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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志慧:当真实性遇见正确性

我曾经在一次报告中谈及越女与西施的关系,认为西施是北方的美女,与句践献给夫差的越女是两个人,后来以《句践献给吴王的不是西施》为题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但是,这一类与历史事实相出入的传说,在政治上或者价值观上往往颇为正确,因而它们比那个历史上的真实故事更受欢迎,传播也更为广泛,我把这种现象叫做“真实性遇见正确性”,这里我再列举几则,或可广见闻,助思考。

一、关于姜太公与甘罗的年龄

在《封神榜》当中,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还是以前的演义小说,都认为姜太公在帮助武王克商的时候已经是大把胡子,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摇着鹅毛扇,需要人家伺候。但是早先的材料,并不是这样的,比方说《诗经·大雅·大明》,写作时间比姜太公在世的时间稍微晚一点,就是周初的时候,那里面怎么讲呢?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通“倞”,辅佐)彼武王,肆(纵兵)伐大商。

我们这位先生,叫尚父(叔叔、伯伯),这里叫尚父,不是太公,是不是小了两辈了?这是谁的口吻?我们知道,姜太公碰上了一个大老板,当时叫西伯,西边的诸侯,后来他儿子出息了,追封为周文王。称为尚父,应该是到了第二代,也就是周武王姬发那一代。我们这位姜太公(暂且叫他做太公),克商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呢?鹰扬,像老鹰一样飞翔,冲锋陷阵,左冲右突,那是一个勇士,不是一个摇着鹅毛扇,白发苍苍的,钻在车中,需要人家伺候的老人。诗里说辅佐周武王,干嘛呢?讨伐大商,就是以帝辛为核心的殷商集团。这是一条,不仅仅只有《诗经》里面这一条,请看《逸周书·世俘》的记载:

太公望命(受命)御(追击)方来。丁卯,望至,告以馘(guó ,割耳献功)、俘。

时间还在周朝,但是辈分已经长了两辈了,不是尚父了,不是叔叔伯伯了,而是太公了。记载的人年辈要小得多,也就是说时间要晚得多了,所以叫太公。太公望受命去追击商纣王的一个武将,据说又叫做恶来,这称呼好怪。你看,在克商的时候,他能够受命,带领一个小分队,一个别动队,去追击敌方的武将,这不会是一个白胡子老人所能胜任的工作吧。丁卯这一天,太公望回来了,凯旋了,“告以馘俘”,就是说把战死敌人的耳朵割下来,把活着的敌军将士俘获来了。可见在克商的时候,这位姜太公不是我们在《封神榜》当中看到的那个老头,而是一个年轻的武士,至于说年轻到什么程度,克商的时候究竟几岁?反正克商的时候已经是周武王了,他的第一个老板是周武王的父亲周文王。后来,他还给这个王朝服务过多少时间呢?那个时间还算得出来,因为我们知道他去世的时间:周康王六年,这一点分别有《古本竹书纪年》和《今本竹书纪年》的《周记》为证。从文王到武王,下面还有统治时间较长的成王,接下来才是康王,他到康王六年的时候去世,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倒着推,康王的时候他活了六年,那么成王的时候呢?关于这个问题有些不一样的说法,我选取了我们上虞的一个历史学家叫陈梦家先生的说法,他的说法在各种说法中是最短的,成王干了至少二十二年,至少,多的说有四十多年。武王克商以后还在位九年,这个算术题不难,康王六年,成王至少二十二年,武王在灭商后又干了九年,合计37年。也就是说在克商以后,我们这位姜太公还活了37年,这是最少的、最保守的一个数字。这样一算的话,再加上前面《诗经》、《逸周书》当中所讲到的,他在克商的时候,时维鹰扬,左冲右突,冲锋陷阵,那么当时他应该还比较年轻,所谓比较年轻,因为他在周文王手下也干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也不是特别年轻。我大体推算了一下,在周文王时候,他可能刚好大学毕业,充其量也就拿了MBA,印了一份简历,有幸“钓”到一个大老板,西伯,还不是文王。在周文王手下干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来了周武王,周武王克商以后九年,先走一步,继任者周成王干了二十二年。到了周康王时候,第四代领导人了,天底下大家都在叫他太公。反过来,因为已经习惯叫太公了,在记录历史事件时人们也就照叫不误,但既然是太公了,自然得有一大把白胡子,传说中克商时候姜望的太公形象也就这样定格了。

