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在动物身体里的灵魂(36首)
作者:黄文庆
○雨蛙
上一场春雨里，在山脚下遇见雨蛙
而这一场春雨里，在山腰遇到
再一场雨里，它一定
到了山顶
哦，一场场雨都是台阶
泉水也是台阶
○ 寻找斑鸠
听说斑鸠一叫，就会下雨
四围的山中，只有一只斑鸠在叫
它叫的方向
雨要大些，我越走
雨越大，后来，我知道了
它在一场雨的中心啼叫
○ 蟋蟀
昨晚，久违的月亮出来了
皎洁如水
一直照着
黑黢黢的群山
一只蚂蚁
在看自己黑黑的影子
几只蟋蟀
在月光里洗脸
三更
一千只蟋蟀
在宽宽的月光河边
洗着自己的脸
○ 蚱蜢
蚱蜢的半边脸红，半边脸灰
红的那边向着春天
蚱蜢的一根触须颤动
另一根触须静止
颤动的那根，陷入了
汹涌的春风
蚱蜢的一只鼻孔洞开
另一只鼻孔关闭
洞开的那只
闻到了花草香
蚱蜢把身子调转了60°
它飞向了春天
○ 蚂蚁
蚂蚁知道自己的命短，它出洞
看看天气，听听风声
蚂蚁的眼睛小，看见的青山更高
大河更宽，路途更远
蚂蚁常常会被一粒砂子绊倒
被一缕风呛得咳嗽
被一根悸动的草叶
撞个趔趄
蚂蚁也常常在又低又斜的
月光里
沿着记忆回家
○ 关于羊的臆想
羊的耳朵之上
蓝天高远
把羊的叫声收集起来
积成一小堆
羊有时抬头张望
咩咩地叫着天边的一群白云
空原上
疏疏的细草在动，还有
羊的耳朵在动
○ 黑暗里的蜘蛛
一只黑蜘蛛，沿着从体内
不断抽出的一截丝
飘飘荡荡，把自己悬挂在
未知的黑暗中
它抽着丝
湿湿的丝
不知抽了多久
也不知离最初抽的丝已有多远
前后左右，下面
都是没边没底的黑暗
它抓不住一缕风
照不到从天宇深处
偶尔射来的一线月光
听不见
一只路过的蚊蚋
黑暗的哭声
黑蜘蛛，抓住的
只有自己刚刚吐出来的一截丝
它被自己吊在
不可知的
命运中
○葬马
老李把他老了的
一匹马
赶到山梁上
再赶、再赶、赶到了
蓝蓝的一大群山里
他坐在山上
流了一会儿泪
那匹马
跟了他
整整十三年
老了
他不忍心
再让它
驮运
也不忍心
卖掉
或者杀掉
他把它
赶远
葬它
在漫漫青山的
自由里
○那几匹马没有家吗
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
不到两岁的外孙女，看见了
河滩上的两匹马，她说
“那几匹马没有家吗？”
这个秋天，阴雨绵绵
那几匹马常常在河滩上过夜
不到三岁的外孙女看见了
又问，“那几匹马
真的没有家吗？”
○听雨
闭着眼，在芭蕉下听雨
听了很久
等睁开眼睛
看见一只青蛙
也闭着眼
在芭蕉下
听雨
○几只蜜蜂
那年给你捎五味子
当天下午
你发来短信说
“怎么还给我捎来了
几只蜜蜂
○蟋蟀
这个秋天，秋意比往年
要浓一点
我们住在二楼，天天傍晚
两岁多的外孙女睿睿
一会儿会说
这里有一只蟋蟀
再过一会儿
又会说
这里还有一只
一个傍晚，她会这样
给我们说
十来次
○不跟一只猫对视
总觉得猫来自冥冥之界
哪怕它是一片白雪，它的叫声
是深渊里的零星灯火
有几次，猫死了，我不小心看见
它们没有闭上的眼睛
心里就有些发冷，我甚至
一再逃离那些近似于猫的事物
幽灵般的诗句，凄惨的哭声
移动或静止的坟冢，卧在
意识屋脊的黑影
○听见喜鹊在叫
每次听到喜鹊叫了又叫
就有些不安
不知道它叫声的背后有些什么
就像天气预报说了谎
面对灾难我一无所知
就像谁给我装上了假眼睛、假耳朵
不知道下一刻，会突然发生什么
我宁愿把喜鹊置换成乌鸦
乌鸦的叫声，虽不怎么动听
却真实可靠，能让我活在
可以洞悉的处境中
○云雀们飞得很高
高处的阳光更加明亮，云雀们
去那里淘金，它们把天空
撞得叮当作响，陶醉于
无边无际的富矿，一上去就不愿下来
好像那里才是它们的老家
○你见过这样的蟋蟀吗
不知道外地的蟋蟀如何
我们山里的蟋蟀是这样的
那次，和孙女在椒溪河边玩
我给她捉蟋蟀，蟋蟀被逼急了
竟然飞到了一百多米的河对岸
还有一次，我到朋友家玩
朋友打开三楼的窗子，没想到
窗外树上的蟋蟀，流星一样
飞到了窗子里；还有一次
我到十八楼的亲戚家，窗玻璃上
也趴着几只蟋蟀。这让我搞不明白
究竟哪里没有蟋蟀
哪里不是蟋蟀的琴房
○鸟们唱的什么歌
秋天的鸟鸣，渐渐稀疏而婉转
在一些背风的山洼，在一些向阳的山坡上
它们更像是拉拉家常，或者是在自语
在念佛经，在薄寒里祈祷
在回忆曾经和过往
○黑与白
黑和白组合是极简的，纸和墨
因为对方的存在才有意义
我也是一只大熊猫
有时住在白天，有时
住在黑夜
有时住在乌鸦里
