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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回看「刘锡鸿」
本文较长,正文约8000字。


一、“此京师同指目为汉奸之人”

郭嵩焘知道自己日记里的言论,会刺痛了国人脆弱的神经,引发他们的愤怒。但他没有想到,骂自己骂得最凶、最具杀伤力的人,会是自己的副使刘锡鸿。

刘锡鸿是广东人。1863年,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与因母亲去世而在家守制的刘锡鸿结识。郭在广东办团练,延揽了刘锡鸿来负责省团练总局的事务。二人由此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友谊。1876年郭嵩焘被清廷指派为出使英国致歉的使臣,未出国门已是诋毁纷纭人神共愤。刘锡鸿是这期间仍经常与郭往来游山玩水、饮宴畅谈的有限几人。稍后刘能随郭一同出使英国,即有郭推荐的因素在其中。

但这推荐,也成了二人朋友关系破裂的开始。

郭嵩焘后来无奈回忆说:“然其在京,方以鄙人派充参赞为憾,啧有烦言。嵩焘与言明:始拟派参赞由我,后派副使亦由我,大抵为公言之。云生不信也。”[1]大意是说,刘锡鸿当时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对随郭嵩焘出使却只得了参赞的职衔颇为不满,他意在三品的驻英副使。刘认为郭作为朋友不够意思,郭则对他解释:一开始的参赞是我推荐的,后来的副使也是我推荐的。但刘锡鸿不信。其实,郭的话大体是实情,清廷最初指定的副使是许钤身,许的出身高出刘锡鸿许多,刘不可能与之争夺副使一职,参赞一职已是最好的结局。后来许因种种缘故改派他处,朝廷又感觉有安抚郭嵩焘的必要,刘锡鸿才有了出任副使的机会。

由刘锡鸿的多疑而造就的这道裂痕,在使团抵达英国之后,因“国书未书副使姓名职务事件”而迅速扩大。刘锡鸿认定:郭嵩焘既然在国内时就看过国书,却未指出国书中存在这一问题,多半是存心要给自己难堪。刘锡鸿写奏折给朝廷要求撤销副使名义,允许自己回国,即是在表达一种对郭嵩焘的不满。

郭似未意识到刘的这种猜疑,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刘的不满情绪。光绪三年二月十二日,郭与刘谈到使馆内的一些不如人意之事,刘锡鸿似乎是会错了意,以为郭是暗讽自己在使馆内部捣乱,故“语言乃多怪诞,以为与副使无涉也,颇相与争辨”。这番极不愉快的交流,让郭嵩焘生出一番感慨,说自己“前生太无积累,凡所提挈之人,无不相背畔者”,但郭又宽慰自己说,刘锡鸿是一个“直性”之人,时下又怀有一种“牢骚抑郁”的情绪,“亦无怪其然也”,不必怪他会有这种不友好的反应。[2]

刘锡鸿的“牢骚抑郁”,与他“副使”的地位未定有直接关系。各国均只设公使而无副公使,这让刘锡鸿的身份非常尴尬,他虽然给朝廷写了奏折请求卸去副使身份调回国内,但他在朝中并无靠山,对朝廷究竟会如何安排自己缺乏安全感,故情绪相当焦虑。越是焦虑,越是回溯这焦虑的源头,也就对郭嵩焘越是不满——如果国书里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副使的职务,这一切的焦虑就都不存在了。

焦虑归焦虑。此后的一个多月里,郭、刘之间仍维系着一种大体平静的关系。期间,刘锡鸿张罗了一次宴席,为郭嵩焘庆祝六十大寿[3]。还发生了使馆随员郭斌“随行而走出云生前”,也就是出门随行时不小心走到了刘锡鸿前面的风波,刘锡鸿大怒,将郭斌送到李荆门处,接受了一顿戒饬[4]。由这场风波,可以窥见刘锡鸿此时有一种脆弱而敏感的疑神疑鬼,觉得使馆中无人将他这个“副使”当回事。

