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
苟余年八十而不衰，则四载者，不足余生廿之一也。然求学于华中师范大学之四载，乃余生之最有价值者，其千四百余日夜，刻余骨，铭余心，必也然哉。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自入此岁，余渐喜忆往事矣，今尤喜忆昔日大学之时光，乃至于非形诸文字而不快。然余亦知之，余所谓大学生活之可陶醉者，他人或以为白头宫女之絮叨也尔。
大学之忆，余曾于2015年记以白话文，至今七载也矣。今岁立冬日，余风寒未愈，头重脚轻，咽痒鼻塞，遂暂辍民国《旧西宁县志》之译注，无聊间，竟生以文言重撰之念，以为此亦一雅事也，遂笔而为之。
昔为余传道解惑诸师，今几凋零殆尽，余等风华正茂之少年，亦垂垂老矣。往事历历，然不著于文字，他日必如烟而逝，悔之为晚也。
是为叙。
壬寅岁十月十三日，泷西山人宋德云记于泷东南山之麓。
二、柑场匿余录取通知
高考毕，余以为成绩不俗，亦以不胜柑场力役之故，竟不归焉，日候讯于家。
月余，高考放榜。有同窗之继父为县教育局领导，告余上线矣，其继子则否。又数日，余得成绩通知书于柑场知青带队干部芳姐之手，各科分数为：
政治69.5分，语文67.5分，数学26.3分，历史66.5分，地理84.5分。总分314.3分。
此分数，达本科线而未达重点大学分数线也。盖此时之大学，本科分之为二，一为重点大学，二为一般大学。广东之重点大学，唯中山大学及华南理工学院耳。其余如暨南大学者、华南师范学院者、华南农学院者、中山医学院者，皆一般大学也。余之所考为文科，不得入中山大学，唯暨南大学、华南师范学院有文科专业焉，而暨南大学所招，归侨或侨属也，余等无海外关系者，唯望之兴叹。以此，余之可报本科学校者，本省唯华南师范学院，外省则唯华中师范学院。思之再三，志愿报之为：
1.华南师范学院中文、历史
2.华中师范学院中文、政治
3.西安公路学院公路运输财务会计
4.广东民族学院中文、政治
5.肇庆师范专科学校中文、政治
西安公路学院先于广东民族学院者，以广东民族学院在海南，交通殊艰故也。末报肇庆师范专科学校，以防此前诸校不取，亦可入读该校，不至无书可读也。
越数日，上线者体检于郁南县人民医院。以裸体而检于医生，任医生手检睾丸之大小对称，诸生均前所未闻，更未遇也。检毕，共议其事，悉以为奇。
九月中，录取通知书陆续而至。虽知此皆外省远路学校之录取通知书，而余多为华南师范学院录取，当未至也，然至十月上旬，尚未有通知，心急矣。中旬某日，余与另一上线考生步于都城中山路，忽闻母校一老师嚷于屋内曰：“宋德云为华中师范学院所录取矣！”余即入屋确认之，老师曰：“然也！”余弃同行之考生，急归家告诸母：“余得读华中师范学院矣！”母闻之，喜，余亦喜。
志愿被改了！
是夜，余不解何以第一志愿之华南师范学院不录余，以为有优先外省大学录取之例也。至去岁单位与余携档案至社保窗口办理退休手续，余得阅当日之《广东省一九七八年高等学校招生报考登记表》，见“报考志愿栏”中之第一二志愿者，为他人改矣，竟为：第一志愿华中师范学院：1.中国汉语言文学。2.政治。第二志愿华南师范学院：1.中文。2.历史。
夫四十余年前报志愿之时也，余唯知华南师范学院，不知华中师范学院。入学月余，辅导员告余等曰：教育部近定六所高等师范院校为其属，华中师范学院其厕焉。其余五所为北京师范大学也，华东师范大学也，东北师范大学也，陕西师范大学也，西南师范学院也。
虽知为华中师范学院所录取，然未见录取通知书，何以为凭哉？候以数日，亦无人告余至何处领录取通知书也，乃至县教育局询之。答曰：“当归汝所在之附城柑桔场索之。”余遂步行数里，归场而索。场之一龅牙领导不言录取通知书事，曰：“汝当撰一自我鉴定呈之。”余即归家而撰。次日步行数里归场，呈鉴定于龅牙领导，索余通知。此时，龅牙领导露其原形矣，曰：“汝于水井浣衣，致全场无水而食，此事当如何处之？”
龅牙领导所指，乃余体检后归场收拾行李、浣衣之事。余当日于宿舍以肥皂去污毕，诣水井浣以清水，却见往日水满盈盈之井涸矣，唯余小水几泓。余默言于心：此井废耶？另得水源耶？遂入井浣之。竟不知井之涸者，乃方洗井也。余是年十而有七，少不更事，又安知有洗井之事？且井旁并无告示警之，余浣洗间，亦无人止余。
余释以上言，龅牙领导以余狡辩，不予理会。余知有难矣，旋离去。时近黄昏，无计可施，乃至带队干部芳姐于光明下路之家，问其所以，曰：“场部匿余之录取通知书耶？”芳姐者，都城五金厂之工人也，无娟娟之美，更无为善之心，余询之再三，竟悉以“不知”为答，此外并无他言，毫无带队干部之责！
今忆之，余曾至郁南县教育局询录取通知事，该局招生办或电告附城柑桔场：不得匿考生之通知书，否则犯错误也。故越二日，方姐寻至余家，谓场部领导召余归场。
时下午三时余矣，母乞邻借得自行车，令余即归场。至场部，龅牙领导施教再三，余诚恳接受其批评，再三曰：“谨记领导教导，绝不重犯！”龅牙领导遂于抽屉内取出通知书，以手扬之，言语喋喋而不休，作欲予不予状。余见之，伸手而取，龅牙领导手稍松，通知书归余矣！
四十多年后知青重访柑场故址（聂的摄）
余手持通知书，再三谢龅牙领导不匿之大恩大德。龅牙领导知手上再无制余之物矣，遂宽容以对，嘱余先至附城公社办理迁出手续。
八月之郁南，盛夏未过，余上衣背心，下着长裤，脚踏人字拖，一路骑车至附城公社。唐人孟郊当年进士及第曾赋诗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余当时之畅快者，亦类此也！
至附城公社，工作人员问以何事。余曰：“办迁出手续。”并呈录取通知书予之审阅。工作人员阅后，致余以祝贺，又云附城公社高考，今岁得隽者唯二，余为其中之一，另一者，梁广坚也。余闻梁广坚之大名久矣，其时为附城公社之党委副书记。余心情大好，问梁考入何校，答曰：“华南农业学院。”
手续瞬即办毕，余归家，告诸母，母之心遂得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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