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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盛江:走向生活 | 《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3

走向生活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有阶级教育,忆苦思甜,批投机倒把的记忆,有学习毛主席著作,学雷锋,做好事的记忆,有劳动的记忆。没等初中毕业,一九六六年六月,便有一夜间大字报铺天盖地,从未见过的狂风暴雨。时间很快到了一九六七年夏天……)

自谋生计第一步,

赤脚踩在滚烫的沙路上

当有一天,父亲带着我站在一个高个木匠面前,终于发现已经从幻若云天的梦中走了出来,顷刻跌到了冷硬的现实。

高个木匠一张方正有棱角的脸,宽大厚实的腰身,粗大壮实的双手。他不住地说着闲话,乡下收成怎么样,哪家哪家娶了媳妇,哪家哪家儿子出去做了什么事。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但能感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往我身上一瞥。父亲本不爱说话,这时更是只低着头听。我更像一个作业不及格的小学生,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批斗大会游行示威振臂高呼口号的昂扬气概早已跑到爪哇国里去了。

一路无言。到家,父亲才轻轻叹口气,说:「他不要你。」

这是我的第一次面试。书是读不成了。他可以尽力供我读书,但既然不能读书,他要考虑生计,当然也是我的前途。他要给我找到活路,可以养家糊口。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没有生存,一切都是空的。从小学到中学九年间,满脑子的革命理想人生志向,顷刻间化作了简单的「生存」两个字。父亲是老木匠,第一想到的,是让我也做木匠。他已年老,接不到象样的木工活,无法收我做徒弟,只能借助他在木匠界的人缘。

这时,赣州「六二九」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得到解放军支持的造反派正在报复、追杀保皇派。各地无产阶级革命派,正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大联合,乘胜追击中国赫鲁晓夫及其在各地的爪牙,展开总攻击总清算。而我,脱离革命队伍,跟不上革命潮流了。

高个木匠显然没有看上我。木工分大料小料,父亲是做小料的,做家俱,衣柜桌椅之类。高个木匠是做大料的,盖房子,架房梁,做门窗。做大料需要力气。我的三好学生,成绩优秀,会写大字报,会刻钢板,都不起作用。我那时个子小,高个木匠当然不会看上我。这个时候,人缘也是不起作用的。

这或者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如果我被高个木匠看中,可能就一辈子做木匠了。可能会帮人建几栋很漂亮很结实的房子,可能像镇上其它手艺人那样,过小日子。衣食无忧,也可能衣食可忧。但恐怕就很难有后来的这些机遇。这次小小的挫折,对我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接下来的一次「求职」,是不要面试的。连老板也始终没有见过。当然更没有「就职」仪式。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听从父亲的指派,挑着一副畚箕就上路了。

挑沙。小镇河对面五、六里路的地方,有一座糖厂。那是我们镇规模最大的工厂。当然它不属于唐江镇,好象属于江西省,也可能属于赣州地区。通往糖厂,有一条公路。那时柏油公路还很少,我们那里通往乡间,通往五十多里外的赣州城,都是土路。通往糖厂的也是土路。那时维护公路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土路上铺上沙,特别是铺在轮胎辗压的两条辙印上。那时还有护路工,每天用推把将溅散出来的沙推回到那两条轮辙印道上。当然,要不断地添加新沙。离公路三四百米就是流过小镇的那条小河,河水千年流淌,在河边积下了一个又一个沙滩。我的工作,就是把河边沙滩的沙挑到通往糖厂的这条公路上。

这个小镇,其实还有其它工作可供选择。比如,小商店站柜台,那是让人非常羡慕的工作。比如,小餐馆当徒工,也还是可以的。至于镇机关的勤务人员工作人员,那是连想都不敢想。这一切,都需要关系。父亲在镇子上,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木匠,他没有办法让我走进这些地方。他只有让我走进暴晒的太阳,赤脚踩上滚烫的热沙。