刘锡鸿

但“郭斌风波”发生仅仅两天之后,刘锡鸿即挺直了腰杆,因为这一天,他接到了总税务司赫德的电报,获悉自己已被清廷改派为驻德国公使。[5]这一天,也成了郭、刘关系的分水岭。刘开始在各处场合显示一种与郭分庭抗礼的态度。受刘刺激,郭也对他越来越冷淡,能不邀请刘就尽量不邀请,能回避与刘同行就努力回避。比如光绪三年六月十一日,卜拉西约郭嵩焘去参观蒸汽轮船,但郭“以刘云生往践其约,不敢偕行”[6]。不过,郭嵩焘此时似乎仍未洞悉刘锡鸿何以如此。在光绪三年七月十七的日记里,郭有这样一段记载:

“夜归,与莼斋谈及云生叛背之由,必有事端,莼斋故与款曲,谅能知之。莼斋言,常闻其怨怼之词,而不闻其征引事实。所据为罪状者,谓得上海文报,私行开拆,并不一通知公同拆阅。其狂谬无知如此。稍一动气,又至竟夕不能成寐。”[7]

刘锡鸿对黎莼斋指责郭嵩焘,说他接到上海方面的电报,总是自己拆看,并不通知自己来一同阅读。这一怨念背后蕴藏着的,正是刘获知自己已被确定为驻德国公使之后,欲与郭嵩焘平起平坐的微妙心态。但郭嵩焘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责备。在他看来,自己从十余年前署理广东巡抚之时,就对刘锡鸿多所提携,此次出洋也是一样,可谓有大恩于他。刘的这种责备,实可谓忘恩负义。这也是郭当晚气闷失眠的主要缘故。

1877年9月4日,郭、刘二人的友谊终于走到了尽头。该天,刘锡鸿自外地返回伦敦公使馆,就自己的薪俸和副使的署名问题向郭发难,最后“大怒诟骂,拍案狂叫而去”。郭自问并无开罪刘锡鸿之处,遂传来使馆参赞、翻译及随员七人,让他们居中去询问刘锡鸿究竟因何一意挑衅。刘的回答是:

“我生平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亦忘却。唯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且向众人列举了郭的三项罪状:“一、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一、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一、柏金宫殿(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8]

在伦敦公使馆内被同僚指责为“汉奸”,对郭嵩焘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八天之后,9月12日,郭写了一道奏折,请求向朝廷销假回国,同时还写了三道奏折弹劾刘锡鸿。

第一道总体陈述刘锡鸿的种种问题,说他是一个“绝不念国家艰难筹画之苦心,而据以为一身富贵功名之捷径”,毫不体察朝廷设置驻外公使的良苦用心,只将之当成一条通往富贵之门的捷径,故请求朝廷免去其驻德国公使的职务,将其撤回国内。[9]

第二道专门弹劾刘锡鸿私刻关防。简单说来就是刘无视公使馆已有一枚由郭嵩焘掌握的公使大印,又自行刻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当时,刘的驻英国副使身份,因无国书递送至英国政府,所以并未获得认可;他的驻德国公使任命,也尚未正式发布。所以郭在奏折里说,刘不守规矩做出这种事,为的只是满足他的“自大之心”。[10]

第三道奏折,则是推荐由李凤苞接替刘锡鸿出任驻德国公使。[11]

郭的这次弹劾没有效果。1877年11月13日,刘锡鸿离开伦敦前往柏林上任,二人自此再无见面。1878年3月7日,刘锡鸿上奏弹劾郭嵩焘,给郭罗列了十大罪状:

一、谓中国将作印度,将被吞并于英俄;
二、无故与威妥玛争辩;
三、效洋人尚右;
四、擅议国旗,谓国旗黄色不当;
五、奏折列入副使名则将钦差二字抹去,蔑视谕旨;
六、对洋人过示卑恭以求悦,不复顾念国体;
七、崇效洋人,用伞不用扇,游历炮台披洋服;
八、令小妾学洋语、败坏中国闺教;
九、公事不公言,与洋人密谋;
十、对朝廷不满,心怀怏怏,动辄怨望。[12]

郭刘冲突经由奏折传入国内,很快在朝堂之上再度引发舆论对郭的批判。其中以号称开明的翰林院侍讲张佩纶最为积极。他在1877年底多次弹劾郭,说郭的日记谬误极多,朝廷只禁了他的书不夺他的官,这样是不行的。理由是凡读过郭嵩焘日记者,都知道郭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却“犹俨然持节于外”,这只会给愚民释放错误的信号,“将谓于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非特损国体而已”,让他们以为朝廷要大大地重用郭嵩焘这类人物,如此天下人心恐将无法维持,这不仅仅是有损国体的事情。言下之意,再不把郭嵩焘免职,大清的江山危矣。[13]

