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几个人？”
“13！”
因暴雨被困洞穴 9 天后，12名少年足球队员和教练被两名英国潜水员发现并成功救出。2018 年夏天那个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泰国洞穴救援事件终于被搬上银幕：纪录片《营救》（The Rescue），导演是以《徒手攀岩》夺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金国威（Jimmy Chin）和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夫妇。
▲潜水员正在通过一个水下洞穴(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营救》于 2021 年 10 月 8 日在美国院线上映， 12 月 3 日起上线迪士尼流媒体平台Disney+。迄今为止，《营救》已获得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纪录片人民选择奖等 5 个奖项，并获得超过 10 项提名，IMDB 评分 8.4。
▲The Rescue海报。图片来源/press.disney.co.uk
金国威难为无米之炊
在凭借《徒手攀岩》“出圈”之前，金国威一直以身兼极限运动员和极限运动摄影师、电影制片人而闻名于户外圈。他是出色的滑雪员和登山者，参与并领导了七大洲的攀岩和登山滑雪探险，是第一个从珠穆朗玛峰峰顶滑雪下来的美国人，完成并用影像纪录了梅鲁峰鲨鱼鳍首攀。
▲金国威正在拍摄。
这次，他从高山峭壁转向黑暗洞穴，进入一个陌生的户外领域。更大的挑战在于，当他和瓦沙瑞莉于 2020 年初正式着手这个题材时，救援经过和结果早已被媒体向全世界直播过了，而他们不在现场。他们如何重新“纪录”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活在悬崖边上的男人”，媒体如此形容金国威。拍摄《攀登梅鲁峰》，他险些丧命于雪崩；拍摄《徒手攀岩》，他攀绳从酋长岩顶部吊下来，悬空扛摄影机跟拍。与此相比，拍摄《营救》至少在体力和户外技术上要轻松得多，不需要他学会洞穴潜水，跟着拍摄对象出生入死。
▲洞潜的风险远远高于普通的潜水运动(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但如果他可以选择，他或许更愿意去面对那些户外挑战，而不是处理非户外领域的难题：
· 他和瓦沙瑞莉原计划在 2020 年 2 月第一次去泰国拍摄，疫情来了，不仅去不了泰国洞穴实地拍摄，也无法面对面采访英国和澳洲的潜水员；
· 洞穴外有海量的媒体报道素材，但洞穴内的营救经过、也是事件最关键的部分，没有影像素材；
· 网飞（Netflix）拿到了少年足球队的独家授权，在拍一部迷你系列剧，这意味着金国威的片子失去了被营救者及其家人的视角；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他们要拍的可是纪录片，不是演员演出来的剧情片。怎么办？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洞潜，最纯粹的冒险
《营救》做了大量采访，采访对象包括参与救援的潜水员，尤其是主力里克·斯坦顿（Rick Stanton）、约翰·沃兰森（John Volanthen）、理查德·哈里斯（Richard Harris），以及泰国和美国军方。受访者分别位于英国、美国、澳洲和泰国，导演委托当地的摄影师上门拍摄（不用说，摄影师还必须持核酸阴性证明），通过 Zoom 远程沟通拍摄工作及提问。
在进入“营救”这个核心事件前，影片花了约半小时来展现潜水员们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会有人把洞潜当做爱好？
斯坦顿说：“探洞的魅力显然在于探索，我们有时候一潜就好几个小时，完全依赖于人工照明和加热，就像在太空中，那或许是你能拥有的最纯粹的冒险。”
或许是因为潜水员们以往没怎么拍水下视频，疫情期间又不能实地拍摄，这一段画面剪辑了不少水下摆拍镜头来匹配采访语音。
