风中的野豌豆，我思绪翻飞，淹没在这无边的绿意和清浅的紫光中。细细回味了一遍《诗经》中的《采薇》，一字一句地品味着诗中人在当时境遇中的无奈和期盼。有风吹过，野豌豆细小的叶片，随风摇摆，让人亲近。空气中的清新气息，是它吐露的芳香。美丽的紫色花束，对着天空，清秀中透出灵慧。我仿佛看到了古老的田野上，穿着布衣的人，正提着一篮子的“薇”。

我们都是天地间的旅人，走在生命的旷野中。有着忧思，有着喜乐，只是这一路走来，有几人能理解其个中滋味。大概这野地里的野豌豆，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我来，它生长于此，随风摇曳；我走，它亦生长于此，静静花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采薇》的最后一段，据说这是整个诗三百中最佳的句子，雅入深致。那个远离家乡的征人，有过“杨柳依依”的往昔，有过“薇亦柔止”的风华，有过“雨雪霏霏”的艰辛，一生的行程，甘苦自知。对家乡的情感如此真挚深沉，对亲人的挂念如此情深意重。家国情怀啊，一个“情”字，才是生命的主题。

人在他乡时，日思夜想的是家乡；人在家乡，日思夜想的是未了的征程。看了一眼野豌豆，我漫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旷野的风，从身后送来野豌豆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