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我们不就是“贱民”吗？
作者：左秦
小纸人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天快亮时，雨还在下
是大雨，是很难停下来的那种大雨
路只有一条。天亮到不能再亮时，路也宽到比它的长度还宽
天只能这么亮了，再亮要靠太阳出来
雨越下，路就越宽；路越宽，行人越少
猛一看行人好像一个也没有了
不过这不是事实。在这场雨里，在这样的路上，行人至少
还有一个。行人终于少到只剩下这一个了
他很小，居然是纸的：穿戴是纸的
脑袋是纸的，头发是纸的，脖子是纸的
胸脯是纸的肚子是纸的脊梁是纸的
腿是纸的胳膊是纸的，脚是纸的手是纸的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纸人，一个
很小的纸人。构成他的除了纸还是纸
脚移动后，发现从烂开的纸鞋子里露出的趾甲也是纸的
不是我，是小纸人自己发现的
其实连脑袋里的脑子和心脏里的血也是纸的
终于走到下一块路碑时，小纸人的鼻子
突然没有了。构成鼻子的纸被大雨泡烂后垮掉下来
这之前，鼻子疼得厉害，一阵阵地疼。小纸人当然也有疼痛
两只眼球也疼起来，其中一只
显然已被泡烂。但小纸人还能看见路
小纸人张了张嘴，他要喊一些什么
哦，舌头也没有了！小纸人一时不知道
怎样才能清楚地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小纸人抬起戴着手表的左手，他想看一下时间
手表也是纸的。看得出，时间正陷入崩溃
2006-11-19
皮旦前不久写了一首佳作《今夜无眠》，读完后，有点热泪盈眶，并且当即写了一篇评，因为皮旦是我的伯乐，为了避嫌，所以那篇评论是评皮旦诗的第一篇。
这个世界太荒诞，荒诞中是深深的悲怆；这个世界太需要讽刺，讽刺中是深深的焦虑和惆怅。汉子柔情，有时举起的锋利匕首里亦是一颗柔软的心、一颗“纸”做的心。
皮旦是垃圾派创始人，“垃圾”最易引起人误解。言垃圾者不一定垃圾，言高尚者反而有一颗低贱的心。垃圾是立场，所谓贱民思想。自称贱民是无奈的，在当权派、高层人士、精英人士眼里，我们不就是“贱民”吗？
严格上说，皮旦只算半个垃圾派诗人，那半个非垃圾派皮旦和这半个垃圾派皮旦是融于一体的。皮旦是雄辩的、异象的、荒诞的，有时甚至是元语言的、玄学的。
在《对李晖论述异象派的四个关键词的再论述》里，我谈到了正负极世界其实乃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而很多人只知正极世界的存在，因此看世界时，总是偏颇、狭隘的。正负极才能发电，才有光明。诗人对光明有永恒的追求，即使自称垃圾或者贱民的诗人。
在此，我着重读读皮旦的名作《小纸人》，这是一首被雨浸湿了的纸的诗作。雨是背景，不是蒙蒙细雨，云雾缭绕仿佛黑白照里的江南，而是大雨：“是大雨，是很难停下来的那种大雨”，势不可当，永不停止。时代隐喻，整个时代被大雨笼罩，大雨乃白色恐怖之“白色”乎？乃不见战火纷飞而闻硝烟味之“硝烟味”乎？
“路只有一条”，没有阳光道，没有独木桥，没有选择，世界的齿轮一旦咬合就永远咬合转动下去，除非“时间正陷入崩溃”、世界正陷入崩溃。关于自由意志和宿命论的论争，持续了千年，乃哲学的永恒论点。在你面前可能有成百上千条路，但实际上，“路只有一条”，你唯有选择这一条。此处的“宿命论”气息是浓厚的。
“天只能这么亮了，再亮要靠太阳出来”。于坚说“拒绝隐喻”，是拒绝对隐喻的乱用。隐喻的堆砌、交缠，如同麦芽糖一样混合一起，乃一些学院派诗歌的问题。“拒绝隐喻”，并非指去除词语所包含的隐喻，这显然不可。词语的发展会像滚雪球一样，依附其上的隐喻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广博。真正考验诗人的是如何使用“隐喻”，不拒绝“隐喻的使用”，但拒绝“隐喻的滥用”。
