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和上去

作者 辛廉颇

已是九月上旬的下午，仍然烈日炎炎，热浪滚滚，莲花镇贾营小学校园中棵棵香樟树的每一片叶子一律都萎靡不振，像紧紧跟随在村支书贾国旺后面不想嚣张时“四眼儿”——贾书记忠实的灰色狼狗瘫软地伸出用来淌汗的舌头，校长郭静将第七杯净水器中的凉水剩最后一口儿，快要喝完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大作“主人，你来电话了！……”因为将最后一气儿的水咽下，耽误了五秒钟，手机设置的铃声“主人，你赶紧接电话呀！”表现出来的焦急催促的声音，显得特别地不耐烦，像是犯了教办室主任葛毅交代的工作任务没有马上办得干净利落诸如此类的低级错误就会立马遭到斥责埋怨的恶果一样。郭校长连忙接通手机没来得及“喂”一声就听到：

“郭校长，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带领你校的教师们到镇政府大礼堂参加庆祝教师节集会！”教办室政务组康组长干脆不啰嗦地发令道，郭静还没来得及将服从命令的“好”字说出口，就听到“不准迟到！”掷地有声的严厉警告。

得到郭校长“请领导放心，绝对一秒钟都不会耽搁！”的保证后，工作十分严谨且雷厉风行的康组长才将这二十三位校长的最后一位的“党委通知”通知完毕，放心地挂了电话。

根据“党委通知”，还是见多识广的莲花镇一初中的教师们在校长段凝的首肯下首先断定，“今年的教师节和往年的不同”，原因是往年戴着蛤蟆镜显示智慧和权威均深不可测的镇领导都是“下去”到学校看望或慰问教师，对着辛勤劳作，挥汗如雨的教师们拉着抑扬顿挫的长腔满怀深情地说：

“我代表党委政府和四万莲花镇的人民来看望你们了，并对为我镇教育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十分辛苦的各位'园丁们’表示衷心地感谢和节日的祝贺！……”

这温暖的厚重的话语，在这炎热的季节里如凛冽的甘泉，也恰似党委政府的办公室里空调吹出的清爽徐徐的沁人心扉的凉风，浸润在特别是白发苍苍的老教师的心田！有个叫索景电的老教师竟然被感动得喉哽咽阻，要不是汗多泪少，滚烫的热泪说不定就被这个“代表”透过深邃的眼镜明察秋毫地发觉了，他的“党委”“政府”和“人民”等“三个代表”竟如此的感人至深啊！

今年新任莲花镇党委领导们突发奇想，却要“请”全镇的教师们都“上去”——到的镇政府的礼堂——莲花镇影剧院里，举行所谓教师节“盛大”的庆祝集会，使谨小慎微的教师们受宠若惊，以至于战战兢兢找不到礼堂的入口处！他们有的根据常识，早已达到明明是“莲花镇影剧院”临街的大门口，准备就此而入，却被暗红色漆皮剥落的大门上无情的钢铁门栓和早已锈迹斑斑紧闭的大锁合力阻挡在门外，在通往破旧大门门槛的九层台阶上，三五成群的红黑色斗鸡在奋力搏杀，你啄我的鸡冠，我蹬你的鸡肋，从淋漓酣畅的打斗场面以及各位战斗鸡对高高低低的地形周旋自如的情景中，逻辑思维向来比较严密的教师们，隐隐约约可以推测，这群猖狂的家伙们，早已盘踞此地非一日、非一月、甚至非一年，因为大门的右边，就是鸡主人精心为斗鸡们搭建的一米五左右高五层结实的“豪宅”鸡笼，距离该剧院大门不足半公分。大门的左侧摆放着垃圾箱，垃圾四溢，臭气冲天，令人作呕。有一匹矮小不修边幅且尾巴举着来路不明的金黄色稻草的灰色京巴狗，满身稻壳，正竭力挑逗一匹道貌岸然夹着尾巴的黄色日本高个子母犬，试图也想在剧院大门口“鸡”的领地里开辟一片快活的天地，不料，两只体格健硕的雄斗鸡，炸着脖子上片片竖起的鸡毛，扇动着善于搏击的翅膀，蹬着雄鹰似的利爪，异常警惕，随时准备对胆敢在其势力范围内图谋不轨的另类家伙发动强有力的攻击，但矮个子小狗傲慢不屑，翘起后腿对着鸡的领地潇洒地洒了一泡象征蔑视鸡群的尿，“汪！”“汪！”叫了两声，似乎是抱着“好狗不与鸡斗”的信条，悻悻地紧贴着道貌岸然的黄母犬的尾巴，避开雄鸡眈眈的视线，尾巴招摇着金黄色的稻草，到不远处的垃圾箱的后边悄悄地偷情去了，大有照顾文明教师们的尴尬情绪。正当教师们进退为难，不知怎样进入礼堂会场的时候，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的斗鸡的主人郑明，给出了清晰明确的行进路线，但不无调侃地说：

