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余恕诚教授走了两年，我总不免想他。他的著作被我长置案头，既是纪念，更作为我前行的动力源泉。只是，随着岁月迁延，他作为师者作为学人的形象已渐次定格，倒是他对于子女对于家庭的那种深沉爱恋，越来越占据我的回忆。
十年前的那个暮春时节，我第一次单独去老师家中请益。谈话间，一个留着短发的四五岁小女孩，突然疯跑过来，咯咯笑着冲向坐在藤椅上的老师。老师呵呵地捧起她的头，说：“不行哟，爷爷被你撞死咯。”那幸福又略带顽皮的笑容，让我倍感温暖。后来我在芜湖学习数年，小孙女也渐渐长大，老师一直留她在家里，辅导她功课，照顾她生活。合肥话说“一代保一代，孙子当客待”，老师对待孙女，既无限怜爱，陪她玩陪她笑陪她画大蛇（孙女属蛇，孙女的奶奶与妈妈也属蛇），同时也在学习上品德上对她严格要求。有一次，孙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哨子正吹得欢，当时老师正在和我谈话，嫌吵，立刻板起脸来让她停止，小女孩的脸一下红了。老师离世前的那天上午，已经小学毕业的孙女，因为要回芜湖参加小升初考试，不得不到老师病榻前辞行。她很懂事，拉着爷爷的手不放，但已是弥留之际的老师，仍奋力将孙女的手往外推，大喊“走！走！”按照老师原来的计划，还要继续陪伴她上中学，但事已至此，他如此激烈，恐怕还是因为心疼孙女，知道小孩子没有经历过生死大限，不想让她过早留下阴影。
恕诚师教子之严，远近皆知，一对儿女也因此皆有所成。但严厉之外，他更有慈父的关怀。老师本属情感细腻之人，我读硕士生一年级时，有次老师给我们上课，吟诵起杜甫的两句诗：“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说他的孩子小时候，过年时会在楼下踢皮球、放鞭炮，每每见及，就会想到这两句诗。后来我自己读杜甫的《北征》《羌村三首》，读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读李商隐的《骄儿诗》，脑海里总能浮现起多年以前那个凄冷的冬日，老师身着深蓝色的棉服，用一口地道的合肥方言低回甚至瑟缩地吟诵杜诗。
恕诚师的夫人姓王，原来是芜湖弋矶山医院的护士长。在老师几十年的教学育人、学术研究道路上，这位王奶奶（老师夫妇二人和我的外公外婆同龄相仿，我一直喊她为奶奶，而非师母），付出了极大辛劳，甚至还不免受点委屈。我读书时经常去老师家，对老师的家庭生活不陌生。有几次，因为一些芥豆小事，老师便对王奶奶高声责难，令我深感惊异甚至不平，认为老师大男子主义，但老师深爱自己的老伴。王奶奶每次生病，都让老师紧张与心疼。2014年年初，我最后一次到芜湖拜见老师。门一开便大吃一惊，老师首如飞蓬、满脸憔悴，家里也一片清冷。一问才知是王奶奶因春节期间过度操劳而住院。“唉，她真傻。”老师嘴里突然蹦出这几个字。那一刻，我瞬间感受到这对相守半个世纪的老年夫妇之间的深情。老师赴京治病，王奶奶一直陪伴身旁。老师咽气之后，在冰冷的太平间里，王奶奶一再呢喃，“救了四个月，救不活了，没办法了。”她一辈子在医院工作，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是当那样的考验真的需要由自己面对，感情上真的无法承受。老师临终前，把王奶奶叫到跟前，跟她抱拳作揖，说了声“谢谢，辛苦了”。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却只能拱手相别。那又该是怎样一种苦痛呢？
两年前的8月25日，北京东郊殡仪馆，从家人到学生，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天真烂漫的幼童，太多人在老师灵前失声痛哭。两年过去了，生活还在继续，然而我知道，对于老师的家人，损失是无可挽回的。小孙女的爸爸跟我说，他经常在夜里会梦见父亲，醒来以后只能吞声。悲哉斯言！老师，如果您泉下有知，就多回来看看他们吧，哪怕是在梦中。
来源：新安晚报 2016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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