战国时候有一大批典籍,把太公说得很不堪,这些材料后来收录在两汉人编著的《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列女传》、《说苑》等文献中,说什么太公望打过鱼,宰过牛,卖过小吃,还借过高利贷,“少为人婿,老而见去”,大把年纪还被自家老太太给踹了,让人不胜唏嘘!如果真是年七十“屠牛朝歌”,到八十岁时才成为周文王的老师,那你想想,到武王克商以后还要活37年,这人真能活。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那个时候有那么多异口同声的材料,说姜太公大器晚成呢?这里有这么一个文化背景,到了春秋后期,主要是战国前期,等级社会瓦解了,那些原来低等级阶层的年轻人,他可以有希望,就是说靠个人的努力跻身社会的上流,这时人们需要有个人奋斗的榜样。譬如有些人感叹,到了50岁了,还是个副处级,真是有些扫兴,这个时候有个人跟你讲,50岁还年轻着呢,你看姜太公70岁还有机会。这里就有一种需要,励志的需要。

当然相反的例子也给你候着,你28岁就拿到博士学位了,了不得了,可你别得意,别骄傲自大,你看人家甘罗12岁已经拜相了。你要年纪大的,我给你材料——姜太公;你要年轻的,我也给你备着——甘罗,而且全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父祖的馀庆。甘罗拜相的事,尽管在《史记·甘茂列传》当中白纸黑字记着,但是我对比了《史记》与《战国策·赵策》,发现司马迁口味重,喜欢刊录一些超出常规的材料,这里他把《战国策》中的这一段一字不落的都抄下来了,《战国策》中那些外交官的话听着很过瘾,但不能信。甘罗的爷爷当官的时候,公元前312年,帮助秦国的一个权臣拿下了现在汉中、四川的一大片土地。甘罗拜相的时间,是公元前236年,从公元前312年到公元前236年,中间隔着76年,那么爷爷当了大官以后,要再过64年,他的孙子才出生,不是爷爷60岁的时候,是爷爷当了大官,再过64年,他的孙子才出生,这个孙子也出生得太晚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这甘茂不是甘罗的爷爷,而是更远的祖上,但文献不足征。也许甘罗拜相时比较年轻,正像上面讲的姜太公,其实还不到30岁就出道了,但是12岁拜相确实太过年轻了,前312年,甘罗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纵横捭阖,运筹帷幄,驾轻就熟,绝不像一个娃娃的作派。

为什么有这样的传说?因为在等级社会崩溃以后,年轻人有机会了,有空间了,可以靠自己努力出头,这个时候需要有励志的材料,如果你年轻得意了,请不要得意忘形,比你年轻有出息的人多了,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如果你到了40、50还没有出息,也别气馁,我也给你举个例子,到70岁还有机会呢。所以姜太公和甘罗的这些材料,尽管不符合历史事实,但是价值取向正确,因为他是被需要的,是有正能量的。

二、关于妲己的传说

接下来谈谈关于妲己的传说,这是一个坏女人的代名词,我本来也确信无疑,但后来发现她好像没有条件坏,这个“条件”从何说起呢?年龄。《今本竹书纪年》当中记载:

(商纣王)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

(商纣王)五十二年,庚寅,周始伐殷。

在商纣王九年的时候,王师,也就是商纣王的军队去攻打一个叫苏的国家,当时的战争伦理是,把人家国家灭掉,把人家国家男丁给杀掉,把人家国家女孩给抢来,商纣王就是这样,“获妲己以归”,我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妲己姑娘什么年龄?但是既然可以抢来,有抢的价值,我想应该是一个大闺女。那么她什么时候去世呢?这倒是有记载的,还是在《竹书纪年》当中,商纣王52年的时候,庚寅这一天,周国开始讨伐殷商王朝,在同年或稍后把商王朝给灭掉,周武王亲手杀死了他的舅舅商纣王和舅妈妲己。这个时候,我们前苏国的妲己公主芳龄几何?我不知道,但是加上被抢以前那段时光,我想起码有15岁了,再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15加上43年,58岁了,一个58岁的老太太,你让她怎么个荒淫法?所以我反过来想想,如果这个时候,妲己还是跟商纣王如胶似漆的话,他们两口子应该是模范夫妻。但是我宁愿相信以武王和周公旦为核心的姬周集团的宣传,商纣王是一个坏蛋,头顶长疮、脚下流脓的坏蛋。如果商纣王真这么坏,等到前苏国的妲己公主58岁的时候,商纣王早就有二奶、三奶、四奶、N个奶了,因为他很坏,是吧!因为我相信商纣王是坏的,那么你没办法证明妲己在这个时候依然在商纣王身边,还那么荒淫。她已经没有荒淫的资本了,起码58了。但是尽管这个不一定是历史真实,它却是政治正确的需要。为什么?后来有关妲己的荒淫和商纣王的坏,在很多文献上面有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的记载,什么“炮烙之刑”,什么酒池肉林,还把叔父的胸膛剖开看心脏,坏透了,反正我们能想象得出来的坏,商纣王都是有的,如果还不够,不妨继续想象。

但是,并不是说当时所有人都是相信这一套的,就连孔夫子的学生子贡,他也抱着质疑的态度,《论语》中记着他的话,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意思是说商纣王没有这么坏吧?孟子也说过:“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关于商末周初那些记载,譬如《武成》这一篇,他老人家只相信一部分材料,既然是天字第一号的道德标兵讨伐天底下最坏的坏蛋,那怎么还会血流漂杵呢?好在那些质疑的声音出现得很晚很晚,在孔子、在孟子时候,如果是在周武王时候、周成王时候,那保不定判你造谣、传谣的罪,要关你精神病院的,对吧!譬如郎中令兼书法家赵高指鹿为马的时候,你偏要说那应该是鹿,与首长、专家的重要讲话精神对着干,那不是谣言是个啥?

但是,尽管这个不一定是历史真实,但是它符合政治正确。为什么呢?新王朝的合法性必须建立在旧王朝的荒淫、残暴、无耻这个前提上面,旧王朝越是荒淫、越是残暴、越是无耻、越是不合法、不得人心,越能证明新王朝的合法性、正当性,他才能占据道德高地,然后把牛鬼蛇神一扫光。作为一个农耕社会的人,我们要让他坏,最好是什么样的坏?暴殄天物。作为一个男人,要让他坏得有声有色,群情激愤,明知其无,宁信其有,那就是生活作风。至于商纣王要在生活作风上面坏,我们一般人想不出他身边的第二个女性?但知道他身边有一个人,前苏国的公主,姓妲名己,好,就是她了!这个时候妲己是不得不坏,她多半是被坏了。妲己越坏,周武王克商越有正当性,不要说58,就是88,你也照样得坏,妲己和商纣王不坏,不能证明姬周集团造反的合理性。至于历史真相如何,那已经不重要了。所以这个仍然是一个政治正确而不是历史真实的问题。

三、关于泰伯奔吴的传说

类似这样无关于历史真实而有关于政治正确的传说,就我所关注的那一段文献中,还有一个“泰伯奔吴”的传说,《史记·吴泰伯世家》中记载得较为详细

吴泰伯、泰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泰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纹)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

大家都知道,古代社会有一个嫡长子继承制度,家族财产也好,政治权力也罢,都是要嫡亲的、正出的,起跑线上第一个起跑的才有优先继承权,周文王的爷爷在家里排行最小,老四,他这个权力哪里来的?好在我们在《史记》当中发现了这样一段传说,我说的是传说,因为觉着它不是很靠谱。吴国的太王有四个儿子:老大泰伯、老二是仲雍、老三不知道,因为下面就是季历了,大家知道,伯、仲、叔、季,我想可能老三没养大,所以这边只有伯、仲、季三个,那个季历是谁呢?季历就是周文王的爷爷,据说这个季历很贤,季历贤,而且还有一份优质资产:有个叫姬昌的娃,就是后来的周文王,不仅贤而且圣,什么叫“圣”,大约相当于网络语言所说的“伟光正”吧,可不得了了。这样一来,这个大老爷子太王,想把自己的位置传给老四,传给老四的目的呢,是通过老四再传给这个据说是“圣”的姬昌。好,听说,或者仅仅是感觉到老爷子有这个想法,老大泰伯、老二仲雍主动退出,放弃权利,放弃这个继承权,去哪呢?南奔到荆蛮。这个荆蛮是北方人对南方的一个称呼,本来指的是楚国,实际上这边指的是江苏的无锡,“文身断发,示不可用”,跟无锡人搞成一块,当时这一带远没有开发。那么既然变成了化外之民了,当然再也不可能回去继承了。于是乎,幺娃顺利接棒,老爷子所愿得遂,啊呀呀,这真是古往今来,东西南北,非正常权力移交的典范!