花花草草皆是隐喻，就是一只蚂蚁身上所蕴含的隐喻都能写出一本厚厚的书籍。万物有灵、万物有隐喻，真诗人乃与灵、隐喻三位一体之诗人也。
天亮，是指晨曦吗？新的一天吗？但是诗人并不呼吁“太阳出来”。大雨或许是地狱，但太阳更是地狱。
“太阳”在该诗中的内涵太丰富了，丰富又危险，我仿佛看到一个个雷区在“太阳”里藏着、窥视着，我仿佛看到温暖的阳光上嵌满了已拉掉拉环的地雷存在。
“大雨”和“太阳”，相当于政权，一个政权结束一个政权开始，政权的本质不变。而且很有可能变本加厉。——世界万物皆是如此、人类社会皆是如此。
皮旦是雄辩的，雄辩又玄学。玄学并非贬义。终极追问，于逻辑伪逻辑之缝隙里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来阐述世界。于悖论和诡辩中找寻苏格拉底式的答案。不过，稍不留意，就进入了文字游戏里。——伟大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尼采，最盛行的哲学著作即是语录的。语录常玄学，常在语言里找奥妙、神秘。最玄奥先锋的哲学即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他们开创的语言哲学。
词语的排列、碰撞、融合，皆是有整套的语言学和哲学在里面的。但很多人妄图靠模糊不清、机械堆砌的方式抵达语言学和哲学堂奥则是终将失败的。
妄图用一首诗写一本厚厚哲学著作即一些学院派诗人的野心和乌托邦。
诗是逻辑和非逻辑的统一，非逻辑的容量不能太高。假如白酒的度数太高，酒的品质就会下降。假如白酒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那么白酒将不是白酒而是酒精。超现实主义之所以失败在于非逻辑太多导致文本崩溃。后来超现实主义被继承者加以调整改造为新超现实主义即深度意象，即是增加逻辑的容量。不过，中国人是不求甚解的。很多所谓的深度意象诗人只是披着逻辑的衣服，衣服下是非逻辑的肉体。
我所说的“逻辑”是常用逻辑、生活逻辑，而不是故纸堆里用语言精心构造的逻辑。
回到《小纸人》，可以很清楚看出，整首诗虽然超现实感、玄学味很浓，但不松散很集中，诗核清楚，看似复杂，实则简单：背景乃单一“大雨”背景，核心意象乃“纸”意象，是以“纸”流水延伸出来的纸世界系统。另外，该诗是用戏剧性和肢体谋篇的，而非词语堆砌、逻辑推理、迷宫建造。戏剧性乃在一舞台之上，哪怕《等待戈多》看似无情节，但有人、有场景、有动作、有对话，本质上依然是戏剧的，该诗也一样。肢体乃对小纸人的描写，是当做人之肢体写的。疼痛感、纵深感皆因肢体的存在而显得实在、可感。
“雨越下，路越宽；路越宽，行人越少”，这个句子，不乏语言游戏、文字上的机巧。“雨越下，路越宽”，路乃成水路也，水路人所不能行，何况“小纸人”乎。电影史上有一部牛逼的科幻电影，被称为不可能拍出来的电影《未来水世界》，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看看。真正的好句绝对是可解的，即使需要多重解码，但解码思维和方式一定是日常的、常人所能理解的，而不是在虚实哲学中不断前推后推诸如此类复杂的解释的。比如学院派诗人臧棣的某些诗，就完全沦为了语言技术的炫耀而无常人所能理解的内涵。
“在这场雨里，在这样的路上，行人至少/还有一个”。有一个著名的小小说：在世界上只有你一人时，门被敲响了。
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常有被人孤立感，常写个人和人群的关系。比如那首写进我灵魂的《我走进人群》——那是深入骨髓的孤寂。
只有一个行人，这不就是末日吗？可以参照电影《我是传奇》——《我是传奇》，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一个人”，他还有一条狗、一座城市、甚至可怕的丧尸——可是在《小纸人》里，只有大雨，一直下的雨。除了雨，什么都没有。