▲潜水员通过一个水下洞穴(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作为一名曾经潜入墨西哥洞穴并为之着迷的潜水员，我无法不被潜水员们的话打动。然而，假如我不曾潜入洞穴，假如我不曾自己体会过探索黑暗时那种恐惧、好奇、兴奋、冷静交织的心情，对于一个小众且高风险的极限运动，我是否真的能对他们的话感同身受？要知道，很多潜水员也畏惧黑暗封闭空间，更不用说普通观众了。
《攀登梅鲁峰》和《徒手攀岩》的跟拍极具视觉冲击力，酋长崖的垂直峭壁看得人直倒抽冷气手心冒汗，“这是纪录片啊，怎么拍出来的啊！”看《营救》则少了这一层震撼。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从影片采访我们得知，洞穴潜水员们似乎都比较内向：不善社交，玩不来足球等集体运动，甚至曾在年少时遭遇霸凌……而洞穴，洞穴让他们感到舒服，安静，平和，安全，说到安全这个词，他们笑了，“离开正常社会的一切，回到人类穴居的年代”。他们因为不合群而选择了洞穴潜水，这项爱好又令他们更加不被外人理解。
这段铺垫没有突出他们在潜水技术上的牛逼，而是着重于刻画他们的“平凡”。
那些从未公布的救援细节
当年所有通过媒体报道关注着那场营救事件的人，包括我，都以为自己已经知道救援经过。实际上，泰国官方从未公布细节，尤其对于足球队员是否被注射镇静剂三缄其口。从《营救》里，我们终于得知真相。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斯坦顿提出一个疯狂的主意：为免孩子们在水下恐慌挣扎，把他们潜水带出来之前先注射镇静剂。身为麻醉医师、也是资深洞穴潜水员的哈里斯培训潜水员们如何往孩子的大腿扎针，如何在潜水中途判断药效是否减弱要补针……
同时，他们还要考虑到，万一营救失败，可能会被泰国政府抓起来，当时甚至有一个“007 式”的撤离方案，躲在车厢里，走乡间小路逃到英国大使馆避难！
最关键的洞内救援经过缺乏影像记录，剧组也无法去泰国实地拍摄，他们在英国 Pinewood 摄影棚的水池搭景，花了两周半重现救援经过，斯坦顿和沃兰森亲自上阵，由泰裔儿童扮演足球队员。
▲紧张的救援。图片来源/The Rescue预告片
“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我们在泰国使用的装备，并完全按照我们在那里做过的事来重做一遍。”斯坦顿在英国《潜水杂志》的采访中说。“作为洞穴潜水员，我们声明我们不能演戏，我们拒绝表演。”沃兰森强调。
影片呈现出的营救过程相当紧张，也有许多媒体未曾报道过的细节：有潜水员中途拿出针管准备给孩子补针，却险些扎到自己手上；有潜水员失手脱离了导潜绳，绝望中顺着摸到的电缆往前，发现自己回到了第九洞室（足球队被困的地方）；有潜水员摸到“一条死鱼”，随即发现自己带着的孩子毫无生命迹象，冰冷，没有呼吸，直至抵达洞室把面罩摘下，打开孩子的呼吸道，孩子终于恢复了呼吸。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剧组终于获得泰国军方独家授权的长达 87 小时的现场影像素材，不惜将已接近完成的影片推倒重建。于是我们看到，斯坦顿和沃兰森在洞穴里发现足球队的更完整录影，以及人龙接力抬起担架把孩子们运出洞的画面，经过巧妙剪辑，棚拍演示素材跟泰国军方的原始素材无缝融合。
再加上当时的各国新闻报道素材，经过周密组织，影片把错综复杂的救援经过交代得清晰又扣人心弦，叙事流畅，张弛有度。早在事件当年，PBS电视台就拍了部纪录片《泰国洞穴救援》（Thai Cave Rescue），但只是平铺直叙纪录整个过程，相比之下，失了先机的《营救》却讲了个更精彩、揭露更多内幕的故事。
遗憾颇多的救援重现
不过，对于作为影片重头戏的救援重现段落，我的观影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确实从潜水员的采访中了解到许多震撼的细节，另一方面，我再次感到潜水画面缺乏力量。
