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从14岁到32岁的18年，是欧阳询寄身于江总门下勤研文史、沉潜翰墨的18年。这18年对欧阳询来说，无论是其文史修为、艺术主张、还是其性格形成，都是一个关键的存在。我甚至认为，研究欧阳询必须从这里开始。
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普遍认为，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是在三十岁之前完成的，而决定一个人审美及价值取向的诸多因素中，性格本身最为关键。孔夫子所谓“三十而立”，主要说的就是内在价值取向的确立，而不仅仅是看得见的成家立业。
但是，有关欧阳询的史料中，有关这18年的记录却付之阙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缺憾本身对我来说，其价值除了能提供一个边界迷糊的想象空间外，更考验我们从蛛丝马迹中追溯本源的能力。
很显然，江总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陈书 列传 江总》有如下记载：
总尝自叙其略曰：历升清显，备位朝列，不邀世利，不涉权幸。尝抚躬仰天太息曰：庄青翟位至丞相，无迹可纪；赵元叔为上计吏，光乎列传。官陈以来，未尝逢迎一物，干预一事。悠悠风尘，流俗之士，颇致怨憎，荣枯宠辱，不以介意。
太建之世，权移群小，谄嫉作威，屡被摧黜，奈何命也。后主昔在东朝，留意文艺，夙荷昭晋，恩纪契阔。嗣位之日，时寄谬隆，仪形天府，厘正庶绩，八法六典，无所不统。昔晋武帝策荀公曾曰"周之冢宰，今之尚书令也"。况复才未半古，尸素若兹。晋太尉陆玩云"以我为三公，知天下无人矣"。轩冕傥来之一物，岂是预要乎？
弱岁归心释教，年二十馀，入钟山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暮齿官陈，与摄山布上人游款，深悟苦空，更复练戒，运善于心，行慈于物，颇知自励，而不能蔬菲，尚染尘劳，以此负愧平生耳。
总之自叙，时人谓之实录。
总笃行义，宽和温裕。好学，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多有侧篇，好事者相传讽玩，于今不绝。后主之世，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王瑳等十馀人，当时谓之狎客。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有言之者，辄以罪斥之，君臣昏乱，以至于灭。
有文集三十卷，并行于世焉。
如此繁琐的引述，是因为直觉告诉我，有一些与书法同样有趣的东西隐匿其中。
江总是萧勃的外甥，欧阳纥是萧勃的旧部，江总是在某一年闲居于广州舅父家时认识欧阳纥的。对于他们之间的交往，史书并无多少记载，但从欧阳纥兵败托孤一事来看，堪称生死之交。
欧阳询能侥幸存下来，史书上有“幼而免”和“匿而免”两种说法，我倾向于后一种。由此我们可以想象，无论在什么样的历史阶段，匿藏叛臣逆子之后都将意味着巨大的政治风险，稍有不慎，就将迎来无法抗拒的灾难，轻则贬谪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江总甘冒如此巨大的政治风险，仅仅是出于朋友情义，仅此一点，中国书法史就应该感激他，尽管当时，没有人能预见欧阳询日后有多大出息，更无法知道这个孩子将成为中国两千年书法江湖中谁都绕不过的重镇！
另外，《陈书》中所记录的江总，半生宦海沉浮中并无多少建树，甚至还有些昏聩，他作为陈后主身边最重要的一个大臣，不但没有尽到一个股肱大臣应尽的职责，还在陈后主荒废国政、耽于声色的过程中推波助澜。
我甚至认为江总事陈，有点徐庶进曹营的意味，毕竟陈朝的江山是从梁朝萧家抢过来的，而江总的外公萧景、舅舅萧勃，均是梁朝的宗室重臣。这当然是我的猜测，不作数的。
让一个皈依佛门、至少从他自己的自述来看是无心仕途的人去做执掌国家权柄的中书令。若是太平盛世，或许还能为后世留下几段风雅轶事。偏偏陈朝到了后主即位时，早就山雨欲来、危楼将倾了，在它的北方，野心勃勃的杨坚父子已经成功地废周立隋，正内修政德、外整武备，虎视眈眈地准备着要挥师江南、一统天下。
于是，当歌妓出身的张丽华在柔弦媚管中仪态款款地唱着陈后主新填的《玉树后庭花》时，隋朝的兵锋已经轻易撕破了——被近臣孔范认为是“虏军不能飞渡的”——天险长江！而七年如一日醉心于后宫嫔妃们飘飘裙袂间的陈后主，并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早已在温柔乡里泡软了。
结果，有着十万守军的南京城，竟然被杨广帐前大将韩擒虎以区区500人的规模长驱直入、不战而胜！时年20岁的杨广，竟敢将陈后主鄙视到这般田地，真不知是杨广势雄，还是叔宝气短！
在六朝金粉中迷醉得太久的南京城，终于在这一刻消停下来！十九年以后，在离秦淮河不远的一个叫扬州的地方，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杨广，却在某一次的揽镜自照中不无悲酸地说：好头颅，谁当斫之！
这就是轮回么？瘦西湖的迷离烟雨一如秦淮河的彻夜灯火，同样是那么的风情万种、又同样是那么的翻脸无情，她们懒得去分辨谁是陈后主，谁又是杨广。都是气数已尽的末代君王，再深的恩怨也敌不过那一声半声叹息、三杯两杯残酒……
又过了200年，当一个叫杜牧的青年才俊从某一次笙歌漫舞的宿醉中醒来、正用迷离的双眼看着秦淮河上迷离的万盏灯火时，岸上酒家的阁楼深处，竟有哀婉的曲子随着空明如梦的月色弥散下来，秦淮河刹那间就被笼罩在一片无法言明的哀艳中。片刻的愕然后，一首注定要传唱千年的七绝随口而出：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在另外一首同样是杜牧的、同样被传唱不休的诗歌里，同样有月明星稀、管弦互弄，所不同的是，这次是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又是一个南京，一个扬州！
……
大好河山，就这样随着陈后主的一曲玉树后庭花香消玉殒！或许那个早已在香脂艳粉中腐败堕落的陈朝并不值得凭吊，陈叔宝尽管有着很高的文艺修养，但他更是一个失败的个君王，而身为陈后主的股肱重臣如江总，也难逃罪责。或许当时情形，也真如江总自述中借用晋太尉陆玩的那句话：以我为三公，知天下无人矣。
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是注定要退出舞台的。所不同的只是退场的姿态，有的站着，有的跪着。当我眼前浮现出以江总为中书令的陈朝官员出城降隋时的情景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1645年阴历的五月十七日，同样在南京，上演着同样的、不战而降的献城大戏，而在出城降清的一众南明官员中，除了写诗很厉害的文坛盟主钱谦益以外，还有一个写字很厉害的人，他叫王铎。
呜呼！南京果真是一座不祥的城池么？说什么龙盘虎踞、六代豪奢，任你如何将吴钩看了、栏杆拍了，转过身来再看，不过是几只王谢堂前燕子，飞过一缕乌衣巷口斜阳。
燕子从夕阳中飞掠而过的瞬间，才猛然发现，我在刻意逃避着那个14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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