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灵魂的样子——伊沙诗选评

李锋按：伊沙的重要性是多方面的，他在诗歌小说评论编选翻译上都带给我这个读者以享受，诚如他所说的：“读我的书，是对自己人道。”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善于借助“敌意”以成全自我的人，逆风而高翔！他乐于树敌，敢于树敌，因为他站的足够高。他有大玩家的心态，又有大干家的行动力，这样的人多么可怕。有些“敌意”对某人而言也许并不客观，他时刻葆有的机警反应往往是借机触发，指向更广大的普遍事物的，所以他的言论有持久的有效性。“面对伊沙形形色色的表演/诗人们要提高警惕”——那就错了，那就离真实的伊沙愈远了，以赤子的单纯去看这赤子的诗人吧，他的可贵的人格质地从未被高估。

《一个杀人犯在我脑瓜里呆了三天》

他是个农民

在本村杀了 

一家四口人 

连夜潜逃 

沿村边小河 

一路逃窜 

只走河堤 

进入大河流域 

沿着大河 

继续前进 

如此线路 

让他躲过了 

警方所有设卡 

四面八方 

围追堵截 

一个月后 

来到海边 

眼瞅大河 

没入大海 

那是他此生中 

初次见到大海 

是黄的 

不是蓝的 

感觉特没劲 

徘徊了一整天 

他跳海自杀了 

题目暗含态度，三天里反复思量，多少无言的感慨！杀人犯的由生到死，与川流入海的形式同构。诗行的罗列也像一条河。杀人犯不因杀人而绝望，却为大海浑黄而自杀，不知为何，这份理想主义情怀让人泪下，一洗杀人恶魔的可怕形象。成人之恶行，童年之憧憬，杀人与自杀，黄河与大海，这种看似奇怪的错综扭合，才使得这一农民形象真实而深刻，让我们任何简单的置评失效，聪明的诗人不着一字却已尽言。 

《灵魂的样子》

你是否见过我灵魂的样子

和我长得并不完全一样

你见过它  有点像猪

更像个四不像 

你是否触摸过它 

感受过它的肌体 

我的灵魂是长了汗毛的 

毛孔粗大  并不光滑 

你继续摸下去 

惊叫着发现它还长着 

一具粗壮的生殖器 

1999

伊沙这首自然是冒犯之作，冒犯得好！我们也都谈过灵魂，但有谁想过灵魂有无生殖器呢？唯当他写到自己灵魂粗大的生殖器，我们才恍然发现太多人的灵魂是被阉割过的，而且是自宫，好像唯有如此才算 圣洁，或者说我们有着太过女性化的灵魂，才在这具粗野赤裸的男魂面前有被羞辱感，甚至恼羞成怒。我们说到的灵魂往往是撇开了肉体的飘忽形象，抽象虚假无力，伊沙写出的灵魂偏偏是放大了的肉体的样子，具体真实，有着骇人的生殖力， 这是一个极具创造力的灵魂。可能还会有人问：这也能叫诗吗？对，好诗！但我不需要说服你。

《恐怖的旧剧场》

旧剧场是一片芜杂的荒草

疯长在我露天的记忆里

那是在不演电影的日子

坐在它的某排某座

盛传在那一年谣言里的那一个人

住在放映室的二楼上

舞台的帷幕动了起来

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像一种无法预知的结局

我回过头来看见了什么

像一种无法预知的结局

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舞台的帷幕动了起来

住在放映室的二楼上

盛传在那一年谣言里的那一个人

坐在它的某排某座

那是在不演电影的日子

疯长在我露天的记忆里

旧剧场是一片芜杂的荒草

（1989）

此诗的形式创新是非常醒目的，以中间诗行为轴，对称重现了其前诗行，像是一个漂亮的反射，以一种可逆的叙述营造出迷人的阅读效果。奇妙的是，内容上后半又绝非前半的简单重复，语序的倒置带来了人物角色的变换，前面坐在某排某座的是我，后面就变成了谣言里的那个人，本来就带有神秘感的叙事再加上人物的不确定性就更强化了恐怖的效果。