“这个影剧院建成时间比我十五岁的孙子还大两个月另三天，当时我是包工头，目前为止，没有演过一场电影或一场戏，大门常年紧闭，我的这一代斗鸡的往上推七八辈儿，也就是这批斗鸡的八辈儿老祖宗曾经光顾过里面几次，每进去一次都是死里逃生，现在，这些家伙们十分长记性，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了！”

接着“滋滋”提溜了一口烟，幽幽地说，“教训深刻呀！”然后露出狡诈的笑容。同时用夹着香烟的右手的两个指头往南指了指，再往东点了点，告知，需经过镇政府宏伟气派面朝南的大门，再绕道院内种植美人蕉等漂亮花卉的花园，从东边的后小门才能进入会场。

这一批因摸不着门而走了弯路迟来姗姗的教师们，弯腰进入会场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们的校长郭静正不时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眼睛频频瞄着会场的入口，正焦头烂额焦急等待着，一发见他们的出现立刻两眼放光，紧绷的脸神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八点五十五，距离规定时间九点提前了五分钟，望了一眼正在清点人数督促校长们的康组长凌厉的眼神，长长出了一口气，安稳地坐了下来。

虽然入口狭小，但仍遮挡不住礼堂宽敞宏伟的气势，这是一座老式砖混钢筋梁的建筑，整个会场大约有五百平方米的面积，东西走向，除了东边是百十平方米的一展平坦、大半人高的椭圆形高大的舞台之外，其它是遵循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形特点——西高东低，阶梯状固定着生铁铸造的安有木板的有靠背的棕色椅子，对称分布为南、中、北三个区域，大约五百个席位，全镇包括退休教师在内总共四百人的教师，每人可以享受1.25个座位，待遇真可谓不薄！

因为是教师自己的节日，在莲花镇“为了学生一切”“为了一切学生”“一切为了学生”教育理念的指引下，平日里“备、教、辅、批、考、评、补”弄得身心疲惫的教师们，难得有一次被请到镇政府宽阔的大礼堂里避开繁杂的教学氛围而暂时一身的轻松，想着就要聆听重要领导对自己光辉事业的赞美和肯定，个个心情舒畅，眉梢飞扬。他们眉开眼笑地相互问好，同时小心谨慎地在中区或北区寻找着贴有自己学校名字、属于自己的座位，有的年轻的教师竟然站在走廊里向有经验的教师仔细询问昨夜苦思冥想仍不得其解的数学难题，而且步步紧逼，惹得南区大腹便便的村支书及镇直部门的领导们油然而生的憋不住的发笑声，贾营村支部书记贾国旺的笑声最肆无忌惮，因为还熏散着昨晚郭静校长因教师节需要村支两委的“无私慷慨”而盛情招待的赛“茅台”的酒香。

当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拉好桌子和椅子，权衡领导及嘉宾的官职大小，影响力轻重等因素，在舞台上小心谨慎的计算、排列好座次，并将写有领导及嘉宾名字的名牌，准确无误在主席台上布置完毕后，已是上午九点四十五了。夏末的太阳渐渐冉冉升起，毫不客气地将清晨的清凉赶到不知哪里的地方了，奋洒着蒸腾炎热的余威，使南区的村干部及镇直领导们有的开始大汗淋漓、有的恹恹欲睡、有的牢骚满腹、有的既大汗淋漓又恹恹欲睡、有的三者兼而有之。中区和北区的教师们初来乍到的兴奋情绪也开始降低，年纪大的索景电老师抓紧这个难得的清闲的时间悠扬的打起舒服的鼾声；年轻的女教师一改刚来时的高声问候和教学心得的彼此交流，开始用手遮着嘴轻轻地打着哈欠，而后悄悄地彼此推荐着最近“淘宝”网上开始折价的时髦的夏装，准备将教师节来之不易的奖金，通过支付宝去“秒杀”几件早已锁定的时装。