我从小就在家里挑水。挑担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这样整天的挑,早起一直到下午,却没干过。夏天时节,没有任何遮挡,任由毒辣的太阳暴晒。喝水是方便的,清清的河水,两手一捧就可以喝个痛快。上衣是肯定不可能穿的。衣服被扁担磨破了,哪有钱一件一件地买,何况,那时做衣服买布要布票。一年只有那点布票。只能赤膊,任由扁担直接在肩膀赤裸的皮肉上碾压。天热,扁担也是滚烫的。后来,每次挑担时我把扁担往河水里浸一下,这样扁担片时稍凉一些,但浸过水的扁担,那摩擦力更大,碾压在肩膀上更疼。于是改用一块旧布垫在肩膀上。旧布家里是有的。肩膀先是有点红疼,后来越来越红疼,再后来,就没有感觉了。几个月下来,上面已满是厚茧。

脚下感觉也是难忘的。夏天不可能穿鞋。能省一点是一点。沙子都是滚烫的,赤脚踩上去,像踩上烧红的铁板。沙滩上还好一点,表层滚烫,松松地踩到下层,还不那么烫。硬实的公路上那沙子一粒一粒显得更硬实,脚板皮踩压过去,又烫又刺脚。只好拣沙薄露着泥土的地方走。这时最舒服的就是沙滩和公路间的那段乡村田间土路,平实,不热,又软乎,如果有一点野草露着,赤脚踩上去,就更舒服了。

上犹江对面的沙滩,一九六七年夏天,就是在这里,赤脚踩上滚烫的热沙,任由毒辣的太阳暴晒,任由滚烫的扁担直接在肩膀赤裸的皮肉上碾压。踏出自谋生计的第一个脚印。那时我不到十六岁。

挑沙是计方的。所谓「方」,就是立方。沙子在公路边堆成梯状立方形,验收员量一个下边的长度,一个上边的长度,再量一个高度,算出立方数,依此算工钱。一般一堆沙挑够一个立方来算,这样方便。因此不需要「面试」,不需要看你个大个小,你挑的沙够一方,就给你钱,不够,就不给钱。那沙方好像总也挑不够。眼估着够了,但验收员一量,还是不够。只有再挑。验过一次再挑,好像更累,有如爬山,最后那几十米最累。爬一段,要望一段,快到了没有。

我只管挑沙。钱是不会经我手的,直接给父亲。家里吃用都要钱。

炮轰,火烧,打倒,那火热的场面简直就如隔世之遥。眼下只剩下不得有半点懒怠的脚步,一步一步,从河边的沙滩,走向漫长的道路。

后来我到过很多地方的沙滩。北戴河,韩国济州岛和釜山,福建厦门,还有台湾花莲。但我记忆最深的是家乡这一片沙滩。它留下了我自谋生计的第一个脚印。

那时我不到十六岁。当然,那不是长久之计,但我不知道,在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

(不久,我就知道,前方是几年知青生活。我们这一代,被称作「老三届」。一九六六、六七、六八年三届中学毕业生,初中的叫初中「老三届」,高中的叫高中「老三届」。等待我的是几年知青生活。

欢送的招展的红旗落在身后,喧闹的锣鼓声渐渐远去。剩下的是沙土公路上一步一步地前行。三十里,到了沙溪公社。会议室硬硬的乒乓球桌上睡一晚,蚊子咬得一个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接我们的是几个年轻女社员。见是男的,不好意思跟我们说话,也不帮我们拿东西,只拿了隔壁生产队几个女知青的随身行李。我们只好自己拿着随身东西,锅、铺盖、锅铲和水桶,闷头跟着。走过简易的勉强可以通汽车的土路,再走过弯弯曲曲、坎坷不平、连自行车也通不了的乡间小路。一路闷闷地走,又走了二十五里,终于放下行李。

一阵喧腾过后,留下一个清晰的日子,一九六八年八月十九日。)

