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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云记
2016-02-23 19:46:08
归档在 我的博文 | 浏览 62876 次 | 评论 10 条
雪落进天井。
青石板上磨得发亮的那一层暗下来了,嵌在四周的卵石被托起来,坠坠的,青苔和草隐没其中。烧一顿饭的功夫,雪上漏出无数细密的小孔,小嘴,小眼,丝丝缕缕的湿气升出来。
他推门出去,痴望。白气接冻云,缕缕然,漠漠然,落落然,霎时雨雪大至,衣尽沾濡。四下里被白吃掉了一切。
老人左手笼在袖子里,右手拎着条鳜鱼贴过来,放在他面前晃晃。鱼嘴大张,鳞片发乌,鱼鳃透明,不由他点头,老人扭头回屋。门外,无樵斧丁丁,无山寺晚钟相问答。巷子口一个老婆婆勾腰站着,手里端着一碗菜泡饭。旁边有只炉子,火在里头暗暗地燃着。
“点灯。”老人说。
电炉子热起来,两米长的钢制烟筒对着天井口。四张桌子,四八三十二张椅子。老人媳妇和她婆婆抬过来一张,抵着门。这不是那张桌子。他心想。樱桃木做面子,檀树做腿,仍然死沉死沉的,不过不是那张桌子。老人的孙子扭头看了一眼,低头写作业,头顶上的灯泡用一个巨大的葫芦瓤子罩着,把光收的又窄又密,灯泡暗的像个橘子。
老人手里捏着只酒杯,握着一双筷子,站在孙子旁边,瞅了瞅书桌上那碗剩饭,然后对年轻人笑了一下。年轻人从旅行包里不慌不忙掏出一个酒壶,两个密封的白瓷小坛子。把坛子顺时针拧两把,一个里面是花生米,一个里面是苔干,加了醋和香油。
“老爷子。你今天陪我喝两盅。”年轻人往玻璃杯里倒了点白酒,转两下,举起来。老人赶紧站起来,摆手。今晚上喝过一顿了,你自己慢慢喝。
靠着后厨的方桌上坐着父女俩,女儿胖滚滚,十一二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桌上滚水的一只锅子,间或转一下,腿在桌下灵活地动,她爸看她一眼,她就朝着空气里笑一下。
年轻人偏头看到了父女俩,手里的杯子往前送了一下,说,“大哥,这鱼怎么样。”
中年男人脸喝的有点红,嘴巴上干得很,手上不停动筷子,“看着老爷子从桶里码出来的,臭!熏的我!我让他给我下重油、下红辣椒,放蒜粒子,烧的相当好,你看看,被我闺女吃的一丝不剩!”
“他家实在。这鱼一看骨架就知道几斤几两。你去别的地方吃,人家控制不好这个度,在鱼里头加荠菜汁冒充臭鳜鱼的臭味,一闻就闻出来。”年轻人说。
“山里的腌肉也好吃。前几天没下雪的时候,家家户户腌的鸭子、腌猪腿、腌腊肉。挂在好太阳里面,让风吹他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下酒了。蒸的时候里面洒点红辣椒丝啊,姜丝啊,一口下肚,快活似神仙!我们福建就没有这等好玩意儿。”
年轻人站起来,提了酒走过去。“大哥家是福建的?大年三十跑来安徽山里?”
中年男人连忙扯开凳子,手拍拍凳面。“说了不怕你笑话。我去年看电视。看到一个纪录片,说你们这里的村落。啧啧,那一条江,江水清的不像是真的,岸边有些白房子。我就说今年我一定要自己过来看看。带着女儿。”
“恩。新安江。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吧。先做汽车回黄山市里,然后高铁回福州。三个小时。快的很。”
年轻人喉头哽了一下,酒味从胃里慢慢地散到喉咙,发到舌苔上,一点点甜味。他拿起酒壶,把中年男人的酒杯里倒满,再慢慢把酒壶盖上。
中年男人注意到那只酒壶。那是一把很老的壶,不是紫砂,不是瓷,像是块黑色石头凿成的,一整块石头,细如玉,黑如墨,没有一点瑕疵,死沉死沉的。年轻人嘬了一口酒,牙竟如褐色树枝。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老人从后厨慢慢走出来,笑眯眯的,手里捧着一碗东西,走到桌子跟前才看清楚,一碗牛腱肉冻。肉冻呈琥珀色,腱子肉黑是黑,白是白,码得整整齐齐。
“二位尝尝。我女儿前天出嫁,我自己做的肉冻。尝尝。”
“怎么?舍不得吧?就一个闺女?”中年男人夹了一块肉冻,小心翼翼放到嘴里。
“一个闺女一个儿子。”老人用手托着酒杯。年轻人给他倒酒,他没再推辞。
“那天凌晨,下了特别大的雪。压轿、锁轿、照轿之后,我女婿带着我女儿,在轿子后面绕祠堂,绕牌坊,绕南湖,雪片大如席,鞋子被雪都浸湿了。有人说,这是表演结婚呢,他知道为啥要绕?不是为难新娘,是要让她把这里的边边角角都记到脑子里头。这是养你的地方。”
“说的好!嫁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是不是?!来,大哥我敬你!”中年男人扭头看了一眼自顾自玩儿的女儿,使劲跟老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干了。
