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在94年夏天，一大早我正在肿瘤门诊枯坐，大门打开，进来一个满头银发但是看上去并不很老、而且身体颇壮实、反应很快捷的女性。风风火火冲进来快人快语地兜头便问：这里治疗肿瘤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立即又问我一个看来很不得体的问题：能治好吗？
我仔细端详她，想看看她的文化程度以便决定如何作答。她穿了一身老式的军装，收拾的很精神，服装在她身上很得体，是穿了一辈子这样衣服的样子，而且一看就是举止果断，言语伶俐之人。保养的很好，虽能看出年过六十，但是要不是满头银发，还会显得年轻很多。看到这里，我判断她是我们对门军队干休所的离休干部。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她，肿瘤，特别是恶性肿瘤，是难治之症，以现在的医学科学水平，一般说来是治不好的。她急切地继续发问：那么您们这里的治疗，可以达到什么目的呢？我告诉她，在这里经过我们中药治疗的病人，大部分可望达到迅速改善症状，减少疾病痛苦，有效延长生命的目的。
我们快速地一问一答着，看来老军人有很快的反应能力及很强的理解力。她告诉我自己姓M，大她十岁的老伴儿——也是离休军人，曾任我们这里的空军政委的老L——近期查体发现了肺癌，而且已经有了肺内及纵隔转移，还有少量的胸腔积液。在部队总院诊治，认为已经没有了手术机会。主意坚定的她，在综观了干休所里一个个的患癌老同志们在医院治疗的情况及结局后，果断拒绝了那里要为她家老L放、化疗的计划，自己要求回家了，准备在家吃吃好的，高高兴兴地等待自然的归宿。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她总是心有不甘，加上我们国人一惯持有的“偏方治大病”的传统认识或曰传统幻想，所以一边在家悉心照料，一边广为打探有什么神奇的治疗之法。今天路过这里，看到有肿瘤门诊，就顺便进来问问，不想我的回答是如此平淡的令人失望。接着我们讨论了她老伴的病情，我觉得还是有可为的，但是谈到治好，那我实在是不敢想象。
到最后，她说：我看您真的也是很实在，能不能唐突地问您一个问题：这样的病您治不好，您听说过有谁说他能治好的吗？我告诉她，说能治好的，一般不大可能是医生，因为医生就知道医学上所有的无能为力之处。听我这样说，她接着“逼问”我，不是医生的也行啊，谁说能治的好，我就去找他，责任不要您负，我自己承担。看到我听她这话后的沉吟，她越发觉得我可能认识这样的人，就以急切和恳切的眼光看着我，不再言语了。
考虑良久，我决定将Z大哥一个同事，他们那个大学的G老师介绍给她试试看。在热心的Z大哥的介绍下，同样文质彬彬而有老实的有些木呐的G老师来找过我几次，言及他有个家传的处方，可以治好各种癌症。即便是对着这样明显的老实人，这样的话也是不能让我相信的，我反复盘问下，他告诉我，不是医生的他曾经用这样的处方配了药“治疗”过7个病人，四死三存，三存中一胃癌，一食管癌，一肺癌。我曾要来经他“治疗”前后病人的检查报告，其中肺癌者已经生存近三年，片子上看肿块有较为明显的缩小，据称病人一般情况良好。
听我说了上述情况，M老太太欣喜异常，反复感谢后拿了G的手机号码离去。
后来，她就两三天一次，跑来向我汇报情况：先是见了G老师，G老师送给她十天剂量的中药。接着是吃药的反应，开始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的，继而病人先是拉肚子，后食欲突然大增，问G，回答说是好现象。后来又得到十天的药，接着是再十天的药。最后是吃完一个月的药后，病人去军区总院，拍片子看到肺部肿块依旧，但胸水量明显减少。
老太太几乎天天跑来汇报，反复感谢我的介绍，以及对老伴的预后充满信心，直到服药50天后的一个早晨。
这天我一上班就看到老太太在我诊室门口等待呢，一看那神气儿就觉不好，果然，她急切告诉我说，老伴昨夜突然高热胸闷气急，急到军区总院检查，发现左侧胸腔已经被增加的积液所充满。医生要为他穿刺排液，同时不排除积液继续快速增长的可能，老太太将这样的情况报告了开处方的G老师，他也吓坏了，说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坦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好。老太太不愿意在医院住院穿刺排液，在对症处理，病情稍稳后又将病人弄回了家。老太太主意还是坚定的，就是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去医院，想请我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于是我就随她去了离我诊室不远的他们家，第一次看到了这个病人。
作为得了这样大病之人，老L（与我的姓发音一致，但是是极为罕见之字，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我相信没有什么人能够猜到这字亦可入姓）的样子让我坚定了可为之信心——他个子中等、胖瘦适中、气色良好、气质儒雅、神情平静，不仅不像重病患者，而且如不是一身老式军装而且仪容严整，我很难把这人与征战出身的军人联系起来。