李村,那深山沟,土坯房,

还有喊出工的大嗓门和双抢

关于「知青」,有过很多描述。我也有很多的体验。

全是土坯房。就用屋后山上的黄土,两块夹板夹住,再用木槌使劲锤打结实,筑成墙,盖上瓦,就是住房。水泥是奢侈品,不可能用上。屋里地面也是泥土,一次一次被踩压得结结实实。不要说水泥铺地,连起码的三合土也没有。三合土要用石灰,本地人很少用石灰,石灰也是奢侈品。墙里墙外不用说不会粉白。墙里至多贴上一些旧报纸,这就算是很好的「装修」了。窗户很小,房间里阴暗阴暗的。没有玻璃,冬天一般糊上一层白纸挡风。厅里都堆满了杂物。

下放李村的农家房子。图右是“茅坑”。晚上去那黑洞洞的茅坑是一个大事,点着松明火把,一步不敢乱迈。

厕所不叫「厕所」,更不可能叫卫生间、洗手间之类。叫「茅坑」。这是名符其实的「坑」。矮小的土坯房里,一个一两米深、两米多见方的坑,土坑表面倒是要用三合土,防止渗漏。土坑里一般储满了粪便,人的粪便,猪和牛的粪便,全搅在一起,深不见底。土坑悬空架两块木板,人蹲在上面方便,仿佛下临深渊。那时李村没有通电,当然没有电灯,一到晚上,除了一星两点煤油灯的微弱亮光,整个村里黑黝黝一片。茅坑小屋更黑洞洞的。

四面是山。一条山沟进去,岔开一条山沟,进去还是山。山虽不太高,但层层迭迭,连绵不断。一条小溪从两山间流过,小溪旁,山坡下,散落着几个屋场,几片土坯房。靠南山坡一片屋场叫斗门坑。这个「坑」读「hang」。山里把窗户叫作「斗门」,那片房子有七家,建在山坡下象斗门即窗户大小的一块地方,因此叫斗门坑。靠北的一片屋场有六家,叫新屋里。靠东山坡下一块平缓地,屋场住着八家,叫院里。

三片屋场合在一起,叫李村。李村人家不姓李。传言李村原为李姓人所建,后来这些人移居别处,叶姓人进来,李村于是都姓叶,有一两家姓邓。李村是一个生产队,也就是一个自然村。紧邻李村的是冬水田生产队。两个生产队的房屋犬牙交错。冬水田人家姓邓。

紧靠村边有几块平地,田亩较大。剩下山坡上的都是梯田。基本上是种稻子的水田,一小块一小块。山里人不叫亩,根据它的产量,叫多少担谷田。一亩地早年一般产四担谷,叫四担谷田。四担谷田的一块地很少,三担谷田两担谷田就算大的了。很多是一担谷田半担谷田。有的水田只有一块大桌面大,一边是山崖,一边是陡直往下的梯埂。山里用牛犁田,常常拉犁的牛已上到了田的那头,这边犁还下不了田。

靠村边的比较大的水田。早春水田还有薄冰,做秧田要犁田耙田,赤脚踩下去,刺骨的冷。从图五可以看出,田埂也有一两尺高,村里的小伙子,双抢时挑着将近二百斤刚收割打下来的湿湿的稻谷,放着大路不走,偏从一两尺高的田埂飞一样地往下跳,往前跑。

山沟深处有不少田,只有夏天中午才能见到一丝阳光,田底下深深的冰冷的泉水,一年到底始终像冬天的水一样,这样的田,叫冬水田。紧邻李村的村落叫「冬水田」,就因此而得名。冬水田水冰冷,也种水稻,只能种一季,在田的四周种,中间不能种,那里有泉水,深得探不到底,不仅人进不去,就是高大的牛被陷入,也会瞬间被又稀又深的淤泥吞没,没法救上来。

