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地铺》

——地铺上的孩子们

马腾驰先生手书

地 铺（散文）

·马腾驰

每到了夏天，天热得要命，屋里开着空调，都凉快不下来。夜里，睡在撤去褥子铺了凉席的床上，觉得凉席还是异常地灼烫，叫人难以入睡。

索性将凉席铺于地上，打起地铺。躺在地铺上，心理上先凉爽了许多，尽管这是在高楼里的地板上，竟觉得亲近了浑厚的大地，比躺在床上艰实平整很多。枕边，放一本闲书，睡前胡乱翻几页，燥热随之除去不少，心如一泓清水般宁静，于是，看那闲书，眼里一片化机，那书中的文字也似乎袅袅婷婷，蓬蓬勃勃了起来。

夜里醒了，睡不着觉，窗外的灯光，斑斑驳驳地映射进房间，斑驳的光影里，从地铺往上看，那高高挂在墙上不甚分明了的国画，还有立在墙边的书柜，思绪就飞动了起来。

打地铺，我是有情结，是有深刻记忆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仍难以忘怀。夏天，爱打地铺睡觉，一是图凉快，另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对过去那段艰苦日子，从另外层面的一个回味，一个反刍。

如今，是躺在这高楼上的地铺上，三十多年前，蜷缩着身子，忍受着寒冷，睡在湿冷的地铺上，那时，一天天，是在透彻肌骨的严寒中熬过去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老家大张寨去礼泉上高中，学校在县城东郊，离县城还有好几里地远。那年，整整一个夏天，大雨就下个没停，暑假过完，九月一日开学时，天气就有了几份寒意。我们班的宿舍，被分配到学校最西南角地势稍低的一个平房里。那个时候，学校全是拱脊平房，是没有楼房的。

要住的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个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教室。我们冒雨扛着铺盖卷过去，地面潮湿得能踩出水来，四周的墙面，从墙跟到半墙上都是湿的，墙面上还留有以前阴干后如勾了白云边际一样的渍痕。铺盖卷不敢给水湿的地上搁，我们就把碗，把空着的暖水瓶放倒，有的同学把装鞋的粗布包放在地上，把铺盖卷放上去，不然，就会湿了铺盖。等到下午，学校才拉来了几架子车麦草，同学们把麦草抱进来打起通铺，把各自的褥子铺上去，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睡觉的床了。

那一年雨水多，到了秋天，连阴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得任何的东西都长了毛。宿舍原本就湿，又连接下雨，那地面上仿佛有水不断地涌出。地铺上，刚铺上时还干燥的麦草，早已被浸得湿漉漉的，人每晚在上边睡，被压成潮湿、粘连在一起的麦草毡。铺在上边的褥子，湿乎乎地有水能拧出一般，被子也潮湿得厉害，挨着人十分地阴冷冰凉。有的同学身上起了湿疹，我身上也出了很多的红斑，一到晚上，更是奇痒难忍。

雨还下着。宿舍外大椿树上的寒鸦，夜里被冻得鸣叫了起来，寂静的雨夜里，听着那乌鸦悲切的叫声，更增加了一份让人要打哆嗦了的寒冷。

也是怪了，那年冬天的雪也是特别多，特别地大。宿舍如冰窖一样冷，一天三顿吃着从家里背来的冷馍，喝上一口从锅炉房打来不煎不热不知烧开了没有的温水。营养跟不上，体内没了热能，愈发地觉得冷。晚上下完自习回到宿舍，把冻得失去知道的双脚，在地上猛弹着取暖，呵着冻得红肿如面包一样的双手，躺进冰冷的被窝，上下牙齿“啪啪”地打着架。到了第二天早上，睡了一夜的被窝还未曾暖热，对那时的寒冷，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为了读书，忍受着寒冷，吃着只能活了命的粗砺干粮，发了奋地苦读着书。

把这故事讲给儿子听。城里长大的他，上大学以前，一直住在舒适的家里，每顿有他母亲精心给他准备的饭食。他听完我讲睡潮湿地铺、吃着干馍还刻苦学习的往事后，脸上是不相信我说假话而表现出来的那种平静的认可，仿佛我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只说一句“你们那时真不容易！”就没有了多余的话。也不能怪他，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没有那种切身的感受，那些事，对他们来说是很遥远，想象不来的事儿，他跟我又能多说些什么呢？我暗自思忖着。

无需忆苦思甜，也无需诉说自己的委曲，我们受的艰难与不易，也不能要求下一代的孩子去受那样的艰难与不易。社会毕竟发展了，前进了，人们的生活普遍好了起来，我们无须以此作为一种当年我们怎么样怎么样的苦楚抑或是资本去炫耀和自夸，诸如我们是如何地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那样去说去认为就没有了意思，也没有那个必要。只所以想起往事，我只是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了往昔的艰难困苦，不要沉醉迷失在如梦一般平和丰裕的日子里而失去了奋斗的目标与方向。

每年打上地铺，到收了地铺，可以说，我是最早和最晚的一个。没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那么大的气度与志向，他是一代枭雄与伟人，我们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民众。至于说打地铺，收起的早晚，这样做也不是要做给谁看，更不是一种自讨了苦吃的矫情与做作，只是在其中有意无意地回忆体味多年前的难场而增加我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不断前行的力量罢了。

我想，和我一样有过打地铺经历的人，会有共同的感受与感慨，不忘过去，是让我们有了坚韧的精神面对未来。

2018年11月23日再稿于驰风轩

著名作家马腾驰先生近影

作者简介： 马腾驰，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以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即将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