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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儒者辟老庄言论(73444字)
或曰儒道一家,然司马迁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庄虽不如释氏之荒诞,申韩之惨激,然为最久之异端,老之流为阴险,庄之流为放荡,绝仁弃义,毁礼槌乐,弊亦甚焉,申韩之所由出,浮屠所由进,莫不祖于老氏之术,莫不附于庄生之论。而其说之巧,其辩之诡,非宿学者,不能解,能辞而辟之者鲜矣。今世学者,知辟佛氏矣,知恶申韩矣,老庄,则或以为近儒,或以为与儒一家也,甚者以老子为孔子师,庄氏出于儒,于孔子阴挤而阳助之,亦继孔子之道者。鲜知辟之,而岂知两者对垒之最久哉!继墨氏而反儒者,莫庄氏若也,而庄生之说也巧于墨氏,墨学衰,庄学不衰,几度盛起,为儒教之患,文人学者惊其文之瑰丽雄伟,多耽而好之,至今不绝,又岂释氏之可及哉!故亦不可忽也。先儒之辟老庄,亦自有人矣,遂收集历代儒者辟老庄言论以为学儒者观,为辟异卫正者表。


先秦:

荀子: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


两汉:

扬雄《法言》: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
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

班固作《难庄论》佚。


两晋:


裴頠《崇有论》: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沈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灭。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夫有非有,于无非无;于无非无,于有非有。是以申纵播之累,而著贵无之文。将以绝所非之盈谬,存大善之中节,收流遁于既过,反澄正于胸怀。宜其以无为辞,而旨在全有,故其辞曰“以为文不足”。若斯,则是所寄之涂,一方之言也。若谓至理信以无为宗,则偏而害当矣。先贤达识,以非所滞,示之深论。惟班固著难,未足折其情。孙卿、杨雄大体抑之,犹偏有所许。


王坦之《废庄论》:荀卿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扬雄亦曰“庄周放荡而不法”,何晏云“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乎时变”。三贤之言,远有当乎!夫独构之唱,唱虚而莫和;无感之作,义偏而用寡。动人由于兼忘,应物在乎无心。孔父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颜子岂不具德,以德备故膺教。胡为其然哉?不获已而然也。
夫自足者寡,故理悬于羲农;徇教者众,故义申于三代。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吹万不同,孰知正是!虽首阳之情,三黜之智,摩顶之甘,落毛之爱,枯槁之生,负石之死,格诸中庸,未入乎道,而况下斯者乎!先王知人情之难肆,惧违行以致讼,悼司彻之贻悔,审褫带之所缘,故陶铸群生,谋之未兆,每摄其契,而为节焉。使夫敦礼以崇化,日用以成俗,诚存而邪忘,利损而竞息,成功遂事,百姓皆曰我自然。盖善暗者无怪,故所遇而无滞,执道以离俗,孰逾于不达!语道而失其为者,非其道也;辩德而有其位者,非其德也。言默所未究,况扬之以为风乎!且即濠以寻鱼,想彼之我同;推显以求隐,理得而情昧。若夫庄生者,望大庭而抚契,仰弥高于不足,寄积想于三篇,恨我怀之未尽,其言诡谲,其义恢诞。君子内应。从我游方之外,众人因藉之,以为弊薄之资。然则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鲁酒薄而邯郸围,庄生作而风俗颓。礼与浮云俱征,伪与利荡并肆,人以克己为耻,士以无措为通,时无履德之誉,俗有蹈义之愆。骤语赏罚不可以造次,屡称无为不可与适变。虽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
昔汉阴丈人修浑沌之术,孔子以为识其一不识其二。庄生之道,无乃类乎!与夫如愚之契,何殊间哉!若夫利而不害,天之道也;为而不争,圣之德也。群方所资而莫知谁氏,在儒而非儒,非道而有道。弥贯九流,玄同彼我,万物用之而不既,亹癖日新而不朽,昔吾孔老固已言之矣。

孙盛《老聃非大贤论》:顷获闲居,复伸所咏。仰先哲之玄微,考大贤之灵术。详观风流,究览行止,高下之辨,殆可仿佛。夫大圣乘时,故迹浪于所困;大贤次微,故与大圣而舒卷。所因不同,故有揖让与干戈,迹乖次,微道亚,故行藏之轨莫异。亦有龙虎之从风云,形声之会影响,理固自然,非召之也。是故箕文同兆,元吉于虎兕之吻;颜、孔俱否,逍遥于匡陈之间。唐尧则天,稷契翼其化;汤武革命,伊吕赞其功。由斯以言,用舍影响之论,惟我与尔之谈,岂不信哉!何者!大贤庶几,观象知器,预袭吉凶,是以运形斯同,御治因应,对接群方,终保元吉,穷通滞碍,其揆一也。但钦圣乐易,有待而享,钦冥而不能冥,悦寂而不能寂,以此为优劣耳。至于中贤、第三之人,去贤有间,故冥体之道未尽自然,运用自不得玄同。然希古存胜,高想顿足,仰慕淳风,专咏至虚。故有栖峙林壑,若巢许之伦者;言行抗辔,如老鼓之徒者,亦非故然,理自然也。 夫形躁好静,质柔爱刚,读所常习,愒所希闻,世俗之常也。是以见偏抗之辞,不复寻因应之适,睹矫诳之论,不复悟过直之失耳。按老子之作,与圣教同者,是代大匠斫骈拇咬指之喻;其诡乎圣教者,是远救世之宜,违明道若昧之义也。六经何尝阙虚静之训,谦冲之诲哉?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寻斯旨也,则老彭之道,以笼罩乎圣教之内矣,且指说二事而已,非实言也。何以明之?圣人渊寂,何不好哉,又三皇五帝已下,靡不制作。是故《易》象经坟,烂然炳著,栋宇衣裳,与时而兴,安在述而不作乎?故《易》曰:“圣人作而万物睹”,斯言之证,盖指说老彭之德,有以仿佛类已形迹之处所耳,亦犹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岂若于吾言所不说相体之至也,且颜、孔不以导养为事,而老彭养之;孔、颜同乎斯人,而老彭异之。凡斯数者,非不亚圣之迹,而又其书往往矛盾,粗列如左:大雅缙绅,幸袪其弊。盛又不达老聃轻举之旨,为欲著训戎狄,宣导殊俗乎?若欲明宣导殊类,则左衽非玄化之所,孤游非嘉遁之举,诸夏陵迟,敷训所先,圣人之教,自近及远,未有诪张避险,如此之游也。若惧祸避地,则圣门可隐,商朝鲁邦,有无如者矣。苟得其道,则游刃有余,触地元吉,何违天心于戎貊?如不能然者,得无庶于朝隐而神仙之徒乎?昔裴逸民作《崇有》《贵无》二论,时谈者或以为不达虚胜之道者,或以为矫时流遁者,余以为“尚无”既失之矣,“崇有”亦未为得也。道之为物,唯恍与惚,因应无方,唯变所适。值澄渟之时,则司契垂拱;遇万动之化,则形体勃兴。是以洞鉴虽同,有无之教异陈,圣致虽一,而称谓之名殊,自唐虞不希结绳,汤武不拟揖让,夫岂异哉?时运故也。而伯阳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逸民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吾故以为彼二子者,不达圆化之道,各矜其一方者耳。