“嘀！嘀！”“嘎吱”“嘭！嘭！”

以镇政府黑色别克轿车为首的四辆小轿车的鸣笛声、刹车声、以及风尘仆仆领导、嘉宾下车关车门声，既像穿林的响箭，又似运动场上发令的枪声，声声穿过大礼堂的门窗，刺入萎靡不振的参会干部及教师们的耳蜗，预示着庆祝教师节的会议在众人的期盼中终将开幕了！让在场的特别是教师们翘首待望的领导和贵宾们准备闪亮登场了！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各位领导及嘉宾的莅临！”

上午十点，主持人终于拿着话筒对着舞台下前来参加教师节庆祝的广大教师和村镇干部突然高亢地宣布道。

南区的村镇干部直了直懒洋洋的身子，象征性的拍了拍巴掌，远没有中区和北区的个个精神抖擞的教师们欢迎的热烈！特别是武汉体院毕业的索景电老师手大劲足，掌声更是雷鸣，领导及嘉宾们大步流星地走上舞台并向舞台下的观众摇手致意，熟练地走到属于自己名牌所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大会进行第一项，全体起立！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牛镇长黝黑的面庞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显得特别严肃，为全镇千头万绪的工作大计、需要频繁褶皱眉头的下面、因努力过猛而有点儿稍微凸出的眼球，像探照灯一样从会场的南区照到北区，从后面照到前面，最后照射到镇一初中校长段凝白净祥和的脸上，喉咙随着《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微微震动着的段校长下意识地绷了绷腿，又挺了挺胸，站立得更笔直了。

紧挨着牛镇长左边是特邀嘉宾马国强马总，这位祖籍是莲花镇的企业家，据说总部在新西兰，是全球最大的乳品加工企业——恒天然集团（Fonterra）的相当有分量的股东下属的一个孙公司，以生产和出口奶制品为龙头企业，在湖北襄阳设有办事处。准备出资四拾万元奖励莲花镇的教师们。除了“头发有点稀，个子有点低，眼睛有点眯，重量有巨”之外，形体并无惊人之貌，在新西兰的中国人一看他，仅仅是“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而已！但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却有独到之处，如果到湖北襄阳他的办事处拜访他马总，你会受意想不到崇高的礼遇，但前提是必须安排好自己的响亮气派的职位。去年春节过后，他们一个庄上的四个发小在支部书记贾国旺的带领下前往湖北襄阳找他叙旧，当问及事关招待礼遇前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时，贾书记的方案被否决，只好听马总的建议：贾国旺必需“贾副市长助理”，以宰牛为生的张屠户必需“肉联厂张总经理”，包工头李瓦刀必需“著名房地产开发李老板”，除了三只“山羊”和一群二十只斗鸡，别无值钱物件的大胡子郑明必需“新疆鄂尔多斯羊毛销售科科长”，以赌博为生四处游荡的本家兄弟马国庆必需澳门博彩三强——金沙中国、银河娱乐、澳博控股中“澳博控股大名鼎鼎的马分析师——马博士！”好家伙，这一行五人的“考察团”在马国强马总的陪同下参观了襄阳的几个养殖企业，中午在襄阳市委招待所，由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助理作陪用餐，气派非凡，永生难忘！

今天早上牛镇长亲自到马国强昨晚下榻的邓州市第一招待所迎接，但昨晚，不幸的马总遭到好客的邓州老乡及领导在酒桌上的“狂轰滥炸”，再加上饮食习惯的突然转折来了一颗莲花镇的土特产——红薯，重演了因小时候吃的红薯太多，一见红薯就胃酸，一吃红薯就拉肚子的怪毛病，这可忙坏了邓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专家王教授，结果教授就是教授，医术高超，手到擒拿，但也耽误了近两个小时。所以开会开始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但马总在众目睽睽之上——因为在主席台上需要仰视，一点都不像刚刚遭受过“拉稀”折磨的人，在铿锵有力的国歌声中，从眯眯的眼逢中透出的灼灼目光，尤其显得气定神闲，财大气粗。两道锋利的目光像小学生玩耍的激光笔，笔直平扫，掠过包括他曾经的化学老师索景电等所有教师的头顶，大有只佩服顶上功夫的神情，因为他的生财之道，非莲花镇的教师们的智力所能及也！