我们就住在这样的土坯房里。窗户小,屋里亮光不够,基本上没法在屋里看书。好在我们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看书,白天上工,晚上筋疲力尽,哪有力气看书?床是两张长木条凳,架两块木板。条凳和木板都是生产队用国家配给的安置经费准备好的。国家配发给我们的还有一人一把锄头,一顶斗笠,一席蓑衣,可能还有其它的必需品。冬天天冷,床上没有垫被,垫的是稻草。当地农民就是这样。薄薄的草席下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面,转身不转身,都沙沙作响。

下放农村的农家房子。图左和图右都是“茅坑”, 图左的“茅坑”更大,更深,到晚上,整个村里黑黝黝一片。茅坑小屋更黑洞洞的。照片拍于2013年,很多农民还是住着五十多年前的土坯房,用着这样的“茅坑”,中国的农民要摆脱贫困真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晚上去那黑洞洞的茅坑是一个大事,记不得是拿手电还是象当地老表一样点着松明火把,一步不敢乱迈。我至今心有余悸。不知道女知青们怎么过来的,她们爱干净又胆小。洗澡就在屋外角落,偏僻无人处,脚下一块石板,一桶水提过去,哗啦啦就往身上冲。女知青大约就只能在屋里放一只大一点的脚盆,小心翼翼地冲洗了。

一早要出工。那时是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出工。出工有时吹哨子,有时就是队长喊。我们先住院里,后住新屋里。隔溪对面斗门坑住着生产队长叶大江,嗓门特别大,时间特别准,非常尽责。每天早上准时一声:「出工啰!」整个山谷声音都在回荡。其实他的大嗓门也是天天练出来的。这功夫,不亚于歌唱家每天吊嗓子。他不但每天喊出工,还用大嗓门分工。其它队长和组长住在对面屋场,隔着几百米,几个人就用大嗓门商量,今天哪些人到哪里做什么,然后用大嗓门通知全村。

李村在四周的山坡下,散落着几个小屋场。这是隔溪对面的一个屋场,叫斗门坑。“斗门”是窗户的意思,意为这个屋场只有窗户大小。生产队长叶大江每天早上准时用大嗓门:「出工啰!」整个山谷声音都在回荡。其他队长和组长隔着几百米,用大嗓门商量今天的分工,然后用大嗓门通知全村。

晚上有时也得出工,在室内,拣木梓之类。家里需要烧柴,只有利用早上出工前的时间,上山砍好一担柴,挑下山,赶上出早工。只有整天出工,才有满工分。一天满勤,男子强劳力,最高是十分。所谓强劳力,不光身体壮,还要样样农活拿得下来。男子弱小一点,有些农活拿不下来,就只能九分甚至更少。女子满勤满分一般是八分。工分是评的,好像是一年评一次,评好之后,就相对固定。有点像今天评职称,只是没有那么多量化指标,不看你的论文成果之类,全看大家心里一杆秤。但这杆秤往往非常准。

再往山里的梯田就越来越小,有的祇有一块大桌面大,一边是山崖,一边是陡直往下的梯埂。山势也越来越崎岖,我们要利用早上出工前的时间,上山砍好一担柴,在山上没有路的岖崎地方挑到也是岖崎的山路上,再从山上挑下来。现在农民多外出打工,很多田地都荒了,不种粮食,改种树苗。

我们刚下去,好像是七分,但不久就八点五分。一年某人的总工分数乘以分值,就是某人一年总收入。一年全队总收入,减去总支出,化肥,种子,农具更新之类,得出纯收入,除于全队总工分,就是分值。生产队的收入项目并不多,好像除了交公粮和卖茶油,就没有别的更多的收入门道。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不但家里不能多养鸡鸭,生产队也没有养。没有别的什么副业收入。山上柴只够自己烧,卖不到钱,烧柴也是山上的芦蕨,芦蕨拿去卖也没人要。松树一类的硬木是不能砍伐的。有一口池塘,冬天干塘,鱼都是当场分。年底分值算下来,满十分也不过六角五分钱左右。