孙盛《老子疑问反讯》:道经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故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旧说及王弼解,妙谓始,徼谓终也。夫观始要终睹妙知著,达人之鉴也。既以欲澄神照其妙始,则自斯以已宜悉镇之,何以复须有欲得其终乎?且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若然以往复,何独贵于无欲乎?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盛以为夫美恶之名生乎美恶之实,道德淳美则有善名,顽嚚聋昧则有恶声。故易曰:“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又曰:“美在其中,畅于四支,而发于事业。”又曰:“韶尽美矣,未尽善也。”然则大美大善,天下皆知之,何得云斯恶乎?若虚美非美为善非善,所美过美所善违中。若此皆世教所疾,圣王旧诫天下亦自知之。于斯谈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知者不敢为。又曰:“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又下章云:“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 ”虽智大迷盛以为民,苟无欲亦何所师于师哉?既相师资,非学,如何不善师?善非尚贤,如何贵爱?既在则善恶不得不彰,非相去何若之谓。又下章云:“人之所教我亦以教人,吾言甚易知,而天下莫能知。”又曰:“吾将以为教父。”原斯谈也,未为绝学,所云绝者。尧孔之学耶?尧孔之学随时设教,老氏之言一其所尚。随时设教所以道通百代,一其所尚不得不滞于适变,此又闇弊所未能通者也。

“道冲而用之,又不盈,和其光同其尘。”盛以为老聃可谓知道非体道也。昔陶唐之莅天下也。无日解哉。则维昭任众师锡匹夫则馺然禅授,岂非冲而用之光尘同彼哉。伯阳则不然,既处浊位,复远遁西戎。行止则猖狂其迹,著书则矫诳其言。和光同尘,固若是乎?余固以为知道体道则未也。道经云:“三者不可致诘,混然为一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无物之像,是谓惚恍。”又下章云:“道之为物,惟恍与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此二章或言无物。或言有物。先有所不宜者也。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上章云:“执者失之为者败之。”而复云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或执或否,得无陷矛盾之论乎?“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孙盛曰:夫有仁圣必有仁圣之迹,此而不崇则陶训焉融?仁义不尚则孝慈道丧。老氏既云绝圣,而每章辄称圣人。既称圣人,则迹焉能得绝?若所欲绝者,绝尧舜周孔之迹。则所称圣者为是何迹乎?即如其言。圣人有宜灭其迹者,有宜称其迹者。称灭不同,吾谁适从。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若如此谈仁义不绝,则不孝不慈矣。复云:“居善地,与善仁。”不审与善仁之仁。是向所云欲绝者非耶?如其是也,则不宜复称述矣。如其非也,则未详二仁之义,一仁宜绝一仁宜明,此又所未达也。若谓不圣之圣不仁之仁,则教所诛不假高唱矣。退至庄周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又曰: “田常窃仁义以取齐国。”夫天地陶铸,善恶兼育,各禀自然理不相关。枭鸩纵毒,不假学于鸾凤;豺虎肆害,不借术于骐麟。此皆天质自然不须外物者也,何至凶顽之人,独当假仁义以济其奸乎?若乃冒顿杀父,郑伯盗郐,岂复先假孝道获其终害乎?而庄李棓击杀根,毁驳正说,何异疾盗贼而销铸干戈,睹食噎而绝弃嘉谷乎?后之谈者,虽曲为其义辩而释之,莫不艰屯于杀圣,困踬于忘亲也。
“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又上章云:“圣人之在天下,百姓皆注其耳目。”师资贵爱必彰万物,如斯则知之者安得希哉?知希者何必贵哉?即己之身见贵九服,何得背实抗言,云贵由知希哉?斯盖欲抑动恒俗故发此过言耳。圣教则不然,中和其词以理训导。故曰:“在家必闻。在邦必闻也。”是闻必达也。不见善而无闷,潜龙之德;人不知而不愠,君子之道。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既不以知多为显,亦不以知少为贵。诲诱绰绰理中自然,何与老聃之言,同日而语其优劣哉!
“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处其实不处其华也。”孙盛曰:老聃足知圣人礼乐,非玄胜之具不获已而制作耳,而故毁之何哉?是故屏拨礼学以全其任,自然之论岂不知叔末,不复得返自然之道,直欲申已好之怀,然则不免情于所悦,非浪心救物者也。非惟不救,乃奖其弊矣。或问:“庄老所以故发此唱,盖与圣教相为表里,其于陶物明训,其归一也。”盛以为不然,夫圣人之道广大悉备矣,犹日月悬天,有何不照者哉?孔氏之言智绞于六经矣,宁复有所愆之俟佐助于聃周乎?即庄周所谓日月出矣,而焦火不息者也。至于虚咏谲怪徼诡之言,尚拘滞于一方而横称不经之奇词也。“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贞正也。又下章云:“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寻此二章。或云:为天下正。或云无正。既云善人不善人师,而复云为妖,天下之善一也,而或师或妖。天下之正道一也,而云正复为奇,斯反鄙见所未能通也。


唐代:


李磎《广废庄论》:王坦之作《废庄论》一篇,非庄周之书欲废之,其旨意固佳矣,而文理未甚工也。且祇言其坏名教,颓风俗,而未能屈其辞,折其辨,是直诟之而已。庄周复生,肯伏之乎?其终篇又同其均彼我之说,斯鲁卫也。然则庄生之书,古今皆知其说诡于圣人,而未有能破之者。何哉?则圣人果非,而庄周果是矣。既庄生云非,圣人云是,是何为不能胜非哉?余甚憎之,或有曲为之说,使两合于六经者,或有称名实学与元奥不同,欲两存者,皆妄也。故荀卿曰:“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则异术必宜废矣。余既悟荀卿言,嘉王生之用心,而怜其未尽,故为广之云。