《菩萨：觉悟的众生》

南岳深处

九峰之间

莲花掌心

广济禅寺

明月高悬

夜阑人未静

到此修炼一昼夜的

六十名骚客

六十名菩萨

分居于客房

尚未歇息

各忙其事

露台上人最多

十个菩萨

一边吸烟

一边争论

担当还是不

其中一位

来自广西的男菩萨

刚刚谴责过一位

北京来的女菩萨

穿得太少

袒肩露背

刚巧对方是名

在家居士

真觉得自己错了

去找法师认错

这就错上加错

或许原本无错

现在错了

她在第二天

惩罚了自己

足蹬高跟鞋

登上衡山顶

像一场自虐的酷刑

广西男菩萨

因此变得臭不可闻

再也无人搭理

就在这十名菩萨

正在争论的时候

有个湖南菩萨

来到寺院中间

唱起了山歌

呕哑嘲哳难为听

在会上

他老想用其破嗓子

呼喊革命口号

可疑的人

醉翁之意岂在诗

有两个河南菩萨

偷偷溜出寺门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上

向上爬了三百米

摸到一家事先打探好的农家乐

酒肉穿肠过

煮酒论狗熊

醉眼看江湖

凌晨五点方才归来

进院后得见

一个广东菩萨

和一个四川菩萨

沿着走廊

来回踱步

忧虑现代诗歌的现在

畅想中国文化的未来

像是一场思想秀

搞得众菩萨中神经衰弱者

迟迟睡不着

在某间客房之内

一个陕西菩萨

在对一个山东菩萨

和一个天津菩萨

大讲诗坛八卦

江湖趣闻

神乎其神

他在睡前沐浴时

在卫生间里

见缝插针

干了一件

不可告人的小坏事

阿弥陀佛

这天晚上

有八个菩萨在磨牙

有十八个菩萨在说梦话

有二十八个菩萨在打呼噜

全体菩萨被蚊虫叮咬

蚊虫也是菩萨

另有三个菩萨

私自服下安眠药

其中一个女菩萨

吃了药还睡不着

开始默诵《心经》：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2010）

这首诗的题目与正文适成反讽，这哪里是在写菩萨，而恰恰是写众生，也正因为有众生相，此诗才这么鲜活好玩。这未必不是诗人的觉悟，诗怎能脱离烟火人间，诗人也不能轻言放下而要勇于担当。开头五句真有出尘之境，笔势自天而地，迅速切入人间万象，是真实境，是立足地，最后引出经文，解脱之道，自地吹腾而起，似将中间冥顽众生虚化若仙，暂称菩萨亦无不可。

《母语》

绿山之中

每一户隐居的人家

都养了狗

我等散步经过时

便狂吠着扑上来

我喊：“滚蛋！”

不管用

继续扑

芝加哥女作家朱安

大喝一声：“shit！”

狗就老实了

灰溜溜退下

2014

母语，重大而又被频繁抒写的题目，伊沙举重若轻写出了新意写出了妙趣。母语的影响力竟然不止于人，甚至波及于狗，不能不说写绝了！在这样严肃的题目下，竟让我们笑出声来。有趣，正是伊沙诗歌特别人道的贡献，又何止是这一首。

《无题（45）》

没关系的啦

你可以一如既往

把你的心捧给

你遇见的每一个人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不论大人还是小人

只是当你

感觉要收的时候

收回来的速度

还可以再快一点

“唰”的一下

剑客自会明白

回鞘有时比拔剑

更具快感

这首诗里有特别鲜明的伊沙性格和伊沙作风，我们在看到他锋利甚至冷酷的一面的同时，不要忘了他温暖与博爱的一面，这才是他的正面。这首诗的语气是由松入紧的，对应的情感由温暖而冷峻。这是一位惯于冷面示人的诗人，他的修养让他羞于自命为“好人”，这样的人要获得“好人”的俗世声誉自然是难的。

《唐（266）》

我的葡萄美酒

在我的夜光杯中

你的琵琶

在你的玉手里

夜光照见你

嫣然的一笑

虚无的一笑

让生命虚无

美人，正是那一笑

叫我不想回来了

能回来也不回来了

我想为你去死

伊沙在长诗《唐》里与古人潇洒对饮，此首可见一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对比之下，古人更多豪气，以笑掩饰了沉痛，伊沙更解风情，以死回报了美人。伊沙式的互文写作之所以大好，正在于他作为现代诗人的强力人格的注入，绝不是附庸注释性的，而是创造与超越，是古与今相互发明。

▎诗人简介：伊沙，诗人，作家，翻译家。原名吴文健。成都市人，现居西安，曾获《诗参考》“十年成就奖”暨“经典作品奖”，《山花》2000年度诗歌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饿死诗人》《伊沙诗选》《车过黄河》等。

▎编者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从事野外录井工作，业余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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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李锋、题图摄影：黎明的酒杯、排版：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