张佩纶还曾弹劾郭嵩焘不该带着家眷出使。他无法接受“夫人外交”,说郭嵩焘让家眷与洋人相见是在“招摇过市,取悦洋人”,闹到“四海播闻”的地步,实在是给大清国丢脸[14]。郭嵩焘闻知此等迂腐之言,勃然大怒,在日记中说:自己带着梁氏漂洋过海数万里,“一被参于刘锡鸿,再被参于张佩纶,不能为荣而只为辱”,既然如此,反倒定要在回国之前携梁氏去拜见一次英国女王,让她成为中国“夫人外交”的第一人。[15]

1878年6月7日,朝廷就郭、刘冲突公开下旨训诫。曾经慰言郭“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的慈禧太后,在诏书中声色俱厉斥责二人:

“本以堂堂中国之使臣,而举动若此,何足以示协恭而御外侮?本应立予撤回,严行惩处,以示炯戒。姑念郭驻英以来,办理交涉事件,尚能妥为完结;刘改派驻扎德国,于议论修约各事宜,语多中肯。朝廷略短取长,宽其既往,暂免深究。……经此训戒后,倘敢仍怀私怨,怙过不悛,则国法其在,不能屡邀宽宥也!”[16]

此时的郭嵩焘去意已决,训诫诏书对他发生不了效力。刘锡鸿执着官场,遂在回奏中一再表态说要改过自新。但刘的奏折尚未抵达总理衙门,朝廷已同意了郭的辞呈,且将刘锡鸿也一并撤职,驻英公使改为曾纪泽,驻德公使改为李凤苞。

二人同时免职的消息传至伦敦,郭嵩焘甚为高兴,在日记中写道:“广东生至是而盛气尽矣。中国使事,于是始稍有生机,闻者皆为称庆。”[17]

他似乎已不太愿意再写出“刘锡鸿(云生)”这个名字。

二、刘锡鸿的精神胜利法

刘锡鸿对待郭嵩焘的态度,与慈禧和总理衙门对待郭嵩焘的态度,其实是高度同步的。

1875年,奕䜣曾在军机处当着沈桂芬和宝鋆的面盛赞郭嵩焘“此人洋务实是精透”,1876年慈禧太后又多次召见郭,抚慰他“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那时节,刘锡鸿与郭嵩焘交往频繁,并不在意朝野舆论对郭已是人神共愤。

1877年“《使西纪程》事件”发生后,李鸿章告诉郭嵩焘:“执事日记一编,初闻兰孙大为不平,逢人诋毁。何君乃逢迎李、景,发言盈庭。总署惧而毁版。”[18]“兰孙”即朝中清流领袖李鸿藻。李鸿章这封信,透露出总理衙门在对待郭嵩焘及其日记方面,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倾向。

当时的总理衙门成员中,李鸿藻、景廉是看不上郭嵩焘的,景廉在郭出使之前就弹劾过他;毛昶熙是刘锡鸿的老上级,也对刘“一力庇之”[19]。惟恭亲王对郭嵩焘颇为欣赏,郭出使后按惯例寄回总理衙门的日记,也是因为有了他的支持,才得以由同文馆正式刊刻出版。

何金寿的弹劾引发了舆论风暴,恭亲王不能明确表态支持郭,只能将问题上交给垂帘的慈禧决断。慈禧一锤定音,从力挺郭嵩焘转为批示“相应钞录原奏,传知贵衙门钦遵办理可也”[20](将弹劾郭嵩焘、要求销毁其日记的何金寿奏折转抄给总理衙门,你们照着弹劾奏折里的要求办即可)。郭嵩焘的日记没能保住,刘锡鸿与郭嵩焘在伦敦公使馆内的关系,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21]