世多以庄子为元奥,吾独以为粗见理而未尽耳。汪洋七万馀言,然撮其大旨,举类而证,其得失可见矣。且观其体虚无,而不知虚无之妙也。研几于天命,而未及天命之源也。乐言因任,而未知因任之本也。穷极性情,而未尽性情之变也。何以知之?夫虚无用之心也,必凭于有者也。有之得行也,必存于虚也。是以有无相资,而后功立。独贵无贱有,固已疏矣。且所谓无者,特未明也。惠子以其言之无用,而应之曰:“知无用,始可与言用矣。今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侧足而垫之至黄泉,人尚有用乎?”此言假四旁之无用也,以自喻其虚。辞则敏矣,然无用之说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虚无之无用者,有有馀之无用者,有不可用之无用者。虚无之无用者,则老子埏填凿户之说,其用在所无也。有馀之无用者,则侧足之喻,其用必假于馀也。不可用之无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今庄之坏法乱伦,是秕莠之无用矣,而自同于有馀之无用,不亦谬乎?此所谓体虚无而未知虚无之妙也。称屠牛而善刀,牧羊而鞭其后,指穷于为薪,皆在生得纳养之和寿矣。故讥灭裂卤莽者,责衽席之上,设食之间,而不知灭者。然而卫灵公石椁之铭,修短必有天数矣,岂在鞭与不鞭,养与不养哉?其理自乖舛,此所谓研几于天命乃未及天命之源也。夫因任者,因群才可任而任之耳,而庄生欲天下而不理。曰闻在宥天下,不闻理天下也。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树木固有立矣,禽兽固有群矣。以为上古至德,同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而人性得矣。自悬仁义礼乐,而人好知,争归于利也。斯甚不然。夫天地日月树木禽兽,不假理者也,人则假理者也。人生必有欲,有欲之心,发于自然,欲不能无求,求不能无争,争不能无乱,故圣人立仁以和之,陈义以禁之。而反以为害之者,则今戎狄之相劫杀,鱼鳖之相啖食,孰行仁义礼乐于戎狄鱼鳖之间哉?含气之类,莫灵于人。物有知也,有欲也,而人反无之。何如?且果无知也,果无欲也,则凡是非好恶,分别贤不肖,宜皆起于人也。而称厉之人夜半生子,遽然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恐其似己者,言人皆欲好善而恶恶,故可放之而自理也。夫厉之有是心也,岂非圣人之分别驱动使之然乎?安可放之耶?如曰天机非由于圣人,则人固自有知有欲矣,仁义礼乐何罪哉?此所谓乐言因任而未知因任之本也。自生人以来,莫不有争上好胜之心。未为之法,则争归于义。先王知其然也,故高为之法训而峻为之行,而人竞学之,亦是争胜已而争胜之循道也。犹火之燎上也,因为之灶以炀之,水之趋下也,因凿之沟以注之。是亦燎注之得宜也。燎与注者得宜,则无焚溺之忧矣。争与上者循理,则无暴乱之祸矣。由知其本而顺理之也。然则无灶焉,火固自燎矣。无沟焉,水固自流矣。将坏灶以绝燎,毁沟以息注,势必不可也,徒使燎与流者失宜耳。无贤圣焉,人固有所希慕矣。不尚贤,殚圣法,削曾史之行,以绝人之好慕,果不可绝,徒使所慕所好在于非理耳。由不知其本而逆施之,庄生徒知好高慕上之离其本,而不知好慕之心发于天机。欲绝圣贤,使天下各止其知,安其分而无所慕,何异于毁沟坏灶,以止水火者乎?其术一何迂!此所谓穷极性情而未尽性情之变也。用是以观,彼于虚无焉,天命焉,因任焉,性情焉,饶饶然道之,而无一洞明者,不知元奥者固如是乎,故曰粗见理而未尽者也。虽根源老氏,而诡圣败法尢深,王生欲废之宜哉!

或曰:“庄子皆寄言尔,以名实按之,不亦疏乎?”夫寄言者,若大鹏斥鷃、肩吾连叔、云将鸿濛、渔父盗跖,求其理者不可责以事也。诫惠子以嗜鼠,曹商以舐痔,违其趋者可谓之忿也。如是吾岂不炼哉?若理之所塞,趋之所壅,则托以寄言而免也。至于称至人得酿气之守,潜行万物而不空,得道者挈天地骑列星,外死生而色若孺子者,公为虚诞,无足诘焉。


韩愈《原道》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 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 煦煦为仁 ,孑孑为义 ,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宋代:

石介《宋城县夫子庙记》曰:天地吾知其易毁也,一德不修则裂;日月吾知其易丧也,一政不行则缺;山岳吾知其易坏也,一化不明则崩;河洛吾知其易涸也,一令不善则竭。大哉吾圣人之道,弥亘亿千万世而不倾,横维四方上下而不绝,莫乱于战国,莫妖于杨墨,莫毒于秦嬴,莫逆于莽贼,司马谲诈,宋齐奸慝,虐神猾夏曰聪曰勒,倡诞邪教,曰聃曰释,于唐接踵,五季昏君暴徳莫不灭裂衣冠,隳弃法则,焚烧诗书芟刈礼易,吁?吾圣人之道受戕害,被攻击,斯亦多矣,而巍然中居,竟不可毁,良由根柢坚而枝干茂也……

石介《去二画本记》曰:自伏羲至于神农,神农至于黄帝,黄帝至于尧舜,尧舜至于禹汤,禹汤至于文武,文武至于周公,周公至于孔子,中国犹一人治也,由一涂出也。有老子生,然后仁义废而礼乐坏;有佛氏出,然后三纲弃而五常乱。呜呼!老与佛贼圣人之道者也,悖中国之治者也,公所谓非圣人之书者也,老与佛之书也。老与佛之书犹不可使学者见,况使学者见老与佛之像乎?书库有旧存三教画本,索观之,则吾圣人与老氏释氏等,使学者趋老与佛亦将同吾圣人也,读其书犹惧惑乱其心,使趋老与佛同于吾圣人,岂知不易吾衣冠,弃吾父子,舍吾君亲,废吾祭祀,相与同归于夷也!


张载《正蒙》: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体虚空为性,不知本天道为用,反以人见之小因缘天地。明有不尽,则诬世界乾坤为幻化。幽明不能举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不悟一阴一阳范围天地、通乎昼夜、三极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庄混然一涂。语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梦幻,则定以“有生于无”,为穷高极微之论。入德之途,不知择术而求,多见其蔽于诐而陷于淫矣。


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不能为一,非尽性也。饮食男女皆性也,是乌可灭。然则有无皆性也,是岂无对?庄、老、浮屠为此说久矣,果畅真理乎?


张载《横渠易说》:大人成性则圣也化,化则纯是天德也。圣犹天也,故不可阶而升。圣人之教,未尝以性化责人,若大人则学可至也。位天德则神,神则天也,故不可以神属人而言。庄子言神人,不识义理也;又谓至人真人,其辞险窄,皆无可取。孟子六等,至于神则不可言人也。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则异矣。圣人岂有不仁?所患者不仁也。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已。圣人则仁尔,此其为能弘道也。


二程: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至如断曰:“孟氏醇乎醇。”又曰:“荀与杨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佗见得,岂千余年后便能断得如此分明也?如杨子看老子,则谓“言道德则有取,至如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则无取”。若以老子“剖斗折衡,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为救时反本之言,为可取,却尚可恕。如老子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自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却言其“言道德则有取”,盖自是杨子已不见道,岂得如愈也?


