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首诗引发的过敏症
她轻微的颤栗，像花粉过敏 ll 潘桂林
※ 老木匠
下雪了。二伯已经看不见光
但他能够听见六个花瓣的雪
缓缓靠近墓碑。
他仍然穿着白衬衣，黑布鞋
仍然在木头开出的浪花中
游荡。
他说话。他伸出手臂
依次拥抱了那些长方形的深黑小房子
然后慢慢缩小
变成了一粒木钉
把自己楔入后山的松木林。
每到春天
山岗背后都会桃花羞怯，菜花狂野。
※ 金乌石自述
我不知道我的光热和飞翔会伤害人类
我不知道有一个人，名叫后裔
我不知道有支神箭会射中我
我不知道我会
被一座叫武陵的山脉认领
我听见翅膀慢慢低垂，收拢
折叠成岩
羽毛却开始生长，像扶桑木一样苍翠
血液逐渐变凉，变清
终于结束了眩晕和恐惧，我发现我
是山崖的一部分
脚下流动的，是血液还是眼泪
是人类的欢呼还是母后羲和的悲啼
将阴影投射在
水中，投射在巨大石斧、石剑的锋刃上
我看见盘古，刑天，莫邪。我看见
鱼——正用唇吻
舔着散落的兵器和英雄的皱纹
2017.11.02
※ 秋天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琢磨那一池枯萎的荷叶
干瘪发黑的莲蓬
和一首没有名字的歌
形容词滑过键盘，副词和名词也滑过
它们都是黑暗的冰。
是锁。
我走出家门
遇见一只流浪狗，在灯影里转圈
撒开碎步奔跑，远去
头也不回。
落叶慢慢地飘，在风里
慢慢地——飘。
我在邮筒里寄了一封信
没有写下任何地名。
※ 深夜，一首诗引发的过敏症
微信里跳出一首诗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咳嗽，一只小猫睡在花盆附近”
我没法读完所有细节
只担心猫咪
会不会花粉过敏，她轻微的颤栗会不会
惊醒黑暗中的静物。画中的小石桥
是不是会咳嗽，断裂，垮塌
残渣，撒了一地
那尾红色鲤鱼
会不会突然跃出油彩的波纹
一直没敢将梵高的画挂上墙壁
怕向日葵的火焰
窜出。怕芦花在夜里乱飞
秋叶飘黄
一片片落在廊道，客厅
灯开了。
地板上没有枯叶。周庄的小石桥
仍然拱着拙朴而优美的弧形。
※ 夜宿船屋
白天，它漂浮在绿波之上
夜晚，荡漾在黑暗之中
我躺在船屋里，让自己
伸展成紫色的花瓣
酉水河睡了，鱼还醒着
我睡了，波纹还醒着
星星落下来
柔软地飘荡，浣洗一件透明的纱衣
※ 我们和她们
我，潘桂林。小名木木，女性。
我一会儿说我们
一会儿说你们
也被他们说成她，或者她们
我们更多地说她们却很少说
他们。她们
知道我们在说她们但并不介意谁
说不说她们。她们在奶孩子
逛超市洗衣服
她们从他们的背后出发，追赶自己
六支唇膏十二条丝巾
还有直抵屋顶的深棕色书柜
秋风吹。一片片叶子
舞动金黄的裙。她们也在说话
她们不说她们只说
我们。说我们终于等到绿色褪尽
等到了飞
※ 此刻
北京时间2017年10月5日15:20
乌克兰时间2017年10月5日10:20
此刻，他刚刚经停基辅
再次起飞
即将抵达黑海
他将反复张开口腔
摸索舌头和石头的发音差异
点头，摇头，微笑
去看海鸥金色的翎羽
换掉所有钥匙
清除发声器官里的粉尘
去听《图兰朵》，在西方的歌剧院
遇见普契尼
用一朵花瓣的颤音
拯救被仇恨施咒的公主，被时光禁锢的茉莉
注：歌剧《图兰朵》，普契尼作，灵感来自于中国民歌《茉莉花》，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公主和波斯王子的故事。
※ 片段
时间：2017年7:45