斯坦顿和沃兰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洞穴潜水员之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进入睡美人洞救人如探囊取物。只有把其危险性和难度充分展现出来，才能让观众身临其境地理解，他们在做的是多么无畏的事。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洞穴潜水有多危险？
想象一下，如果你进入一个迷宫一样的洞穴，洞里的水浑到打着手电筒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你每前进一米都要靠手摸，你可能撞上坚硬的石头，或者身上哪个部分被勾到，有些地方窄到你需要脱下装备爬过去（同时保证呼吸器还紧紧咬在嘴里），可能爬到一半卡住了也无法后退，水流可能突然变得很急，把你整个人冲到晕头转向——一旦你迷失方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出路，直到气瓶里的空气耗尽，绝望死去。在世界上的1000种死法里，洞穴潜水可能就占了10种。史上留名的洞穴潜水员，有一些已死在洞穴里。
看《徒手攀岩》我们知道，无保护攀岩，一下没抓紧，一脚没踩稳，就会掉下悬崖粉身碎骨——容错率极低，所以危险。洞穴潜水也一样。在大海这样的开放水域休闲潜水，如果遇到意外，哪怕空气耗尽，我们可以紧急升水，而深入几公里的洞穴，你没有任何犯错的机会，还可能面对无法预计的意外，比如洞穴坍塌。卡梅隆的经典大片《夺命深渊》就是关于一群人在洞穴内由于错误和恐慌挨个死去的故事。
▲《夺命深渊》的整部片子精彩而压抑，到这里才看到曙光。图片来源/《夺命深渊》剧照
作为兴趣爱好的洞穴潜水已经足够危险，洞穴救援的难度更是几何级地增加。潜水员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洞穴救援往往是打捞尸体。当潜水员在洞穴内被困，生还的几率就很低了，被发现和成功救出的希望更渺茫。
我们在《营救》里能直观地体会到洞穴救援的危险性和难度吗？很少。
就睡美人洞的能见度而言，斯坦顿说他“只能靠在泥浆里四处摸来找方向”，而影棚那个水池显然过于干净了，导潜绳和潜水员的手看得清清楚楚，“芭提雅海滩”也清澈见底。我需要强调，黑暗和能见度低是两码事，只要水是清的，灯就能照亮黑暗，完全没有自然光也不可怕，但如果能见度低，再亮的灯光也难以穿透淤泥浮尘。影片表现的是暗，不是浑浊。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导潜绳就是洞穴潜水员命悬一线的那根线。睡美人洞原本没有导潜绳。从第三洞室到发现孩子的第九洞室，都是斯坦顿和沃兰森探的路、布的线。没有导航，指南针只能给出大方向，一尺一尺地前进，靠摸，逆着流潜水摸索。这段路，顺流跟着绳子游出洞需要两个半小时，进去探路布线则必定远远超过两个半小时。“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布线的。”参与救援的加拿大潜水员 Erik Brown 接受《潜水员》杂志采访时说。而电影里，潜水员就像放风筝一样举着线轮轻轻松松往前漂……
有潜水员说，他试图穿过一个又一个自己无法穿过的洞；另一名潜水员说，最后一段积水区域是最难通过的，必须先把孩子推过去，自己再跟着过去。很可惜，这些洞潜里最艰难的时刻，在画面上都没有得到贴切体现。摸、爬、挤、穿，我们没有在影片里看到这些洞潜的典型动作，只看到了游。而 Erik 说，洞里没有多少可以自由游动的空间。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指出以上种种不足，并不是基于潜水员技术控的吹毛求疵。潜水跟登山、攀岩不一样，后者有多危险，在视觉上非常直观，而洞穴潜水的难，没有亲身潜过的人很难想象。《营救》缺了珍贵的现场纪录，影棚重演时就更需要把种种难处、种种险情做到位。潜水员们固然是专业的，也拒绝表演，但毕竟影棚水池的环境跟真实洞穴相去甚远，潜水员倒是需要演，导演需要引导他们演，才能贴近救援时的真实情况。
▲图片来源/The Rescue预告片
那些电影没讲的故事
一群其貌不扬、不合群的中年人，拥有全世界精锐部队都没有的小众技能，因此成了举世瞩目的英雄，随后，他们更加自信、坚定、骄傲于自己的选择。继《徒手攀岩》之后，金国威夫妇再次聚焦于“怪人”，但对比前作，《营救》更侧重于展现了人性道德、勇敢的一面，对于探索未知、游走在极限边缘的一面略嫌浅尝辄止。