上下、本末、内外,都是一理也,方是道。庄子曰“游方之内’、“游方之外”者,方何尝有内外?如此,则是道有隔断,内面是一处,外面又别是一处,岂有此理?盖人活物也,又安得为槁木死灰?既活,则须有动作,须有思虑。必欲为槁木死灰,除是死也。


天地阴阳之变,便如二扇磨,升降盈亏刚柔,初未尝停息,阳常盈,阴常亏,故便不齐。譬如磨既行,齿都不齐,既不齐,便生出万变。故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而庄周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尧夫有言:“泥空终是着,齐物到头争。”此其肃如秋,其和如春。如秋,便是“义以方外”也。如春,观万物皆有春意。尧夫有诗云:“拍拍满怀都是春。”又曰:“芙蓉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不止风月,言皆有理。又曰:“卷舒万古兴亡手,出入几重云水身。”若庄周,大抵寓言,要入佗放荡之场。尧夫却皆有理,万事皆出于理,自以为皆有理,故要得纵心妄行总不妨。


老子曰“无为”,又曰“无为而无不为”。当有为而以无为为之,是乃有为为也。圣人作易,未尝言无为,惟曰“无思也,无为也”,此戒夫作为也;然下即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动静之理,未尝为一偏之说矣。


老子之言,窃弄阖辟者也。


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一无老字。之害,甚于杨、墨。杨氏为我,疑于仁。墨氏兼爱,疑于义。申、韩则浅陋易见。故孟子只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佛、老一作氏字。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此所以害尤甚。杨、墨之害,亦经孟子辟之,所以廓如也。


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极一作及。乎高深,然要之卒归乎自私自利之规模。何以言之?天地之间,有生便有死,有乐便有哀。释氏所在便须觅一个纤一作缀。奸打讹处,言免死生,齐烦恼,卒归乎自私。老氏之学,更挟些权诈,若言与之乃意在取之,张之乃意在翕之,又大意在愚其民而自智,然则秦之愚黔首,其术盖亦出于此。


老子言甚杂,如阴符经却不杂,然皆窥测天道之未尽者也。


佛、庄之说,大抵略见道体,乍见不似圣人惯见,故其说走作。

孟敦夫问:“庄子齐物论如何?”曰:“庄子之意欲齐物理耶?物理从来齐,何待庄子而后齐?若齐物形,物形从来不齐,如何齐得?此意是庄子见道浅,不奈胸中所得何,遂着此论也。”


庄子,叛圣人者也,而世之人皆曰矫时之弊。矫时之弊,固若是乎?伯夷、柳下惠,矫时之弊者也,其有异于圣人乎?抑无异乎?庄周、老聃,其与伯夷、柳下惠类乎?不类乎?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言异端有可取,而非道之正也。


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则道德仁义礼,分而为五也。


司马光《斥庄》:或曰:“庄子之文,人不能为也。”曰:“君子之学,为道乎?为文乎?夫唯文胜而道不至者,君子恶诸。是犹朽屋而涂丹,不可处也;眢井而羃绮缋,不可履也;乌喙而渍饴糖,不可尝也。而子独嗜之乎?”或曰:“庄子之辩,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曰:“然则佞人也!尧之所畏,舜之所难,孔子之所恶。是青蝇之变白黑者也。而子独悦之乎?”


苏东坡《韩非论》: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
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 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 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
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 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 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夫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 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 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敢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


苏辙《老聃论》:上善与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为之言,则天下之为辩者服矣。与其里人言,而曰“吾父以为不然”,则谁肯信以为尔父之是是?故不若与之论其曲直,虽楚人可以与秦人言之而无害。故夫天下之所为多言,以排夫异端而终以不明者,唯不务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圣人之所为尊于天下,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尼之所为信于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则天下有不知周公之为周公,而仲尼之为仲尼者矣。是故老聃、庄周其为说不可以周、孔辩也。何者?彼且以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圣人之于言,譬如规矩之于方圆尔。天下之人信规矩之于方圆,而以规矩辩天下之不方不圆,则不若求其至方极圆,以阴合于规矩。使规而有不圆,矩而有不方,亦无害于吾说。若此,则其易以折天下之异论。昔者天下之士,其老聃、庄周与夫佛之道者,皆未尝得其要也。老聃之说曰:“去仁义,绝礼乐,而后天下安。”而吾之说曰:“仁义礼乐,天下之所待以治安者。”佛之说曰:“弃父绝子,不为夫妇,放鸡豚,食菜菇,而后万物遂。”而吾之说曰:“父子夫妇,食鸡豚,而遂万物之性。”夫彼用以其说,而吾亦以吾说。彼之不吾信,如吾之不彼信也。盖天下之不从,莫急于未信而强劫之。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义,节之以礼,而播之以乐,守之以君臣,而维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饮酒,此明于孔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谕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则然。”嗟夫,难哉!愚则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辩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果孔子而有穷也,亦将舍而他之。惟其无穷,是以知其为道而无疑。盖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观焉,而不牵夫仲尼、老聃之名,而后可与语此也。

天下之道,惟其辨之而无穷,攻之而无间。辩之而有穷,攻之而有间,则是不足以为道。昔者六国之际,处士横议,以荧惑天下。杨氏“为我”,而墨氏“兼爱”。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亲而不相顾者,举皆归于杨子;而道路之人皆可以为父兄子弟者,举皆归于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绝其相属之亲而合其无故之欢,此其势然矣。故老聃、庄周知夫天下之不从也,而起而承之。以为“兼爱”、“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为“为我”,不为“兼爱”,而处乎“兼爱”、“为我”之际。此其意以为,不“兼爱”则天下讥其无亲,不“为我”则天下议其为人。故两无所适处,而泛泛焉浮游其间,而我皆无所与,以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以其说可得而考其终。今夫老、庄无所是非,而其终归于无有,此其思之亦已详矣。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此其为道莫不有所执也。故“为我”者,为“兼爱”之所诋;而“兼爱”者,为“为我”之所毁。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间而固守之,则可以杜天下之异端而绝其口。盖古之圣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之大服,而其道遂传于后世。今老聃、庄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见其隙,窃入于其间,而执其机,是以其论纵横坚固而不可破也。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说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爱”,继之以“为我”,故其说有时焉而遂穷。夫惟圣人能处于其间而制其当,然“兼爱”、“为我”亦莫弃也,而能用之以无失乎道,处天下之纷纭而不失其当,故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无可无不可,此老聃、庄周之所以为辩也,而仲尼亦云。则夫老聃、庄周,其思之不可以为不深矣。盖尝闻之,圣人之道,处于可、不可之际,而遂从而实之,是以其说万变而不可穷。老聃、庄周从而虚之,是以其说汗漫而不可诘。今将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非者,惟能知虚实之可用与否而已矣。盖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物相遭,则固亦有事矣。是故圣人从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实之事,则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为?而区区焉求其有以纳之于无,则其用力不已甚劳矣哉!夫老聃、庄周则亦常自知其穷矣,夫其穷者何也?不若从其有而有之之为易也。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观其徼。”既曰:“无之以为用。”而又曰:“有之以为利。”而至于佛者,则亦曰:“断灭。”而又曰:“无断无灭。”夫既曰无矣,而又恐无之反以为穷。既曰:“断灭”矣,而又恐断灭之适以为累。则夫其情可以见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夫老聃、庄周其亦近于中庸而无忌惮者哉!