刘锡鸿的这种态度转变,显然与他对官场浮沉的执着有直接关系。这也是刘的日记《英轺私记》与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大不相同的缘故,尽管二人的所见所闻几乎相同——郭嵩焘赞誉英国的政治运作模式远胜中国上古三代之政;刘锡鸿却说英国文明其实是“中国圣教”结出的果实,凭空多出了一层精神胜利。

富丽堂皇的皇宫宫、整齐干净的街道、彬彬有礼的市民、风驰电掣的列车、光怪陆离的化学实验……这些陌生而鲜活的近代文明,被放置在刘锡鸿面前,对其认知系统造成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无非有二,或放弃传统的“夷夏观念”,承认自己见到的近代文明也是一种先进文明;或使用某种特色逻辑,将近代文明纳入到传统“夷夏文明系统”之中,重新获得一种“圣人之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自信。

刘锡鸿很明智地选了第二种处理方式。

在《英轺私记》里,他承认自己见到的英国政治风俗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比如没有闲官,没有游民,没有残暴不仁之政;到伦敦两个月,出门多次未见人语喧嚣,也见不到神情愁苦的落魄之人。但他随后笔锋一转说道:西洋风俗“以济贫拯难为美举”,其实是中国圣人所推崇的“仁”的一种表现;西洋人重视“仗义守信”,其实是中国圣人所推崇的“义”的一种表现。不过呢,“中国自天开地辟以来,历年最多,百数十大圣继起其间,制作日加精备,其言理之深,有过于外洋数倍者”[22]。相比之下,洋人的那点“仁”与“义”,实在是不值一提。

进而,刘锡鸿对洋人提出了一种殷切的期望:如果他们能够将这些圣人之道继续发扬光大,那么就可以在文明层面上步入更高的境界,创造出一个更为雍容齐整的社会。如此,所有的西方近代文明,就都被刘锡鸿纳入到了孔孟圣贤之教的名下。至于洋人为什么会懂得中国的圣贤之道,刘锡鸿也有一番解释:

“我大清乾隆以前,遐荒效顺,重洋慕化,亦由于此。今英国知仁义之本,以臻富强,未始非由久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 [23]

于是乎,刘锡鸿不但消解掉了英国文明对自己的认知结构造成的冲击,还将“中国圣教”送上了不败之地:英国文明既然是英国人“久入中国”学习“中国圣教”造就的,那么,英国文明越强盛,自然也就越能证明“中国圣教”的正确与厉害,也就越能证明大清国“以夏变夷”能力的强大,大清国永远是天下文明的中心。

这套逻辑走到后,结论便是大清国无需改革,无需“师夷长技”——正所谓“外洋以富为富,中国以不贪为富;外洋以强为强,中国以不好强为强……彼之以为无用者,殆无用之大用也夫!”[24]洋人的求富与求强都是末流,中国圣教的不贪与不好强才是“无用之大用”,才是最高级的东西。且看我大清乾隆时代,“非有火车,然而廪溢府充,民丰物阜,鞭挞直及五印度,西洋亦效贡而称臣”[25]。所以,中国不需要改革,只需要回归“祖制”;不需要学习西方,只需要认真学习“圣教”。

问题是,无论刘锡鸿在日记里将“中国圣教”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现实是清廷不是洋人的对手,朝野上下在对外交涉中一惊一乍,时常担忧“庚申之变”可能重现。所以,即便“圣教”已是天下文明的至高点,清廷也仍需要找到一种办法,来挽救国势的糜烂与颓唐。

刘锡鸿提供的方案是:朝中洋务官僚讲求的“西学”,不过是低级的百工商贾之学;治国的根本在于整饬吏治与端正士习,改革也应该从这个方面着手。刘锡鸿还补充说,西学当然也还是应该讲,但西学是“工匠技艺”之学,绝不该由读书人去讲,只可“聚工匠巧者而督课之,使之精求制造以听役于官”,也就是由官府出面,将工匠们聚到一起管理起来,督促着他们产出比洋人更厉害的“工匠技艺”。[26]

与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不同,刘锡鸿的《英轺私记》是一部精心筛选后编制出来的日记。对比二人在同一事件中的选择性记述,即不难发现这一点。

