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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堂集林》读记

《观堂集林》是王国维先生生前自选的两部书之一(另外一本是《静庵文集》)。此书初刊于1923年,由乌程蒋汝藻在上海排印。但实际上,此书粗稿于1921年已然完成,后来观堂先生不断添补修订,将新作也收录其中,汇为二十四卷。前八卷为艺林,中间十四卷为史林,末两卷为缀林。据目录的命名即可知,先生学问的主阵地在史学领域。然而前八卷之“艺林”又是什么呢?有尚书、诗经的专卷研究,礼乐制度的研究论文,青铜器和玉器的解说文章,《尔雅》、《方言》郭璞注的集中讨论,《说文》中某些字的解说,两汉时期古文的考辨,音韵学著作研究。这些研究内容都属于经学和小学的范畴,是以可知先生命前八卷为“艺林”的初衷。李学勤在序言中已经点明这是取法《汉书·艺文志》所设的《六艺略》。由此管窥先生治学理路和志向,当以经学为主脉,与乾嘉学者一脉传承,庶几不差。的确,在阅读前八卷的时候,一股强烈的乾嘉学人风气迎面扑来。无论是问题的提出,还是解决的方法,包括材料的甄选和运用,都表露出乾嘉遗风。史林部分包括殷周史,西北史地研究,简牍、金石和敦煌卷子研究等。缀林则是先生的诗词文章。

先生的研究著述令人景仰叹服,足以开启治学的门径堂庑。但如果不是为了专门研究某一个问题,单读其中的著作,难度很不小。比如开篇的《生霸死霸考》一文,先生引述古昔文献和近人说法,最终得出结论,认为古人分一月为四个阶段,次第称为初吉、生霸、既望、死霸(月初月尾为朔晦),每一阶段约七八日(与今一月四周,每周七日的划分相似)。里面爬梳先秦文献的过程虽然繁琐,但勉强还能看懂。至于用历法相关的内容,若无专门的学习,诚难吃透。这是一节。再者,虽然明白先生此文的意指,但要弄清楚先生为何要考辨生霸死霸又是一个问题。只有将此文放到第一卷整个话题中来看,才了解这是先生治《尚书》中的一环。而他所治《尚书》关注的内容,又集中在《顾命》《洛诰》篇上。因此再进一步追问,为何这两篇值得着重关注?这又是一个问题。如此层层深入,乃易清晰观察先生学问的路数。只此一例,就能见先生研究的深入。窃以为评价先生的学问,以“广大精深”四字标识当无大误。“广大”者,从其一卷乃至数书表彰;“精深者”,自其一文甚或一段发见。理想的学问当于气象格局和谨严方寸两不相偏,观堂先生在这两方面都为我们做了极好的榜样。

榜样不独需要高高擎起,还值得细细琢磨和用心学习。在我目前所读的论文中,先生的文章可说是模仿的最佳范本。以《汉魏博士考》来说,这篇文章梳理从秦至汉魏博士制度的起源、流变,博士的官秩、任用和迁转。虽然问题明晰,但材料却繁多复杂,其实不易处理。先生勾勒出主线,结论明白,材料摆布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排印本在排印这一部分的时候,正文用大号宋体字,引用的典籍材料以楷体小号字列在下面,眉目清晰。文中几乎无一句废话赘语,全靠材料展开论述,实在是精彩简约。近来读当世学者的高论,总觉得言辞繁冗、前后重复者居多,恐怕是担心自己的论点不清晰而为此反复申述的缘故。可见要言不烦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今后自己当以观堂先生的文章为模范来学习,期求进步。

 


这书出版的时候,观堂先生四十七岁。后过了三年,先生沉湖自尽。先生之死前贤谈的很多,兹隐愚见不陈。所以,此书可视为先生对自己一生学问的总结评判。观堂先生的高足赵万里说:“先生之辑《集林》也,去取至严。凡一切酬应之作及少作之无关弘旨者,悉淘去不存。”非独去取甄选严格,对于从前著作先生也花了心力修订补正。近日看《流沙坠简序》一文,比对《流沙坠简》出版本的序言,就能发现一些细微差异。《流沙坠简》出版在1914年,早于《集林》,是知先生态度审慎,一字一句当不苟简。所以此书堪称先生晚年的纯青之作。

观堂先生早年治哲学和文学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自1902至1903年间,先攻读康德的《纯理批评》(《纯粹理性批判》),苦于不解,后转而读叔本华,心有戚戚。一段时间后觉得二者有冲突矛盾,复转向康德。(《静庵文集》自序)过后到了1907年,值先生而立之岁,其兴趣渐移至文学,他省思自己的个性,说:“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而那为人们所常常引用的“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也在这时候体悟出来。(《三十自序》)他投向文学的领域在戏曲和词,其名作《宋元戏曲史》便草创于此际,《人间词话》也作于此时。所以他“两苦”的说法,若以著作来检验,显然是不成立的。或者说,他的诗人性质更明显。这是先生学问的一变。辛亥以后,观堂与罗振玉二人东渡扶桑,开始放弃前学,专治经史,并旁及古文字声韵之学。由是学问又为一变。而先生学问之大成就者,也在经史。此学问之三段两变,盖为一生之梗概。而每一段落总是真生命真性情的熔铸,因此都卓然煊赫。先生引尼采的话:“一切文学,余独爱以血书者。”论文学如此,论学术虽然应该以理性主持,然下笔文字“以血书”自然更动人。用来观《集林》一书,窃谓此言是夫子自道。

罗振玉在序中说道:“君今年四十有七,百里之途,行尚未半。自兹以往,固将揖伏生、申公而与之同游,非徒比肩程、吴而已。”伏生、申公,是西汉今文《尚书》和鲁《诗》的经师,为一代学问之泰山。程是程瑶田,吴是吴大澂,前者是清代朴学皖派的著名学者,后者则是清末著名的金石文字学家。罗氏以观堂先生与此四人相黜陟,不是虚言吹捧。然则观堂先生学问的成就堪与伏生、申公相抗礼耶?其语所言,实在是寄了大期望。然而“自兹以往”是期待“百里之途”的完程,罗氏未必会想到,观堂先生三年后便自沉了。

二零一六年九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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