胡宏《知言》:一阴一阳之谓道。有一则有三,自三而无穷矣。老氏谓“一生二,二生三”,非知太极之蕴者也。


物之生死,理也。理者,万物之贞也。生聚而可见,则为有;死散而不可见,则为无。夫可以有无见者,物之形也。物之理,则未尝有无也。老氏乃以有无焉生物之本,陋哉!天得地而后有万物,夫得妇而后有男女,君得臣而后有万化,此一之道也,所以为至也。


圣人尚贤,使民知劝,教不能,使民不争,明善恶之归,如日月之照白黑,然民犹有惑于欲而陷于恶。故孔子观上世之化,喟然而叹,曰“甚哉,知之难也。”虽尧舜之民比屋可封,能使之由而已,亦不能使之知也。夫人目于五色,耳于五声,口于五味,其性固然,非外来也。圣人因其性而导之,由于至善,故民之化之也易。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夫可欲者,天下之公欲也,而可蔽之使不见乎?


天地之生生万物,圣人之生生万民,固其理也。老聃用其道,计其成,而以不争行之,是舞智尚术,求怙天下之权以自私也。其去王事远矣。


道者,体用之总名。仁其体,义其用。合体与用,斯为道矣。大道废,有仁义。老聃非知道者也。

胡宏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圣人知天命存于身者,渊源无穷,故施于民者溥博无尽,而事功不同也。知之,则于一事功可以尽圣人之蕴;不知,则一事功而已矣,不足以言圣人也。庄周乃曰:“圣人之道,真以治身,其绪余士苴以治天下。”岂其然乎?

又曰:庄周曰:“伯夷死名于首阳山之下”,非知伯夷者。若伯夷,可谓全其性命之情者矣。谓之“死名”可乎?周不为一世用,以保其身可矣,而未知天下之大本也。


晁说之《儒言》:儒者之言无难易,斯可行也。着为事,业传之后世,苟得吾言者,其行与吾均也。庄老之徒则不然,其言甚大,而听之溺人,而易恱如无为为之不治治之之类若,何而行也哉?君子慎诸!

朱子《养生主说》: 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督,旧以为中,盖人身有督脉,循环之中,贯彻上下【见医书】,故衣背当中之缝,亦谓之督【见深衣注,皆中意也。老庄之学不论义理之当否,而但欲依阿于其间,以为全身避患之计,正程子所谓闪奸打讹者。故其意以为为善而近名者,为善之过也;为恶而近刑者,亦为恶之过也,惟能不大为善,不大为恶,而但循中以为常,则可以全身而尽年矣。然其为善无近名者,语或似是,而实不然,盖圣贤之道但教人以力于为善之实,初不教人以求名,亦不教人以逃名也。盖为学而求名者,自非为已之学,盖不足道,若畏名之累己,而不敢尽其为学之力,则其为心亦已不公而稍入于恶矣。至谓为恶无近刑,则尤悖理,夫君子之恶恶如恶恶臭,非有所畏而不为也,今乃择其不至于犯刑者而窃为之,至于刑祸之所在,巧其途以避之而不敢犯,此其计私而害理,又有甚焉。乃欲以其依违苟且之两间为中之所在而循之,其无忌惮,亦益甚矣!客尝有语子者曰:'昔人以诚为入道之要,恐非易行,不若以中易诚,则人皆可行而无难也。’予应之曰:'诚而中者,君子之中庸也;不诚而中,则小人之无忌惮耳。今世俗苟偷恣睢之伦,盖多类此,不可不深察也。’或曰:然则庄子之意得无与子莫之执中者类耶?曰:不然,子莫执中,但无权耳,盖犹择于义理而误执此一定之中也。庄子之意则不论义理,专计利害,又非子莫之比矣。盖迹其本心,实无以异乎世俗乡愿之所见,而其揣摩精巧校计深切,则又非世俗乡愿之所及,是乃贼徳之尤者。所以清谈盛而晋俗衰,盖其势有所必至,而王通犹以为非老庄之罪,则吾不能识其何说也。


《朱子语类》:问:'老子与乡原如何?'曰:'老子是出人理之外,不好声,不好色,又不做官,然害伦理。乡原犹在人伦中,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

儒教自开辟以来,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后世圣贤遂著书立言,以示后世。及世之衰乱,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拏,畏一身之祸害,躭空寂以求全身於乱世而已。及老子倡其端,而列御寇庄周杨朱之徒和之。孟子尝辟之以为无父无君,比之禽兽。然其言易入,其教易行。当汉之初,时君世主皆信其说,而民亦化之。虽以萧何曹参汲黯太史谈辈亦皆主之,以为真足以先於六经,治世者不可以莫之尚也。及后汉以来,米贼张陵、海岛寇谦之之徒,遂为盗贼。曹操以兵取阳平,陵之孙鲁即纳降款,可见其虚缪不足稽矣。

'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不与你争。才有一毫主张计较思虑之心,这气便粗了。故曰'致虚极,守静笃';又曰:'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又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谷。'所谓谿,所谓谷,只是低下处。让你在高处,他只要在卑下处,全不与你争。他这工夫极离。常见画本老子便是这般气象,笑嘻嘻地,便是个退步占便宜底人。

甘叔怀说:'先生旧常谓老子也见得此个道理,只是怕与事物交涉,故其言有曰:'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容。''广因以质於先生。曰:'老子说话大抵如此。只是欲得退步占奸,不要与事物接。如'治人事天莫若啬',迫之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皆是这样意思。故为其学者多流於术数,如申韩之徒皆是也。其后兵家亦祖其说,如阴符经之类是也。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据他所谓无事者,乃是大奇耳。故后来如宋齐丘遂欲以无事窃人之国。如今道家者流,又却都不理会得他意思。'


问'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曰:'老子说话都是这样意思。缘他看得天下事变熟了,都於反处做起。且如人刚强咆哮跳踯之不已,其势必有时而屈。故他只务为弱。人才弱时,却蓄得那精刚完全;及其发也,自然不可当。故张文潜说老子惟静故能知变,然其势必至於忍心无情,视天下之人皆如土偶尔。其心都冷冰冰地了,便是杀人也不恤,故其流多入於变诈刑名。太史公将他与申韩同传,非是强安排,其源流实是如此。