我们李村分值算中等的。周围生产队,高的也不过八角多钱,能上一元以上的极少。很多生产队比我们低,四五角,二三角。甚至负分,就是说,一年生产队支出高于收入,这时,分值就是负的。做一天工,不但没有一分收入,还要倒贴生产队钱,工分数越高,倒贴的钱也越多。这是我们那里农村的一件怪事。

就算我们这样中等分值的生产队,一年劳动下来,年底分红,也很难拿到多少现钱。因为平时分粮食、油,都抵了数。即使账上该有钱,但也只是账上的钱而已,拿不到现钱,我们叫兑不了现。记不得我两年下来有没有拿到过现钱。写这本书,采访过当年和我一起下放其它生产队一些知青,他们说,有的拿过三十多元,有的只拿过七元。

我们下去之后,晚上要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毛选》,即《毛泽东选集》,要学中央报纸的社论。有农宣队,即贫下中农宣传队。也有知识青年参加,因为知识青年文化高。养鸡鸭有限制,超过要宰杀。自留地限于种蔬菜,不准种粮食。一家一头猪,要交畜牧站宰杀。自己不能任意宰杀。鸡蛋可以卖,但粮油不能卖。到市场查投机倒把。毛泽东发表最新指示,或者中央有其它重要事项重要社论发表,常常半夜起来举着火把游行,然后还要学习,说是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

劳动是苦是累。砍柴要把柴砍好,在山上没有路的岖崎地方挑到也是岖崎的山路上,再从山上挑下来。插早稻之前要播秧种,为播秧种要做秧田。做秧田是早春,天气还冷,有时水田还有薄冰,要犁田耙田,赤脚踩下去,刺骨的冷。到茅坑里舀粪,挑到稻田里,泼撒开来,又脏又臭。水田劳动,脚接触粪便是常有的事,手也常常摸着。

打谷机。当年双抢时节,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我们就用它给割下的稻子脱粒,正大夏天,头顶大太阳毒毒地晒着,脚下田里的水滚烫滚烫,热气上蒸,上晒下蒸。图左是松柴。当年我们上山砍柴是不能砍松柴的,只能割芦蕨。

插秧看起来不累,其实累。腰累。插秧腰一直弯着,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很累。而农忙时节常常是一整天腰都弯着插秧。割稻子捆稻草,手在稻草上擦来擦去,常常很疼,甚至擦破皮。「双抢」最累。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正大夏天,头顶大太阳毒毒地晒着,脚下田里的水滚烫滚烫,热气上蒸,上晒下蒸,特别难受。

挑担子也很累。真佩服村里那些小伙子,呈英雄,双抢时挑着刚收割打下来的湿湿的稻谷。湿湿的稻谷本来就沉,两个箩筐一担嫌不过瘾,两担四个箩筐摞在一起,将近二百斤,放着大路不走,偏从一两尺高的田埂飞一样地往下跳,往前跑。我们就不行,一担八九十斤还可以,但挑得路长了也不行。公社所在地离生产队有二十五里远。住公社送公粮,真要力气和耐力。这和挑沙子不同。挑沙子可以挑得少,路也短,挑一担可以歇一下。送公粮要一口气挑二十五里。农民一般能挑一百斤,有能挑一百二十斤甚至一百三四十斤的。我只能挑七八十斤,挑着担子,越往后,脚下越沉。

风车。晒干的稻谷,要用它鼓风,把瘪谷吹掉。晒谷场的工作,虽然也要毒太阳底下,但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享受。

我们是李村大队李村生产队。李村生产队五个男知青都是唐江的,都是卢屋村的。卢盛坚、卢盛桓都是唐江中学,都同初三年级。和卢盛坚家是邻居,在学校时,两人就很要好,放学后经常到他家一起做作业。他父亲是个小店员,要卢盛坚「跟好群」,也就是交好朋友,因此很欢迎我去。卢盛桓家也离我家很近。卢和柏、卢和枌两兄弟,都是林业中学,卢和柏高中,卢和枌初中。林业中学在唐江镇隔河五里路远的一片荒山岭上。五人中,我个子最矮,卢和柏年纪稍长,处事也最成熟。队里一个五保户老奶奶,叫肖灶秀,我们习惯称她「奶奶」。无依无靠,队里让和我们住一起,有个照顾。其实老奶奶,做饭洗衣做其它事都可以,我们不过挑几担水而已。