年轻人微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喝。雪慢慢停了。在电炉子周围散开,苔藓的青气里有种烤焦的糊味。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老人问他。
“祁门人氏。不过住在扬州很久了。”年轻人说。
“我年轻的时候住在杭州二十年。离扬州特别近。”老人叨了一个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咯吱咯吱的,又夹一颗进去。
“为什么要回来?杭州不是很好么。”年轻人问。
“家在这里。五十年前,我老父亲在我没上学的时候就去了杭州做茶叶生意,我读了个私塾,被接到杭州做学徒,卖茶叶。对了,你们三四月份再过来,清明节前,黄山毛尖就该下来了。到时候买茶叶之前叫上我,帮你们挑好的。黄山的茶都是石头上生的,泡茶用蟹眼水,急火烧开,慢慢倒,水倒一半再放茶叶。”
“哎,怎么说跑题了。这做了十几年茶叶生意吧,孩子老婆都送回来了。后来我父亲去世了,我一个人到南京继续卖茶叶。为什么去南京呢,因为喜欢看画,手里也有了一点,跟在人家懂画的屁股后头买一两幅。也为着这个癖好,费了不少钱。”
臭鳜鱼下头的酒精炉子熄了,腐衣山菌锅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汤衣,反射着炉子的红光。三个人勾着头坐着,天井外头一只鸟飞过去,四下里静悄悄的。
“那时候是真喜欢画子。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许多爱好?走一路丢一路,真正能弄一辈子的爱好,必须得是你自己喜欢。不是一般的泛泛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事情你做了有种提刀四顾的感觉。”
“我因为喜欢画,还去跟人家学裱画。好的画,水中可见暗石,观山有风扑面,鸡爪子也是千姿百态,燕子凌空而落收敛翅膀的神态几乎是活的!”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趁兴送了一口酒,“哟!您这说的可真神乎其神,假人都能从画里头走出来了!”
老人丝毫不在意他话中带的一点点讽刺,说得愈发满面红光。
“小老弟,你听着觉得神不神?”中年男人扭头问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年轻人抬起头,脸上神情莫测,嘴唇上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密密匝匝的胡须。老人一晃神,眼前闪过一丝熟悉的痕迹,他埋下头想了会儿,觉得自己喝多了。
“我啊,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了。”老人说。“到了五十岁的头,我二话没说,把店子卖了就回来了。落叶归根。我爱徽州初衷不改。这就是命吧。”
“一点点愚爱,说不出道理来。无非是小人怀土罢了。”老人喃喃道。
“你女婿是哪里人?”年轻人突然问道。
“也是我们徽州的。绩溪人。别管他是哪里人,嫁女儿终归还是舍不得啊,离自己有多近也嫌远。我让他和我女儿在宏村开旅馆得了,比绩溪那边做的顺。”老人喝的有点醉了,眼神模糊。
突然间,他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发麻,如堕云雾中,前头白得晃眼,脚下软绵绵一片。张眼,云愈发多,如丝似缕,如梦似幻。他舞蹈扬尘而去,嘴一张,吞进一口云。哈哈大笑,头往前一倒,磕到一个人的怀里。
“爸,你喝了多少酒今晚上?还有客人呢!”睁眼一看,女儿和女婿站在桌子边上,旁边中年人也趴在桌上,他女儿还在扒拉已经冷掉的臭鳜鱼,年轻人不见了。
“喝多了,刚刚眯住了。”他想站起来,女儿伸手扶住,指着旁边椅子上一副画说,“这不是你给我陪嫁的画么,我记得收在衣柜里头了,怎么跑这儿了?”
他愣愣地瞅着那幅画。
二十三年前,他在南京收了一幅颜真卿的画子。都说是赝品,因为市面上根本没有颜真卿的画作真迹流传。这副画题款《垂钓》,画的是颜真卿的好友,“烟波钓徒”张志和。张是安徽祁门县人,曾侍诏翰林,后隐居山林,相传羽化成仙。老人闭上眼都能清清楚楚记得这幅画:烟波浩渺的江面上,一个面孔粗粝的隐士,留着三寸黑须,披麻布、戴蓑笠、执鱼竿、坐扁舟。
江水汤汤,有风自远方来。
他颤抖着把画展开,碧波荡漾的水边,多了一首诗。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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