“大会进行第二项，请牛镇长讲话！”主持人在《义勇军进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前进！进！”完毕以后，再度高声宣布，“大家热烈欢迎！”

“我代表党委（因党委书记到市里开会而缺席）政府和四万莲花镇的人民，对为我镇教育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十分辛苦的各位教师们，表示衷心地感谢和节日的祝贺！”牛镇长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扶着老花镜大声念着，又将眼镜摘下来，带头鼓起掌了，然后右手与马总握了一下大声说道，“对关心支持我镇教育事业的各级领导，特别是恒天然集团'董事长’（职衔显然拔高了）马国强的四十万元慷慨捐助！”（停顿一秒钟）“表示衷心的感谢！”

“哗！哗哗！哗哗哗！……”掌声更是经久不息

……

好像四十万元的奖金立马就要到手的索老师，鼻翼开始翕动，昏花的眼圈开始泛红而发潮！一初中校长段凝心中暗暗破口大骂“妈的！这笔钱可真是及时雨啊！眼看学校正常的工作运转都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教师正吵闹着索取三年都无法兑现的奖金，刚才来开会的几个青年教师声称，'再不兑现奖金，会后就要立马罢课！’，这下好了，一切问题，他妈的迎刃而解了！”竟不慎笑出声了，惹得身边的康组长及教师们莫名其妙而侧目相向。贾营小学的郭静校长也是喜上眉梢而寻思着，为了给教师发奖金，他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以及为了给小汽车加油而卖掉夫人六亩地的小麦款都倒贴上了，几乎半年就因无钱加油而没敢开车了，这一次，马总的巨款到了，正如伟大导师列宁所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钱一到手，首先，非将车的油箱加满不可，星期天到湖北襄阳兜一圈子，最少到“古隆中”看看！曾经在湖北襄阳以副市长助理身份出过风头的贾国旺书记，也用乜斜的眼神审查着马国强马总谢了顶的头颅、鲜红的领带、新西兰奶牛一样黑白花格子衬衫，寻思道，“贾营村到207国道还有百十米的水泥马路款项，牛镇长上个礼拜天还在催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再也听不进去牛镇长的讲话，竟嘟噜了一句“人民币是硬道理！”计划着今晚非请马总“回家看看！”不可。

……

“下面进行第八项，也是最后一项，请中心校校长葛毅讲话！”

……

老师们，成绩已成为过去，新学年已经开始，我们将在新的时期里面对新的挑战。我们要视今天为落后、视不发展为倒退，向新的目标冲刺。当前，学校也面临着不少严峻的考验，将会有更多的压力和困难。发展才是硬道理，……，同时，我们的教师要自觉加强师德修养，既要有脚踏实地、乐于奉献的工作态度，又要有淡泊明志、甘为人梯的精神境界，以自己高深的人格魅力影响学生。

老师们、同志们，回顾过去，我们豪情满怀！展望未来，我们信心百倍！新学年，新起点，新希望；国运兴衰，系于教育，学校振兴，在座有责。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我们承担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光荣使命。我相信，在莲花镇党委政府和社会各界特别是恒天然集团马国强董事长的关心与支持下，在全校师生的共同努力下，我们一定会全面提升教学质量和办学水平，让我们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真抓实干，为美好的明天共同奋斗！

最后，再一次祝愿大家：教师节快乐！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谢谢大家！

……

教师们“豪情满怀”！带着“展望未来，信心百倍”地回到各自的学校。在莲花镇礼堂里，领导们的“豪言壮语”在会后的三个月里，都一直在莲花镇教师们的头脑里绕之不去，真正达到了“教师爷”——孔夫子所说“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的良好效果。

眼看快到元旦，性格直爽的索景电老师，忍不住到校长段凝的办公室吞吞吐吐催问“奖金”的事，段校长愁眉不展的说，“马总，一开了会，就被公司的轿车接走了，临走前对牛镇长说，把账号发给他，回去立马让秘书将四十万元汇过来，但都过去三个月了，仍杳无音讯，据可靠消息，马国强已飞到南半球的新西兰去了，现在，就连已经被“双规”的牛镇长都联系不上他！”

索老师闻听此言，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2018.1.16于户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