我们五人吃过半个多月的派饭之后,自己做饭。农村女子辛苦。劳动收工回来,男子一般一把椅子住院子里一放,往上一躺,一根烟一抽。女子则忙完田间回到家还要继续忙碌。洗米洗菜烧火做饭,饭做好了,招呼男人吃饭,自己则提着一桶猪食去喂猪。喂好猪,男人正好吃过了饭,于是一边收拾洗碗洗筷子,一边匆匆往嘴里咽几口饭。有的还要给孩子喂奶。刚放下碗筷,出口的号子又响了。我们则不同。收工回来,累得不行,还得洗米洗菜挑水做饭。

国家给我们每个知青有补贴。但我们不会划算,不会过日子。好几次国家把钱发下来,我们就拿去买好吃的。所谓好吃的,其实也就是多买点肉什么的。三两油刚买回来,就炸米果吃。山里有毛薯,是特产,外面叫脚板薯。有红色的,有白色的。刷出浆,和着泡软的大米磨成的浆,用油一炸,特别香。在唐江家里没机会吃,这会可以自己做主了,一发下钱,买了米、油,就开锅炸来吃。年轻人嘴馋。但这一来,往往不到月底,钱用光了,油吃光了,没有钱买盐。好几次吃过有盐没油的菜,有油没盐的菜,和没盐没油的菜。

油槽的碾机。赣南一带产茶油,将油茶籽(那边叫木梓)采下晒干,放到碾机的槽里,用水力带动,碾压成碎末,再放到油槽里榨油。这是技术活,没让我们知青干,此外,农村其他的活,基本都干过。

李村还有一个回乡知青,叫叶桂兰。她是本地人,跟从父母在赣州读书,上山下乡运动,她回到李村。但她跟我们基本没有多少关系,后来可能也就回赣州去了。顺着小溪下游,有广埠生产队,有四个知青,两男两女。上游,山里更深处,也有生产队,有几个知青。隔着山岰,跟他(她)们联系不多。

紧邻的冬水田有四个知青联系较多。都是女的,唐江一起下放的。叶民兰是唐江中学高三的优材生,凭她的实力,应该能考上重点大学。另外三人李桂英、廖春英、刘方平,都是唐江林业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女孩子更会划算,不至于像我们五个人一样,钱用光,油吃光,没有钱买盐。但劳动关对她们来说更难,她们同样要一早打柴,自己担水做饭,出工收工后又要匆匆做饭吃饭,又出工,摸黑收工,洗衣做饭,家里一切照样全要自己收拾。

文化生活基本没有。没有电影,没有戏看,没有书看。也累,晚上也要出工,或者学《毛选》,连打扑克娱乐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太多心情。都不愿意在农村,不愿意一辈子在农村。那个时候,说什么扎根农村,很少有几个人是真心的。

我后来知道,从下放的第一天起,就有人想尽各种办法离开农村,调上来。我则是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中学读的书,什么语文数学。那都像是昨天的梦。也没有想调上来的事。我和我的家庭,都没有这个能力和背景。办不到的事,干脆就不想。

真的没有想过。剩下一件事,也没有想一辈子在农村的事。真一辈子在农村,结果会怎么样?没有想过。收工回来,吃完饭,洗完澡,休息之前,有时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山影,望着高渺不可测的星空,心里就象这星空一样空落落的。因为空落,什么也不想,所以干净。第二天照样砍柴、犁田、插秧、耘禾、挑担。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我应该做的事。

2013年,本人到当年下放的李村看望乡亲,同时为本书写作采访和搜集资料。本文相片,均为本人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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