光绪三年二月二十七日,日本政界要人井上馨前来拜访,与郭、刘二人有过一番谈话。据郭嵩焘日记的记载,谈话中提到了各国税收制度,井上馨说,英国官吏月薪300磅以上者都须同等纳税后,刘锡鸿遂感叹道:“此法诚善,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故也”——这真是一项好制度,可惜在大清这样的“非民主之国”是没办法推行的。郭嵩焘对刘锡鸿的这一看法高度赞同,评价称“此论至允”。[27]

刘锡鸿的日记,也记载了这次谈话。其中却没有郭嵩焘日记中那段对“英国税制”的赞美,而只有一段对“祖宗制法”的鼓吹赞美。按刘的日记,当时的情景是井上馨认为清廷应该“效西法改弦而更张”发展采矿业,也增强国力。刘锡鸿却回应说:

“祖宗制法皆有深意,历年既久而不能无弊者,皆以私害法之人致之。为大臣者,第能讲求旧制之意,实力奉行,悉去其旧日之所无,尽还其旧日之所有,即此可以复治。若改弦而更张则惊扰之甚,祸乱斯生,我中朝敢不以贵国为戒乎?金银煤铁等矿,利在焉,害亦存焉,非圣天子所贪求也。”[28]

大意是:老祖宗留下的制度,都是有深意的好制度。之所以流传到现在会有弊端,是因为有人以自己的私心去破坏了老祖宗的制度。做大臣的人,应该努力恢复还原老祖宗的制度,这样就可以实现天下大治。学什么西法来改弦更张,只会造就祸乱,你们日本就是一个我大清必须吸取的教训。我大清那圣明的天子,不会学你们去开什么金银煤铁之矿。

按刘锡鸿日记里的说法,井上馨听了他这番义正言辞的教育之后,只剩下了“唯唯”。

两本日记里有两个刘锡鸿。一个赞扬英国税制,赞扬“君民兼主国政”的制度让西洋国家“享国长久”,另一个却对“祖宗法制”顶礼膜拜。这两个刘锡鸿都是真的——前一种意见代表了刘的真实想法,后一种意见代表了刘基于现实利害而对自身言论做出的切实阉割,郭嵩焘将之称作“逢迎诡合之术”[29]。真实想法与切实阉割,共同构成了刘锡鸿的“心是口非”。

总理衙门中人都是官场老油条,对刘锡鸿这种刻意迎合清流舆论以谋取权位的用心,自然也有所察觉。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就曾在给李鸿章的书信里说:“刘云生天分高,以能贬刺洋人、邀取声誉为智,此洋务所以终不可为也”[30]——刘锡鸿的天分很好,可惜他将这天分用在了贬低谩骂洋人、为自己博取舆论声誉的表演上,这也是洋务难以推行的重要缘故之一。

刘锡鸿最终被削去驻德国公使职务,主要有四点原因。

第一是刘自己用力太猛,表演太过,产生了负面效应。他向德皇威廉一世递交国书时,“礼节疏阔,有夷然不屑之意”[31],几乎引起外交冲突;在柏林,闹到了不愿交换国书的地步;在北京,德国驻华公使巴兰德又多次抗议刘锡鸿在德国的所作所为。

第二是支持刘锡鸿的总理衙门大臣李鸿藻、毛昶熙,先后因事离职,余者虽不喜欢郭嵩焘,却也无意力保刘锡鸿。

第三点是郭嵩焘一再弹劾刘锡鸿。郭提醒总理衙门:欧美各国请朝廷对外派驻公使,目的是“欲中国知其政教、制造,志在通商,以广利源,非有意与中国构衅”,是为了让大清更了解他们,而非要与大清交恶。刘锡鸿到了德国之后做的,却是“终日闭门编造语言”来诓骗总理衙门,朝野舆论赞誉刘的那些日记文字是“中肯之言”,其实“皆出自闭门编造之功,全无事实”。若朝廷将刘锡鸿的这些胡说八道当成真相,然后“陵驾诸国,惟所施为,以遵朝廷体制”,那结果一定是“召衅启侮,所损尤多”。郭甚至警告说,若让刘锡鸿这种人继续待在驻外公使任上,“诚恐贻误大局,追悔无及”,迟早要闹出难以收拾的外交事故。[32]

第四点,是李鸿章一再给总理衙门写信,点出刘锡鸿“日记虽可动听”(虽然日记写得很让朝野舆论满意),但实际上是一种“横戾巧诈”,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信赖[33]。