可是且慢,从这个叙述当中,我没感觉出这个周家幺娃是怎么个好法,倒感觉这老大、老二真是智水仁山,老爷子想把这大位传给老小,这哥俩二话不说,主动离开。就是走得远了一点,远到什么程度呢?本来他们在宝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无锡,两条腿,没有动车,也没有飞机,跑得够远的,是否想过还要去扫墓,更不用说要去探亲了,都没有了。好在司马迁在这边有两个字透露了一点信息:奔、避,“奔”字往往跟逃难联系在一起,何必“奔”?又为什么要“避”?

我们再回过去看看,这个老爷子,这个太王为什么就看中了小孙子,尽管国人都知道“三岁看到老一半”、“七岁看到老”,但是不管怎么说,一个家族的兴旺,不能视同赌博,乱了祖宗之法,把宝押在一个娃娃身上,而把这既仁且智的哥俩一脚踢开,害得他们两个千里迢迢,下乔木而迁于幽谷,背对文明世界,再也享受不到父慈母爱,和平红利。所以我的一个老师董楚平先生就说: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极有可能是血淋淋的武装征服。放眼历史,如果我们联系“玄武门之变”,如果我们联系“靖难之役”,重新回过来阅读这一段文字的话,就会觉得这里边的“奔”“避”很成问题,哥俩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更耐人寻味的是,中原各国与吴国的第一次聚首一直要到四五百年以后的前584年,那当中有哪些难言之隐,尽管历史文献上没有记载,但是从这些蛛丝马迹当中,我们还是能看出一些名堂的。好在给上面一段文字这么润色一番,周文王以及周文王爸爸季历所得到的权力,程序还是正当的。为什么?是禅让过来的嘛。我老小这个权力不是从老大、老二那边抢来的、夺来的、骗来的,而是人家主动让出来的。这样子讲给下一代听是最好的,你总不能把血淋淋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孩子们面前,少儿不宜嘛,宜的是温柔敦厚、礼义廉耻,比如孔夫子就接受这一个,他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在孔夫子这边,这位泰伯不是让了一次,是让了三次,也许是多次,而且不仅仅是一个宝鸡那边的西周方国,而是把整个天下让给了自己的小弟。其实当时还不是“天下”,后来注《论语》的人说,那是后来周家得了天下,所以提前讲了让天下。这样子说话是不是有文过饰非的嫌疑。

在我看来,这一段材料也是基于政权合法性的宣传,“泰伯奔吴”是季历到姬昌到姬发到姬诵这一系政权合法性的巧妙安顿。好有一比,如果后来资讯严控,就不会是李世民跟他舅爷、尉迟恭等一块,把他的哥哥跟弟弟给干掉。如果当时李世民能夠像周厉王那样主动出击,关口前移,有效掌控舆论工具的话,我想后人很难知道李建成是怎么死的,李元吉是怎么死的,很可能他们都是主动出让权力,之后呢,躲猫猫去了,休假式治疗去了。很不幸,当时的资讯条件比较落后,但就是有些个史官认死理,多多少少还是把这些事件给记下来了。再譬如,明成祖朱棣如果有一套足够高效的维稳手段,譬如花钱雇佣一干人马,天天用“威武”、“圣明”一套说辞来表扬和自我表扬,后来明朝的教科书上很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描述:建文帝把他的叔叔从北平请过来辅政,后來索性就禅让了,至于说朱棣从北平一路杀过来,那是造谣,一枪都没有放,一滴血都没有流的。这样子也更利于社会的稳定,是吧!这也是政治需要、政治正确。建文帝的事情、李世民的事情,我们知道一些,泰伯、仲雍那些事情,我们已经很难查考了。姑且信了吧。