影片试图表现潜水员从凡人到英雄的反差，但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绝非偶然。斯坦顿和沃兰森，还有只露面几次的杰森·马林森（Jason Mallinson）只是谦虚低调，早在泰国洞穴救援之前，其牛逼经历就足以拍成几部电影。他们一边动手改进潜水装备，刷新着洞潜的深度和长度世界纪录，一边搭档着多次参与高难度洞穴救援，曾多次登上媒体头条及获得嘉奖。
▲Jason Mallinson。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2004 年，斯坦顿和马林森在墨西哥洞穴救出 6 名被困了 8 天的英国士兵，其中包括带一名恐水者潜水 180 米出洞。
2010 年，法国洞穴潜水员和救援大神 Eric Establie 因洞穴坍塌被困，斯坦顿搭档沃兰森花了 8 天时间终于找到他——的尸体。虽然营救失败，他们还是被授予英国皇家人道协会奖章。
2011年，斯坦顿和沃兰森在爱尔兰把波兰洞穴潜水员 Artur Kozłowski 的尸体打捞出水。
以上，完全是志愿参与，没有酬劳。
这些经历在影片中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当然，我理解影片篇幅有限无法面面俱到，但就影片主题“营救”而言，只有把斯坦顿和沃兰森以往的潜水和救援经历补充进来，观众才会明白，为什么斯坦顿会跟沃兰森说，“舍我其谁”。没有几十年洞潜累积的经验，没有始终如一的义无反顾，就不会成就这次惊动世界的救援。正如斯坦顿在他的自传《潜水员：水面下的人生》（Aquanuat：A Life Beneath The Surface）里写的：“最终能找到和救出那些孩子，我用了我的整个人生来准备。”
与此相比，他们是否儿时内向害羞、不合群，没那么重要。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我向上伸手，用手指引导自己，我已有心理准备，随时会碰到些柔软新鲜的东西。漂浮的尸体在温暖水里泡了超过一周后会迅速腐烂，发现的过程绝不会是愉快的。’但那是你在这里的原因。’我提醒自己。”（该书引文均为本文作者翻译）斯坦顿的书里细腻描述了他进洞寻找孩子们时的心理活动。
洞潜需要极端冷静，但洞穴潜水员并不冷血，他们的内心世界令人着迷。
总体来说，在诸多限制下，两位导演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拍了一部素材丰富、节奏紧凑、忠于事实的纪录片，把一次风险极高、关注度也极高的国际救援事件清晰呈现出来，尤其还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洞内救援细节，是截止目前为止关于该事件的最佳电影作品。
然而对于热爱《徒手攀岩》的观众来说，如果期待再次看到一部深度呈现小众极限运动的硬核户外纪录片，那可能会失望。这些年来，在水下拍摄的惊悚大片不计其数，往往只是把潜水作为噱头，夸大、失真，真正理解潜水和潜水员的影片屈指可数，很可惜，《营救》也还是隔靴搔痒。
▲《营救》剧照。图片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最后，借用英国《潜水杂志》一篇影评来结束本文：
我发现主流媒体对这部电影的评论很有趣，他们在评论中写到“一群古怪的人偶然成了英雄”。主流记者未能理解的是，这就是最热切、狂热的探洞者和潜水员的样子。一切都很正常。水下和地面生活都远没有那么复杂。这是我们寻求慰藉的地方，我们适合、找到平静的地方。世界其他地方才是奇特的。
——Rosemary E Lunn
▲以少年足球队为主角的网飞迷你系列剧将于明年上线。米高梅出品、《达芬奇密码》导演朗·霍华德执导的剧情片《十三个生命》也计划于明年上映，由《魔戒》人皇阿拉贡的扮演者维果·莫特森饰演斯坦顿，科林·法瑞尔饰演沃兰森。图片来源/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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