有时住在鸽子里
○你住在哪
豹子住着多孔的房子
斑马住着栅栏
乌鸦被囚在永远不见天日的牢房
白天鹅身上一直流淌着月光
大熊猫，你住在哪里
○多些白还是多些黑
如果觉得自己的白太多了
就再关掉几扇窗户
如果觉得自己的黑太少了
就再关掉几盏灯
要不，不是被黑死
就是被白死
○打鱼的人
河水浑浊，万马奔腾
到处都打着惊心动魄的漩涡
我担心鱼的鼻子里灌满了泥沙
或许早已昏死过去
一个打鱼的人对我说，此时的鱼
都在波浪缓一点的地方
寻找相对清一点的水
说着，他把鱼网撒过去
拉出一些
嘴巴大张着的鱼
○别以为它渺小如尘
一只蚊子
芝麻大的肚子
却啃光了
我昨夜的睡眠
○ 蝴蝶的意义
它们活过，似乎只是为了
把夸张的翅膀
带到
风的另一端
○ 漫山都是蝉
蝉叫着，不停地叫着
时光的表面
和深处
都碎了，都是
密密麻麻的
裂纹
○ 二郎
佛坪熊猫谷的园子里
只住着一只叫二郎的熊猫
有游客在园子外“二郎，二郎”地叫着
一个小女孩，望着
空空寂寂的园子
低声说
那大郎呢？
三郎呢？
○ 鱼疼
今年钓鱼的人特别多，他们此生
好像就是为钓鱼而来
钓一条，就从鱼嘴上扯掉鱼钩
鱼嘴流着血，有的鱼
因此毙命。昨天
我领孙女去看人钓鱼
孙女说，鱼疼
我望望她，就一起走掉了
因为我感觉到
一河的鱼
都很疼
○ 我对一些燕子肃然起敬
小区外有一座烂尾楼，已经烂了十年
秦岭本来就高，十八层便烂到了天上
当我发现烂尾楼成了
燕子的一个王国，就有些兴奋
我一层一层爬到它的顶上，次第
看见一簇簇泥巢，和一群群
神性的身影。我在最高一层停留了
很久，对住在那里的燕子
肃然起敬，虫子都生活在低处
可它们并没有选择在食源边筑巢
而住在白云边、闪电边
从那里俯视夕阳和落月，它们
一定认为，是鸟
就要住在天上
○ 电线上聚集着一大群燕子
落雨的天空，依然属于那些精灵
它们飞得又高又远，斜着翅膀
划出优美的弧线，掠过草野、水田
风雨，同样让它们无比兴奋
有时候，燕子们在电线上聚集成
一长串，或者黑压压一大群
看到燕子们聚会，我就想
它们有的在朗诵着绝句，或小令
有的在背诵着散文，或小说
有的在唱着歌谣，有的
在教读着外语，有的
在哭泣
○ 蚂蚁到底有没有耳朵
我问你这一个问题，你说
万物静默如谜。许多年之前
我读到这一句时，想见了
秦岭，和大海，我们漫漫一生
就在这静默里活着，然后死去
那么，话说回来
蚂蚁到底有没有耳朵，我想
是有的，对某一只而言
它的耳朵太小了，听不见天地
也听不见秦岭，只能听见
另一只蚂蚁的歌哭
○ 昆虫们都是聋子
法布尔说蝉祖祖辈辈都是聋子
其实，据我观察
昆虫们的耳朵形同虚设
我曾和一只螳螂说话，它
置若罔闻，一只七星瓢虫也
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
还有蚂蚁，无论你怎么
大喊大叫，它都无动于衷
这让我明白，小生灵们
少一种感知方式
就少一种伤害
○ 口红
我看见一些啄食浆果的鸟儿
喙，是红的，另一些的喙
是黄的，夏天绽开的
白花、蓝花、黄花要多些
所以，豆娘、蝴蝶和蜜蜂的
口红，也都是白色、蓝色
或黄色的
○ 并不是哪有虫子鸟们就在哪里飞翔
贴着几亩空水，燕子们斜着旋飞
掠虫吃，孙女眼睛亮
她说飞行的燕子，都张着嘴
而在草坡上，一些旱雀儿
突袭蝴蝶，草叶上不时落下几片
无用的翅膀，一群云雀
叽叽喳喳，在天上摇着铃铛
“哪有飞得那么高的虫子啊”
它们高蹈，不知是在测试天的高度
还是想看看白云之上
有些什么
○ 白鹭
到处都是绿，绿得不可收拾
白鹭鸟翩翩飞来
四只，七只，或八只
它不能少，太少了
就成了三月
它也不能太多，太多了
就成了九月
○ 乌鸦
在这明亮的月份，万物争相折射着天光
把色彩调到最为灿烂，灰调子
潜匿到世界的底部，墨汁更为稀缺
就在这时，几只乌鸦
在我视野边缘翻飞，我忽然
觉得，因为它们
这大地，才没有被偏执
一再压翻
○ 笃笃笃
这片绿山里没有寺，也没有观
怎么会有敲门声
“ 笃笃笃“” 笃笃笃”
听了很久，这” 笃笃笃”的声音
一会在东，一会在西
后来，我才明白
是几只啄木鸟，在啄着
雨后的空山
○ 白鹭
白鹭不多，风中漂移着三只，或者五只
它们沿着河流，飞向青山隐隐的下游
“我如果有了思念，就委托它们带走”
多么白的纸页，别的纸
到不了那样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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