四、关于半亩方塘的传说

我这边举一个我们地方文化中有关正确性的传说: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同“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一首诗可能各位看官都熟悉,南宋时期朱熹写的读后感,读书读到后来有些感悟了,于是写了两首诗,这是其中一首。因为他这里有个半亩方塘,有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池塘,形状不圆也不长,方方正正;面积不大也不小,差不多半亩。好,那就是半亩方塘了。我们浙江新昌有,淳安有,福建尤溪有,建阳有,据说还不止一处,可以相信,其他地方还会有。我记得1980年代初期,《光明日报》专版开辟讨论,讨论啥?这半亩方塘究竟该花落谁家?我作为新昌人,最好就是我们新昌的,对吧!有吗?有啊!你看,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半亩,就在城关。朱文公来过新昌吗?来过,还是个专给浙东茶叶定价的官员呢,这不就合上调续上谱了吗?很遗憾,朱熹并没有说我这是旅游的观感,他明明说这是《观书有感》,阅读过程当中忽然有些感悟了,于是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那个“渠”是什么呢?代词,代什么呢?代“半亩方塘”。这半亩方塘是什么呢?我的心田。他说,读着读着,忽然之间明白了,心头敞亮了。同样的意思,在朱文公《答许顺之》的一封书信中也出现过,可以参看。

这话头挑破了不免让大家扫兴,有一些学者,若是不能证明朱熹的半亩方塘就在他的乡邦,总觉着空负了“门前一片横塘水”,我晒出这些材料,害得他们白忙活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朱文公本来就没说叨你家门口那一汪小水塘,而是讲他的心田,他说他的心田本来是混沌的、朦胧的,因为读书,忽然明理了,比如说某一天我听一位先生讲话,“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心头敞亮了,于是我们要多学习,这还是宋诗的本色。所以这诗中的半亩方塘其实并没有指某一口客观的、具体的池塘,而是他的心田。

结尾的话

由于工作关系,曾经读到几篇研究《琵琶记》的论文,研究者纠结于以下的故事情节,并多方为之作解:蔡伯锴在洛阳大富大贵,赵五娘却在陈留度日如年。几百里路也不算太远,为何经年累月,就没一点儿音讯?即使赵五娘一个小女子没有多少办法,位高名重的蔡伯锴总不至于无所作为吧?其实道理很简单,通了音讯就没有戏了,任凭作家再有说书的本事也只能徒唤奈何,于是就得让这对欢喜冤家音书两绝。

类似的桥段在明清说部中也颇为常见,譬如描写一个二十来岁的泼皮,拦路打劫,不巧装鬼碰上张天师,被更强的强人更恶的恶人唬得汗不敢出,趴在地上装可怜,大喊好汉,念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权且饶我这条狗命,于是那个被称为好汉的人做了一回慈悲的长者。在我看来,那好汉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多半是惊诧于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居然还能生出个大胖小子,于是轮到他在那边汗出如雨了!

更常见的叙述模式也见于明清戏曲,且看:城东张某,年逾七旬,中年丧妻,膝下无儿,只有一女。接下来呢?自然是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再接下来呢?或者是元宵赏灯,或者是三春踏青,要不就是进庙上香。这是弱势的一方,或者说是可怜的一方,如此这般的铺垫以后,强势的一方或者说邪恶的一方跳将出来,这角儿多半是个形容猥琐的衙内,要干嘛?衙内还能干嘛?欺侮人呗。幸好吉人自有天相,悲剧立马变成了喜剧: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公案戏的后面是爱情戏、伦理剧,善恶果报,毫厘不爽——这里有无比正确的价值观,至于那张大爷何时养下的闺女,管那么多干啥!为了渲染张大爷一家的可怜情状,只好委屈张大娘早些走人;同时为了对得起观众,这女一号还非得“年方二八”不可。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对那些有违历史真实的传说故事大约会淡然以对,用心良苦也好,居心叵测也罢,尽管查无实据,毕竟事出有因,起码诸如此类的传说故事有它自己的价值追求,不以真实性为目的。如果哪一位看官非要将这些无比正确的经筵讲章视为真实不虚,甚至一句顶一万句,不仅是自寻烦恼,而且会被传播者窃笑良久,因为他们自己最清楚个中奥妙,有的甚至是国家机密,打住。

作者:俞志慧,男,浙江绍兴人,文学博士,文献学博士后,二级教授,2014年度全国优秀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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