与我握手，请我入座后，老人开门见山，说了一段令我永远难忘的话：我听老伴多次谈到您过，您介绍的G老师也是很好的人，虽然在治疗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不仅不抱怨而且很感谢他，他不是医生，出了这样的变故不知如何处理，也是情理中事。我想请您来帮我清理善后，您就拿我大胆试验，好了大家高兴，死了我也欣然，因为，您以后治疗别人就可以避免这样的思路了。您就拿我当死人治吧！抗战时候，我们村17个人一起出来参加八路，到四九年，就只剩了5个人了，到76年文革后，还剩下俩，现在，我们一起出来的就余下我自己了，比起那些伙伴来，就是今天死，我已经是后死长寿了，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老伴也在侧帮腔，说L医生您就大胆治，别人身上不敢用的办法，您都可以在我们老L身上试用。
他们说的恳切，我听的感动。看了老人既往的检查报告，为老人察色按脉后，我出了如下处方：
白花蛇舌草50克金银花50克蒲公英50克龙葵50克红参5克炒白术15克炒葶苈子15克车前子30克（包煎）大枣5枚生甘草6克 羚羊角粉2克（冲服）
每日一剂 水煎服
我告诉M老太太，额外再多买点儿龙葵，若是上方两剂后，病人大便每日在三次以下，则将每日处方中之龙葵加量至90克，若两天后大便次数还不至三次以上，再加龙葵量至120克。老两口称诺后我离开。
可能是因为老人意志坚强，性格开朗，情绪乐观的缘故，服药后效果之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大约一个月之后，胸水就消除的差不多了，对于他们想把水赶尽杀绝的想法，我也说明了还是稳步处理比较妥当的意思，按照我的意见，他们停了前面处方的中药，改为服用常规的治疗肺癌的中药。
很快就过去了两年，其间我偶尔受M老太太之约去看望一下L政委，老人的情况很令人满意，每次去都看到老人身板挺直，仪容严整，精神健旺，谈吐清晰。老人一直间断服药，肺部的原发灶明显缩小，转移灶也没有新的增加，胸水消失，仅余局部的胸膜增厚。
这一年的秋季一个早晨，上班不久M老太太就来我们这里，没有找我，径直去了药房，说是要买些人参。正好遇见我，我就好奇地问她买人参做什么？她告诉我，最近老L身体有点儿虚，干休所的医生建议吃点儿人参补补。听她描述的情况，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不是一个月前刚刚查体一切都好吗，怎么一下就虚了？我就提议让她先别买参，我去看看病人再说。听我这样建议，老人自然高兴，我们立即就去了他们家。
L政委看上去还是不错的，比原来微胖的面庞红扑扑的，与我握手致意后，先请我落座，然后他以左手远远向后伸去，扶到了身后沙发的左把手，再把身子向侧后方的沙发上坐去。待他坐定后，我问M老太太，L政委这样的姿势落座多长时间了？老太太不明我意，犹豫地答到，有一段时间了。一段是多长？我进一步问她，是在查体前还是查体后？她答到，也就是查体前后吧。我又问她他们查体时候查没查神经科，她说查了，一切没有异常。
在为病人诊脉后，我肯定地告诉他们，病人的情况不是什么身体虚弱，是有了新的毛病——帕金森氏病或是更厉害的阿尔茨海默氏病，这样吧，您们现在就要辆车去军区总院，请神经科G主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这病。
那年代还不大塞车呢，我回到诊室不到一个小时，老太太就推门进来了，我忙问她找到G主任没有，诊断怎么样？老太太带着些许激动地告诉我，诊断就是我说的那病，G主任制定了治疗方案。这也不值得激动啊，老人告诉我，G主任听说有医生怀疑病人是这样的病后，就为病人进行了检查，检查后问他们，是什么医生告诉您们是这样的病的，他们就如实相告，是一个为他治疗肿瘤的中医。G主任向他们断言，这个中医不很简单，因为，在这疾病这样的初期就能判断出来的，非神经专科的医生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在转述G主任说法时候，老太太充满崇敬之色，反复说，我和老L真是佩服您极了啊。
听了她的话，我笑了，告诉她且慢佩服，想听我说实话吗？老太太好奇地问：什么实话？就是为什么能判断这病啊！当然想听。告诉您吧，我的父亲就是死于这病，全过程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发生和进展的，要是我再看不出来这病的蛛丝马迹，那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我婉拒了为L政委治疗这个新病的请求，因为对此着实没有什么成功经验，有的只是失败经历，建议他们还是请G主任处理吧。
又一年多以后，L政委死于这个可怕疾病。
再几年后，应M老太太要求，我曾经试图为老太太介绍个老伴儿而未遂，直到现在，还与在X市女儿家住着的老人偶有联络。在此祝愿这个主见坚定的病人家属晚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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