孟子不辟老庄而辟杨墨,杨墨即老庄也。今释子亦有两般:禅学,杨朱也;若行布施,墨翟也。

问:'佛老与杨墨之学如何?'曰:'杨墨之说犹未足以动人。墨氏谓'爱无差等',欲人人皆如至亲,此自难从,故人亦未必信也。杨氏一向为我,超然远举,视营营於利禄者皆不足道,此其为说虽甚高,然人亦难学他,未必尽从。杨朱即老子弟子。人言孟子不辟老氏,不知但辟杨墨,则老庄在其中矣。佛氏之学亦出於杨氏。其初如不爱身以济众生之说,虽近於墨氏,然此说最浅近,未是他深处。后来是达磨过来,初见梁武,武帝不晓其说,只从事於因果,遂去面壁九年。只说人心至善,即此便是,不用辛苦修行;又有人取庄老之说从而附益之,所以其说愈精妙,然只是不是耳。又有所谓'顽空'、'真空'之说。顽空者如死灰槁木,真空则能摄众有而应变,然亦只是空耳。今不消穷究他,伊川所谓'只消就迹上断便了。他既逃其父母,虽说得如何道理,也使不得。'如此,却自足以断之矣。'

人说孟子只辟杨墨,不辟老氏。却不知道家修养之说只是为己,独自一身便了,更不管别人,便是杨氏为我之学。

老氏欲保全其身底意思多;释氏又全不以其身为事,自谓别有一物不生不灭。欧公尝言,老氏贪生,释氏畏死,其说亦好。气聚则生,气散则死,顺之而已,释老则皆悖之者也。


佛氏之失,出於自私之厌;老氏之失,出於自私之巧。厌薄世故,而尽欲空了一切者,佛氏之失也;关机巧便,尽天下之术数者,老氏之失也。故世之用兵算数刑名,多本於老氏之意。


问:'史记云:'申子卑卑,施於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覈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曰:'张文潜之说得之。'宋齐丘作书序中所论也。道夫曰:'东坡谓商鞅韩非得老子所以轻天下者,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曰:'也是这意。要之,只是孟子所谓'杨氏为我,是无君也'。老子是个占便宜、不肯担当做事底人,自守在里,看你外面天翻地覆,都不管,此岂不是少恩?'


陈淳《北溪字义》:老庄说道,都与人物不相干,皆以道为超乎天地器形之外。如云“道在太极之先”,都是说未有天地万物之初,有个空虚道理。且自家身今见在天地之后,只管想像未有天地之初一个空虚底道理,与自家身有何干涉?佛氏论道,大概亦是此意。但老氏以无为宗,佛氏以空为宗,以未有天地之先为吾真体,以天地万物皆为幻化,人事都为粗迹,尽欲屏除了,一归真空,乃为得道。不知道只是人事之理耳。


韩公原道头四句,如所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尽说从外面去。其论德,如“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言,虽未圆,犹未害。至“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则道全在人力修为之方有,而非子思中庸率性本然之道。如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等语,又把道都脱从上面去说,与德仁义都分裂破碎了。扬子云又谓“老氏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义,吾无取焉耳。”是又把道德、仁义判做二物,都不相交涉了。


叶适《习学记言》:二戴记「孔子从老聃」事,礼家儒者所传也。司马迁记孔子见老聃,叹其犹龙;关尹强之著书,与《庄子》合。是为黄、老者借孔子以重其师之词也。使聃果为周藏史,尝教孔子以故记,虽心所不然,而欲自明其说,则今所著者,岂无绪言一二辨晰于其闲﹖而故为岩居川游、素隐特出之语,何邪﹖然则,教孔子者,必非著书之老子,而为此书者,必非礼家所谓老聃,妄人讹而合之耳。自伏羲以来,渐有文字,《三坟》、《五典》今不传,大抵多言变化惝恍,非世教所用,非人心所安,故尧、舜、禹、以至周、孔,损削弗称。(云濠案:《习学记言》此下有「管子尚权谋,子华子言仁义,其人老子并时,或相先后,亦皆与道德之意相首尾」数语,应补入。)老子之学,固昔人之常,至其能尽去谬悠不经之谈,而精于事物之情伪,执其机要以御时变,则他人之书固莫能及。盖老子虽为虚无之宗,而皆有定理可验,远不过有无之变,近不过好恶之情,而其术备矣。其徒列御寇、庄周祖述之,上推天地之初,下极人物之化,其言下里夷貊,如太始、太素、青宁、程、马,于其指归,终不能识,上则渎天,下则欺人。

凡人心实而腹虚,骨弱而志强,其有欲于物者势也,能使反之,则其无欲于物者亦势也。圣人知天下之所欲,而顺道节文之使至于治,而老氏以为抑遏泯绝之,使不至于乱。

予固谓老子之言有定理可验,至于私其道以自喜,而于言天地则多失之。古人言天地之道,莫详于《易》,即其运行交接之着明者,自画而推,逆顺取之,其察至于能见天地之心,而其麤亦能通吉凶之变,后世共由,不可改也。今老子徒以孤意妄为窥测,而其说辄累变不同。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天地以大用付阴阳,阴阳成四时,杀此生彼,岂天地有不仁哉﹖曰「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则是不以干统天,而天之行非健也。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夫飘风骤雨,非天地之意也。陵肆发达,起于二气之争,至于过甚,亦有天地所不能止者矣。然君子之象为「振民育德」,「赦过宥罪」,而区区血气之囗,何敢拟于其闲﹖盖老子以人事言天,而其不伦如此。夫有天地与人而道行焉,未知其孰先后也。老子私其道以自喜,故曰「先天地生」,又曰「天法道」,又曰「天得一以清」。不稽于古圣贤,以道言天,而其慢侮如此。及其以天道言人事,则又忘之,曰「天道其犹张弓」,则是天常以机示物,而未尝法道之虚一无为也。然则从古圣贤者畏天敬天,而从老子者疑天慢天,其不可也必矣。

案《易》「劳谦君子有终」,而「万民服」,盖以功与人而己不居焉。老子保此道者,不欲盈,自为而已。盖老子之微言纔十数章,其有见于道者,以盈为冲,以有为无,以柔为刚,以弱为强而已。然谓尧、舜、三代之圣人皆不知出此也,遂欲尽废之,而以其说行天下。呜呼!使其为藏史之老聃,则执异学以乱王道,罪不胜诛矣。使其非聃,而处士山人乘王道衰阙之际,妄作而不可述,奇言而无所考,学者放而绝之可也,奈何俛首以听,或者又助之持矛焉!然则学而不尽其统,与不学同。


叶适《庄子》:庄周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最切,然而人道之伦颠错不叙,事物之情遗落而不理,以养生送死、饥食渴饮之大节而付之傥荡不羁之人,小足以亡身,大足以亡天下,流患盖未已也。


元:


刘静修《退斋记》曰:挟老氏之术以往,则莫不以一身之利害,而节量天下之休戚,其终必至于误国而害民。 又为刘仲祥着《蠢斋说》云:近世士大夫,多以顽钝 椎鲁,人所不足之称以自号。 彼其人未必真有是也,亦非故为谦托而然也。 或为老氏之说,以为天下古今必如是而后可以无营而近道,葆啬而自全也,则择而取之,而其意则将以自利而已。


明:

宋濂《诸子辨》:《庄子》十卷,战国时蒙人漆园吏庄周撰。《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总三十三篇。其书本《老子》,其学无所不窥,其文辞汪洋凌厉,若承日月,骑风云,上下星辰而莫测其所之,诚有未易及者。然所见过高,虽圣帝经天纬地之大业,曾不满其一哂,盖仿佛所谓'古之狂者'。惜其与孟轲氏同时,不一见而闻孔子之大道。苟闻之,则其损过就中,岂在轲之下哉?呜呼!周不足语此也。孔子百代之标准,周何人,敢掊击之,又从而狎侮之?自古著书之士,虽甚无顾忌,亦不至是也。周纵曰见轲,其能幡然改辙乎?不幸其书盛传,世之乐放肆而惮拘检者,莫不指周以藉口。遂至礼义陵迟,彝伦斁败,卒踣人之家国,不亦悲夫!金李纯甫亦能言之士,著《鸣道集说》,以孔、孟、老、庄同称为圣人,则其沈溺之习,至今犹未息也,异说之惑人也深矣夫!《盗跖》、《渔父》、《让王》、《说剑》诸篇,不类前后文,疑后人所剿入。晁氏谓:'孔子没,道术散,老子始著书,周起而羽翼之。'老子著书,在孔子未没之先。


薛瑄《读书录》:知而不仁,如老庄之流是也。


谦者圣人之诚心,非为有所取于人而然也,老子乃曰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则是出于有意之私,而非圣人诚心之谦徳矣。

孔子述而不作,学圣贤之道,不述圣贤之言,而自立新奇之说,去道远矣。老子庄子不述前圣之言,自为新奇之说,所以为异端也。


王鸿儒《凝斋笔语》:孟子之学,明在於事亲、事长,而幽极於知性、知天。上下本末一以贯之,此所以为醇乎醇之儒也。彼庄、老者,幽明二致,首尾衡决,世儒方且尊以为圣哲,岂知道之论乎!


胡居仁《居业录》:


杨墨无父无君,老佛人伦物理灭尽,非杨墨比也。老氏谈道德,然以虚无玄妙为道德,适足灭其道徳;佛氏言心性,然以寂静空豁为心性,适以灭其心性。老氏虽虚无,然亦终不奈这道理实有何故,灭不尽,禅家素浄打坐,只消一个空字,把天下道理灭迹扫尽。

老氏说道德,释氏说心经,故天资高者往往从之。老氏以玄妙为道德,不从日用常行处体察;佛氏以虚灵为心性,而不知五常仁义礼智信,所以虽似见其彷佛,而实非有见也。

老氏之学是见得一个物事在窈冥昏默中,遂指为太极;释氏是见得自己一个精神知觉在光明不昧中,遂指为心性。然皆非真物。

老氏以有生于无是,不识前一截;佛氏曰空,前一截后一截俱不识,故佛氏背逆颠倒甚于老氏。

太极之虚中者无昏塞之患,而万理咸具也,惟其虚,所以能涵具万理,人心亦然。老佛不知,以为真虚空无物而万理皆灭也,太极之虚是无形气之昏塞也,人心之虚是无物欲之蔽塞也,若以为真空无物,此理具于何处。

体用一源非二事,人言老佛有体无用,此不然,岂有有体而无用者?老佛空其体而绝其用,禅学工夫,盖缘体不立,故绝去外物以求虚静,使本体不昏。譬如伐去其木之枝干,而专培养其根,伐之之久,则外之生意既绝,内之根本亦枯,所以培之者适以速其朽坏。故禅学灭绝天理最速且尽,老氏次之,功利者又次之也。


老氏既说无,又说“杳杳冥冥,其中有精,混混沌沌,其中有物”,则是所谓无者,不能无矣。释氏既曰空,又说“有个真性在天地间,不生不灭,超脱轮回”,则是所谓空者,不能空矣。此老释之学,所以颠倒错谬,说空说虚,说无说有,皆不可信。若吾儒说有则真有,说无则真无,说实则真实,说虚则真虚,盖其见道明白精切,无许多邪遁之辞。老氏指气之虚者为道,释氏指气之灵者为性,故言多邪遁。以理论之,此理流行不息,此性禀赋有定,岂可说空说无?以气论之,则有聚散虚实之不同,聚则为有,散则为无;若理则聚有聚之理,散有散之理,亦不可言无也。气之有形体者为实,无形体者为虚;若理则无不实也。

问:“老氏言'有生於无’,佛氏言'死而归真’,何也?”曰:“此正以其不识理,只将气之近理者言也。老氏不识此身如何生,言'自无中而生’;佛氏不识此身如何死,言'死而归真’。殊不知生有生之理,不可谓无;以死而归真,是以生为不真矣。”

问:“佛氏说'真性不生不灭’,其意如何?”曰:“释氏以知觉运动为性,是气之灵处,故又要把住此物,以免轮回。愚故曰:'老氏不识道,妄指气之虚者为道;释氏不识性,妄指气之灵者为性。’”


老子最奸,待人处事,皆要处其下,居其后,非真有谦逊自卑之心。盖见刚而居高者多危,僭而居前者多凶,又见谷之卑下虚空,众流之所趋,故欲为天下谷,而专一守其卑下居柔处懦其心,实欲高于人,先于人,胜于人也。其心诈,其机玄,其阱深,为害甚酷,后世用兵者多祖之以取胜,流祸不穷也。


庄周所谓自然,非循乎理之自然,乃一切弃而不管,任其自然,所以旷荡不法,礼乐刑政皆无所用,反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息,欲剖斗折衡,使民不争。

天下只有一个是非,顺理则是,背理则非,庄子却要忘其是非,不加省察,儒者只寻个是处。

老庄之说最妄,如说尧欲让位于巢由,皆假设以夸其高,必得舜之圣,方能绍尧之治,尧岂无眼睛,而欲让位于巢由乎?