《小纸人》，一首丰富到匮乏又匮乏到丰富的诗，就像皮旦选入了《大学语文》教科书里的《大树》一样，又匮乏又丰富，是非常奇特的文本。
“行人终于少到只剩下这一个了/他很小，居然是纸的”，这句是诗的腰部。是安装在诗之腰部上的门，从此推开门而登堂入室而进入小纸人的肢体进入全新的“纸世界”而“大雨世界”则属于外部影响因素退居次要地位了。从此，一首有交响乐效果的诗开始出现了。
“穿戴是纸的/脑袋是纸的，头发是纸的，脖子是纸的……/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纸人，一个/很小的纸人。”
这就是完全意义上的肢体写作！读这段诗，让我不得不想起我的《挖》、《人类进化研究》、《人类肢体研究》、头盖骨系列、膝盖系列、手系列、脚系列等近千首肢体诗歌。关于肢体写作的先进性，我写了一篇漫谈，更有上千篇诗评支撑，就不赘言了。
“纸”就相当于这首诗的桶箍，将诗箍紧在一起。任凭多么天马行空的想象都箍紧在“纸”上。我的《挖》，用“挖”谋篇构造整首诗，一“挖”到底。从卧室挖到城市、地球又回挖到人的肢体、从肢体挖回卧室。《小纸人》亦是如此。就像世界是用原子构成的，《小纸人》即由“纸”构成的：“构成他的除了纸还是纸”
“脚移动后，发现从烂开的纸鞋子里露出的趾甲也是纸的/不是我，是小纸人自己发现的”。
这句诗很重要，因为有了“我”的参与，“我”只出来一次。“我”就相当于现实世界的“上帝”。发现小纸人的乃小纸人自己而非“我”——《小纸人》的作者皮旦。——在漫威漫画里，死侍能够打破二次元跟读者对话，即是超次元对话。这首诗里的“我”亦有这种效果。
“是小纸人自己发现的”，这是觉醒的开始。觉醒前，他是“纸”的，并未被大雨淋湿、毁坏。可是觉醒后，小纸人就陷入崩溃了、时间就陷入崩溃了。因为觉醒而毁灭，因为觉醒，精心营造的梦幻世界譬如《黑客帝国》里的母体就产生裂痕，将要崩溃了。
现在常有人怀疑《进化论》的科学性，有不少人已经在怀疑人类是外星人或者说“上帝”操纵的程序。有太多不可解释的自然现象存在，就像程序运行的bug一样。
“其实连脑袋里的脑子个心脏里的血也是纸的/终于走到下一块路牌式，小纸人的鼻子/突然没有了”，崩溃开始了。从“鼻子”出发：“构成鼻子的纸被大雨泡烂后垮掉下来”。“雨”参与了。雨世界和纸世界发生碰撞了。最终结果是“大雨”战胜了“小纸人”——或者说，自然战胜了觉醒的人类。
“这之前，鼻子疼得厉害，一阵阵地疼。小纸人当然也有疼痛”。把“疼痛”圈起来，是关键词。是什么联系了我们和世界呢？不是别的，正是疼痛。是什么让我们感觉到了灵魂呢？正是疼痛。是什么让我们切实感觉到了肉体呢？正是疼痛——疼痛即我们感觉世界的方式以及连接我们和世界的桥梁——正是一次次病痛让我发现了肢体写作，让我全身心投入到了肢体写作里面。
“小纸人张了张嘴，他要喊一些什么/哦，舌头也没有了！”，有疼喊不出、有话说不出，这正是消亡的征兆，正是跟世界断线的开始。——当一些人面对不公和残酷不敢发声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是健全的人了，而是正在消亡、崩溃、被“大雨”打败的人。
“小纸人抬起戴着手表的左手，他想看一下时间/手表也是纸的。看得出，时间正陷入崩溃”。“手表”是时间的象征。当手表也被雨冲垮、时间陷入崩溃时，小纸人就已经不存在了。接下来，就是一直下的大雨、茫茫无边的大雨，而小纸人已不存在。仿佛回到了混沌，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是很难停下来的那种大雨”，也将是唯一的大雨。
到此，整首诗就品读完了。其内涵也说了个大概。至于对诗之内涵进行不断深挖，非我的评诗风格。师傅带进门修行看个人，门打开了，登堂入室就靠读者朋友们的造化和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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