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郑板桥平生虽然喜欢漫骂无礼，但是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囊中千金，随手散尽，只因爱人。“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透过郑板桥与弟弟的十六通书信，我们可以较为细致地观察到其亲亲仁民而爱物的点滴思考与行动。郑板桥，世人以怪目之，以此论之，又何怪之有？其言行无不亲切感人，其仁者情怀，真令观者动容。
郑板桥之仁者心，施于宗族姻亲、同学故交、邻里乡党、仆人佃户，以至于蜻蜓螃蟹等天地万物。凡人情，关爱姻亲宗族是最易注意到的。郑板桥考中进士做官后，没有独享富贵，抛弃穷亲戚。他觉得自己因葬父母于族中公共墓地，得风水力，将众人的富贵福泽夺了去，于心不安。族人捕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喝麦粥，弄些野菜当菜，贴上荞麦锅饼就算是美食，小儿女还要争抢。“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常人在富贵发达之后，回忆起自己当初的艰辛岁月可能含泪欲落。身处福中，还能念及他人之苦楚而如此者，则殊为难得。郑板桥亦非空发怜悯之心而已，依旧不闻不问，而是嘱咐弟弟郑墨将自己的俸钱，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即便是关系已经很疏远的支派，也叮嘱弟弟一定要有所表示。
宗族之外，郑板桥亦特别怜孤爱贫，关怀备至。“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这是他对弟弟的殷殷嘱托。“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对于在家塾中求学的贫家子，郑板桥让弟弟在暗中帮助，不可居高临下，有损孩子自尊。阴雨天留饭和予旧鞋穿去的行为，无不见郑板桥考虑周至，体贴入微，绝无富贵骄人之态。
这份心意，不独施于孩童，在他看来，盗贼不过是贫民被迫而为。何必防盗，如遇前来偷盗者，直接开门请进，商量分惠，有什么就拿什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
对于家中的仆人佃户，郑板桥也严格要求家人不能有傲慢之意，都是天地间一般人，应当一样爱惜。郑板桥还是秀才时，曾在家中旧书簏中，翻检得前代家奴契券一张，随即在灯下焚化了，没有返回给对方。担心直接给人家，让人不舒服。他自己用人，从来不写书契，合则留，不合则去。没有必要留这一张纸，让后世子孙作为役使苛求的根据。充分尊重佣人的意见，而不是凌驾其上，作威作福。家中仆从的子女，郑板桥亦教育家人，不可让自己的孩子凌虐他们。凡是各种零食，应该平均分散，孩子们都欢喜跳跃。如果自己的孩子吃着好东西，让仆从的子女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他们的父母看到后觉得可怜，却又无可如何，只好把孩子叫开，这岂不是让他们割心剜肉吗？
传统社会虽称“士农工商”，农排第二，可是相比之下，只有农民最苦，无权无势，无处呼告。自耕农尚且有所依靠，佃户则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更易受人轻视。郑板桥认为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辛勤劳苦，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如果天下没有了农夫，世人皆要饿死。所以对待新招佃户，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互相之间并没有从属关系，更无论贵贱等级了。体贴农夫的苦处和难处，尽量帮扶对方。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能有此识见，有此意识，难能可贵。
郑板桥还特地将表现农夫生活疾苦的古诗抄给儿子诵读，其诗为：“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獦蚤出。”使之自幼即知民生多艰。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的这一思想在郑板桥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实现。在关心人的基础上，将仁心进一步推广及于天地万物。郑板桥平生最不喜欢笼中养鸟，人图愉悦，鸟在囚笼，是何情理，而一定要屈物适人。至于小孩子用发系蜻蜓、线缚螃蟹作为玩具，不过一时片刻就拉扯而死。天地生物，一蚁一虫，皆有性命。天地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爲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天既然生物，人又因何而能杀之？如果一定要杀尽，天地又何必生出此物呢？只要互不相害就行了，不必赶尽杀绝。
郑板桥不愿在笼中养鸟，并不是不爱鸟，只不过是养之有道而已。他的方法是，想养鸟莫如多种树，房屋前后种上数百株，扶疏茂密，使之成为鸟国鸟家。这样一来，当清晨睡梦初醒，还在被窝中辗转时，听窗外一片啁啾，岂不动听。及披衣而起，洗漱完毕，喝一杯清茶，但见群鸟扬羽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接，岂是一笼一鸟之乐所能比拟的。各适其性，斯为大快！
上述郑板桥在家书中的点滴，无不体现着其民胞物与的情怀，无惊天动地之举，都是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但就是此等细节，愈其真性情，真面目。
来源：《黄山日报：黄山晨刊》2018年11月28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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