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最后一天,我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走进了我们省的中医院,成为中医中的一员。因为刚刚在那里毕业实习了将近一年，所以一切都熟悉的了无新鲜感，我们4个分到了儿科的同学就病房门诊各两个直接去了岗位。我和另一个同学到了病房，当时正好在开例行的朝会，病房主任在布置完了工作后向大家介绍了我们并讲了一些欢迎的话，我们就各就各位准备迎接儿科老主任查房了。
主任是老教授，德高望重，很有权威，查房时提问也很尖锐的，实习时候同学们都有几分怕她。但是恰巧我的母亲是她的中学老师，无论何时何地，她只要见到我，首先总是认真的问一声：老师近来身体好吗？就这样一句话有效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使我没有了惧怕。她的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与已经80岁的她每次街头相遇她还是这句老话，一如将近30年前。
老主任在前，病房主任在中，几位主治和住院医生在后，刚刚分来的我们在最后，依次进入病室，在每张床前，主管的住院或主治医生汇报病情，主任询问病儿的家长，再提问我们一些问题，然后向我们讲这些问题的答案。整个程序就是如此。
查房正在进行，从病房办公室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护士长进来给病房主任说了句什么，病房主任示意我随她出来，她告诉我来了新的病儿，就安置在我主管的床上了，要我先停止查房，去问病史下医嘱以便立即开始治疗。安排我之后她就进去继续随老主任查房了。
我来到病房办公室，见到大约一岁的男孩子正在一个护士怀抱里挣扎哭闹，护士身后有一对农村打扮神情焦虑的夫妇，大约是孩子的父母了。一问情况才知道，护士是孩子的姑姑，就是儿科的护士，她的哥哥是近郊农村的农民，孩子发热一周了，吃了几天中药西药，但是热越来越高，就想到孩子姑姑工作的医院来打打吊针。
护士的意思很明白，快点儿开了退热针打上，再打上抗生素激素吊针就可以了。但是查体时候在孩子哭闹中我觉得孩子脖子似乎硬的不太正常，怕孩子别万一是脑膜炎，那可是传染病啊！我就去了查房的地方叫出来病房主任，与她商量是不是让孩子先去传染病医院去排除一下脑膜炎。她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可以，让护士联系医院救护车快点儿去。
那个年代还没有道路塞车情况，救护车呼啸而去，不过二十分钟就回来了，护士是农村孩子刚刚毕业分来不久，还没有练出什么脾气呢，所以很认真的告诉我，那边诊断就是普通感冒，说打打吊针就行。说话间一点都没有流露出嫌我小题大做的意思。
我问她那边的医生试没试孩子的脖子，她说试了，说是正常的。我直觉还是不对，又让护士把孩子放在检查台上，不管他的哭叫，又试他颈部的软硬，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我与护士商量，说要是脑膜炎的话一般吊针可是不管用啊，还是诊断清楚了比较好，我说我认为要给孩子做一次腰穿。
一般人们认为腰穿抽出脑脊液那可是大事，弄不好这个操作本身就会造成一些后果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是很接受的。护士说到走廊上去与孩子的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就出去了。
一会儿病房主任就进来了，先试了孩子的脖子，说是不是要考虑与孩子哭闹有关？并向我说这是本院职工的亲戚，检查能不做就不做吧，要是他们不接受腰穿是不是就先打上针呢？病房主任是年近50的女医生，胖胖的很好脾气的样子，她很客气的与我商量。我这时问了一句很不合适的话：是不是护士也告诉老主任了呢？老主任是什么意见啊？病房主任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她很平静的回答我说老主任让我们看着办。
我还是坚持要穿，我说我就是觉得孩子的脖子硬，脑膜炎的可能性很大，不穿我不放心。说完了我又说了一句不合适的话——除非孩子别放在我管的床上！病房主任的确脾气不错，对第一天到单位的年轻医生一次次的唐突都平静以对，她问我：您会穿吗？有没有经验呢？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回答道：没穿过，但是我觉得行！我可以独立完成没有问题的，但是最好您在场。那意思是您可以给我壮壮胆啊。病房主任无奈的说了句那好吧，就吩咐护士长准备工具了。
病儿继续哭叫，似乎感到要受一次大罪一样。孩子的爸爸妈妈和姑姑都无奈的苦着脸。
那时候中医院大概不经常进行这样的检查操作，他们很长时间才准备好东西。我就消毒后带了手套给孩子操作了。孩子小，我也没有用穿刺针，就用了个普通大号针头，严格按照操作规程进行，当针头顺利扎进去后我一抽针管，我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抽出的不是清澈的脑脊液，而是黄黄的粘稠的脓液！
孩子是化脓性脑膜炎，幸亏没有再耽搁，我们抽出脓后直接在脊髓腔里注射了抗生素，然后又用了超大剂量的抗生素静脉点滴。孩子很快就好了，看了孩子一天天脸色好了起来也胖了起来，真的是好高兴，有特殊的成就感。
一天晚上，我值夜班，在护士办公室与值班护士聊天时候，进来一个抱着一个因肾病服用激素而又圆又胖的孩子的中年男性，很自来熟的样子，见了我就直接问一个问题：那天我正好在办公室陪孩子打针，你处理新来的病儿的全过程我都看见了，那事情是很明白的，病儿的家长不愿意抽脑脊液，老主任不管，病房主任意思也很明白，打上针就行了，不一定抽的，你为什么坚持呢？你诊断对了也会得罪不少人的，要是万一你弄错了呢？那你怎么收场啊？你想过没有？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只好给他开个玩笑了，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什么叫浮屠呢？他问，我告诉他那是佛塔的意思，就这样打发了他的多个问题。
十几年后，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日，我和几个朋友开车出城去玩儿，那时候我们省的高速公路还没有现在这样到处都通，号称全国第一，我们是国道走的，路遇一个当时很多见的检查站，摆旗示意我们停车接受检查。
趁司机与其交涉，我下车透透气。刚一下车就见一穿了公路检查制服的消瘦男人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连问：还认识我吗？我仔细看了看，说：真的挺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大声向他的同事喊到，过来过来，我说的那句话就是他告诉我的！制服们不检查了，围了上来，把我搞了一头雾水：什么话啊？他告诉我，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那个肾病孩子的爸爸。
我问他儿子的近况，他的同事们纷纷说，自从他儿子住院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一样，再不像原来一样随意刁难过往的司机，不仅如此，还想办法给人家提供各种方便，说着还指给我看司机休息饮水处和医药箱，我看到背后的墙上有几个先进的铜牌在阳光下闪着光。
真没有想到，治疗我的第一个病人的过程还产生了这样的教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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