地点：怀化，某小区某楼某层
记录员：潘桂林
被大恺赵俊杰称为天才的好孩子说：
白雪，你比我画得好很多
一个叫左右的人丢失了耳朵
遇到了诗神
程向阳为茗芝虚构的程阳之死
点赞，留评。
草钤对某某部门客服中心给出差评
祝福了左右，问候了清晨
连续22天没有下雨的怀化雷声滚滚
阳台的绿萝 睁开了眼睛
※ 题四川黄龙景区五彩池
那年，你有鹅黄的第一层
金色的第二层
太阳的金，稻穗和麦芒的金
之后是赭红，宽阔的袈裟
僧侣的背影土地深处的梵音
我一步步靠近你，靠近祖母绿和月亮白
靠近蓝，我披肩的颜色
你眼睛的光影
一粒粒椭圆的宝石，睡在你的臂弯里
不问风雨与明晦
突然你累了
你呵欠了一下。你触动鼻翼你闭上了眼睛。
你消失了。我记住了你。记住了2017年的夏季。
※ 22楼
我突然亮开嗓子
在22层的高楼里在黑夜中
哭——哭到泪水透明，像九寨沟的海子
倒映出虬枝、枯叶和迷路的云
声音和泪水相互抚慰
我不忍中断
这暗夜中的独唱
一个颤音，一架通往巴别塔的木梯
对面高楼上，有一双水润的眼睛
我不忍打碎任何一面镜
任何一扇
飘荡在夜空的玻璃门
※ 2017年12月6日速记
1.
在和平文化基地办公室接听电话
约好碰面地点
厚德楼门外的旗杆下
出图书馆 过二酉路
将人民文学版《鲁迅全集》折后价的发票
轻轻地 放在她手上
旗杆静静立着 红旗静静垂着
今天的校园 没有风
2.
我本想跟她说说沅水和夸父
说一个英雄，驾锅煮饭饮大泽
错过了一直追赶的太阳
我们经常路过的水岸有一座苍灰的山
山下有一条溪
溪边有古柳无数
春天，鱼在柔软的柳叶间游动
秋天，鱼在遒劲的柳枝间栖息
3.
但是她说累了。我突然想起倒下的夸父
趴在水岸
化为一片沙洲，人称周家背
如果是贺家人碰巧落脚，那它就是
贺家背。或者潘家背李家背。再有力的双手
也会松开。夸父的神杖
顺水漂流，停在常德境内一处绿洲旁
次年，绿洲上长满了桃林
4.
坐上公共车，发现微信圈炸了
左秦——
那个主张肢体写作的左秦
往狠处写往绝境写的左秦
白天写黑夜写教室写餐厅写的左秦
为他人写评，快评专论都写的左秦
在自己身体里扎钉子向诗歌界扔刀子摇旗子的左秦
在自己家中燃起炭火
不！
有沙子进了眼睛有沙子进了肺有沙子进了脑神经
到处是沙子呀到处都是那个写作的孩子
泪水在流。左边的乘客在看我，右边的
也在。那么多的沙子
哗啦啦地流。我打开窗户。
这一定是个假消息。
5.
圈内开始送行 黑色的文字
飞在英特蓝的屏幕里
问候和告别，都是闪着寒光的畿语
有人称他为天才，为他哭泣
也有人
轻松地甩出各种面料和款型的帽子
戴在他已经被销户的名字上
我突然在高楼上放声痛哭
请大家安静一点，让他安睡。这么多年
他一直被各种疾病折磨
想用死亡逃离忧郁，又因恐惧逃离了死亡
6.
两个小时之后，“低诗歌群”发出声明：
诗人左秦，于17年11月27日在家中研习诗歌劳累过度睡着，因家中无人，一氧化碳中毒意外身亡。
我相信这是真相
唯一的真相
唯一能够让我接受的真相
明天是大雪节气，雪花还没有落下
雪花可能不会在“大雪”这一天
如期 落下。
▎潘桂林（1972－），女，苗族，湖南人，文学博士，教授，少量诗作发表于《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和地方性刊物，有诗评发表于《文艺报》《星星诗刊﹒理论版》和其他学术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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