刘锡鸿调回京城后,继续混迹官场,做过光禄寺少卿、通政使司参议等职。这些五品官职自然不能让刘满意,但他的人品已在对郭嵩焘的攻击中用完,李鸿章给他的四字评语“横戾巧诈”,已成为总理衙门对他的固定印象。所以,即便是李鸿藻重回总理衙门,刘也没能得到再起的机会。

1881年2月底,李鸿章的政敌左宗棠进入总理衙门,刘锡鸿决定再次投机,于3月中旬上奏弹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34]。但朝廷无意扳倒李鸿章,刘锡鸿最后落了一个“诏斥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35]的结局,被彻底罢职,数年后潦倒去世。

曾纪泽于1878年11月份自上海启程前往英国接替郭嵩焘。出发之前,慈禧与慈安两宫太后召见了曾,勉励他“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曾纪泽趁机为郭嵩焘说情道:“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慈禧回应说:“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曾纪泽又说:“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慈禧回复说:“我们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都知道。”[36]

这段君臣对话,被曾纪泽载入了日记。与郭嵩焘、刘锡鸿们的日记一样,曾的日记也要交给总理衙门存档。所以,他的这番话,既是为郭嵩焘开脱,也是为自己求一个全身而退的保证。

1879年5月,郭嵩焘自英国回到长沙。下船时,湖南官绅仅两人“差帖迎候”,余者“傲不为礼”全都不露面。且有人在通衢之地张贴大字报,直斥郭嵩焘“勾通洋人”。[37]无人迎接,也无人制止大字报,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郭嵩焘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此后,郭便隐居家乡以讲学为务,致力于阐发自己的改革理念,即“专意考求富强之术”,而不探究“政教风俗本源之所在”,是一种治末而忘其本[38]。

1891年,郭嵩焘去世,李鸿章奏请由国史馆为之立传,清廷的答复是“郭嵩焘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著不准行”[39]。1900年,北中国被无边的狂热情绪所笼罩,有刑部郎中名为左绍佐者,又在给朝廷的奏折里写道:

“请戮郭嵩焘、丁日昌之尸以谢天下。”[40]


注释

[1]《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99页。

[2]《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57页。

[3]《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79页。

[4]《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212页。

[5]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124页。

[6]《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246页。

[7]《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266页。

[8]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下)》,(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71年版,第675页。

[9]《郭嵩焘全集》(四),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829页。

[10]《郭嵩焘全集》(四),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831页。

[11]《郭嵩焘全集》(四),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830页。

[12]钟叔河:《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439页。亦可参见:《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660-661页。

[13]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下)》,(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71年版,第713页。

[14]张佩纶:《奏请饬令出使外洋大臣不得携带眷属》,光绪三年十一月三日。

[15]《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705页。

[16]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下)》,(台北)中研院近史所1971年版,第762-763页。

[17]《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593页。

[18]《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页。

[19]《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33页。

[20]《光绪宣统朝上谕档》第三册(光绪三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页。

[21]郭、刘二人交恶的详细经过,可参见张宇权《晚清外交史上的一点疑问:论郭嵩焘与刘锡鸿的关系》,《公共管理研究》2005年第1期。

[22]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109-110页。

[23]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122页。

[24]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110页。

[25]刘锡鸿:《缕陈中西情形不同,火车铁路势不可行疏》。见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65页。

[26]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27-28页。

[27]《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70页。

[28]刘锡鸿:《英轺私记》,岳麓书社1981年版,第105页。

[29]《郭嵩焘全集》(十),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695页。

[30]《郭嵩焘全集》(十一),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19页。

[31]钟叔河:《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440页。

[32]《郭嵩焘全集》(四),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844-845页。

[33]《李鸿章全集32·信函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2页。

[34]《李鸿章全集9·奏议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30页。

[35]《德宗实录》卷一二七。转引自钟叔河:《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441页。

[36]曾纪泽:《使西日记(外一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7页。

[37]《郭嵩焘全集》(十一),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00页。

[38]《郭嵩焘全集》(十一),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02页。

[39]《李鸿章全集14·奏议十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页。

[40]陈功甫:《中国最近三十年史》,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24-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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