庄周所谓自然,非循乎理之自然,乃一切弃而不管,任其自然,所以旷荡不法,礼乐刑政,皆无所用。反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息,欲剖斗折衡,使民不争。 天下只有一个是非。顺理则是,背理则非。庄子却要忘其是非,不加省察。儒者只寻个是处。 老、庄之说最妄。如说尧欲让位于巢由,皆假设以夸其高。 必得舜之圣,方能绍尧之治。尧岂无眼睛,而欲让位于巢由乎? 庄子动辄说个自然,说个无为。夫道理固是自然,不用安排,不须造作,然在人便当穷究玩索,以求其所以然。操存省察, 使实有诸己,发挥推广,以及于人,但不可以私意助长以凿之。 若一任冲漠自在,更不检束,则道理与我不相管摄。其所谓自然,乃一切弃去此理而不为,非圣人真实思到,出乎本心之自然。 循乎天理之自然也。此庄子所以叛乎道也。其曰“天地自然无为,圣人亦自然无为”,其说似是而非,实不知地之道至诚无息,存以生之,夏以长之,秋以遂之,冬以成之,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明之以日月,肃之以霜雪,谓之无为可乎?但一出于真实之理,人莫测其所为也。圣人之道,纯亦不已。仁以为爱,义以为制,礼以为秩,智以为鉴,感之以德,导之以政教,肃之以刑禁,谓之无为可乎?但一出于至诚之心,至实之理。行其所无事,非有所勉强私意造作,谓之自然,谓之无为可也。非如庄子之弃灭礼法,付之自然,冲漠虚静,以为无为也。


老氏虽背圣人之道,未敢侮圣人,庄子则侮圣人矣,庄子虽侮圣人,未敢侮天地,释氏则侮天地矣!


不愧屋漏,虽无一事,然万理森然已具於其中。此是体也,但未发耳。老、佛以为空无,则本体已绝矣。老、佛有体无用,吾谓正是其体先绝於内,故无用於外也。


学老、释者多诈,是他在实理上剷断了,不得不诈。向日李鑑深不认他是谲,吾曰:“君非要谲,是不奈谲何!”


王阳明曰:老庄之徒,外礼以言性,而谓礼为道德之衰,仁义之失,既已堕于空虚漭荡。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德之在于亲民,而二氏(佛道)之流是矣。


湛若水《约言》:圣人体天地之道,刚柔、阴阳、惨舒,莫非自然,遇争则争,遇让则让,安土敦仁,无往而非天理之自然,而我无与焉,此大中至正之道也。观此言,一一有为。世儒谓老庄明自然,非自然矣。道以自然为讳,惑也甚矣。

抱一有似儒者主一,儒者主一,无适之谓也。老子有意载魄,可谓无适乎?连抱一亦不是矣。

刚柔同体,以诎伸之间分刚柔也。老子专以柔道,非天地阴阳之道矣。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何谓乎?


湛若水《心性书或问有序》 :或问:「自然之义,朱喻老庄亦曰自然,何也?」曰:「石翁先生曰:『学以自然为宗。』此至言也。今吾师益发明之,尽矣。老庄明自然,何尝望见自然影子?夫耳目口鼻,形色天性也,天性乃自然也。老子乃欲黜聪明,逆天性矣,何得自然?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庄子乃欲齐物,是强其物之理矣,何得自然?故曰:『齐物到头争。』」

湛若水《非老子叙》:观老子道德上下篇,无一言暨乎天理者,其能稽谋自天乎?无一言发明乎六经之指者,其能稽古人之德矣乎?无老成敦厚之气,而有少年驰骋纵横之风;非怪诞不经之语,则权谋术数之指。予故知非老聃之所为作也。记聃为周柱下史,多闻博古,必贯穿三坟五典六经之奥者,而谓聃为此书乎?如聃为此书,则聃之志荒矣。异言流播,伪以传伪,而不知此书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是薄礼而不为者也,乃称孔子问礼焉,何居?又称犹龙焉,何居?夫问礼之言是,则薄礼之言非也;薄礼之言是,则问礼之言非也。故知上下篇决非聃之作也。又称关尹喜请作道德经五千余言,今观五千言可一言而尽之,曰「无」之一字足矣,奚以五千之游言,谍谍呶呶乎为哉?其必喜之徒伪为之也,其伪泰誓之类也乎?其汲冢之周书之为也乎?未可知也。世之倍圣离道之君子,曲为忆说,又从章而解句释之,以圣经贤传之言附会其说,并称二圣。或援孔以入老,或推老以附孔,皆望风捉影之为。语云:「河豚可食,命亦难舍。」其言可悲也,是无怪乎前此问礼犹龙之说之附会矣!今且不暇鸣鼓而攻之於庙庭也,特为此惧,闲先圣之道;又恐诐淫邪遁之言,或蔽陷离穷乎我也。夫孟子之学必先於知言,学者常知言焉,则邪说不能入之矣。故予忘其年之耋耄,词而非之。非之,所以明先圣之道也,实不得已也,予岂好辩哉?予岂好辩哉?


湛若水《非老子》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谓)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非曰:欲岂可有?有欲即非道矣。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周子曰:「一者无欲也。」此乃道也。今老子以已发为有欲,是情炽而性荡矣,何玄之有?故老子非知道者。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非曰:舜有天下,举皋陶;汤有天下,举伊尹;非尚贤乎?●不仁者远矣,夫何争?人之为盗,多为衣食布帛,此●●●之物也,何以亦生盗邪?虚心则实理存,何待●●●其志气则至大至刚,何待●●●皆修●●●●●●●●●民之说也后儒解●语●●●●之,正原此说之流弊。秦欲愚黔首,此说倡之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非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故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故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而以刍狗视之,不仁者也,无人心也。故太史公论申韩极惨礉少恩,皆於道德之意,况天地民物本为一体,而云以者,此以彼之谓,实二之也。道岂如此?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非曰:圣人体天地之道,刚柔阴阳惨舒,莫非自然。遇争战则争战,遇揖让则揖让,安土敦仁,无往而非天理之自然,而我无与焉,此大中至正之道也。观此言一一有为,非自然矣。世儒谓老庄明自然,遂以自然为戒,惑也甚矣!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非曰:礼即理也,即道也。忠信而后能存此道也,故曰:「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今曰礼为忠信之薄,已不识道矣。既云道之华,又以为愚之始,自相反也。况老子书既薄礼,则后人所称孔子问礼於老聃者为妄矣。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於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非曰:不言之教,圣人本教也,而四时行、百物生,何尝无也?圣人物来而顺应,不以己与焉,所谓无为也。老子书所谓无为,便一切无了,似是而非。方言至柔,即欲驰骋;既曰无为,遽期有益;岂真柔真无为者耶?可见其谲矣。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

非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善善恶恶,我无与焉。若善者信者,吾善之信之;不善不信者,吾亦善之信之;是失其是非之本心,而有我矣,而可谓之德善信乎?圣人患不知人至於不亿不信,犹曰:「抑亦先觉者,是贤乎!」老子之言何其悖於圣人也!


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楷式。能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於大顺。

非曰:孟子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若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以不智愚民,民散久矣,秦政是也。反以为玄德大顺,何其惑也?前辈谓老子之道可以治天下,吾故谓老子之道可以乱天下,秦政是也。


滚问: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自谓斯言足以广天地圣人之仁,而不知斯言反为天地圣人之病。夫君子之立言也,将以信后也。以不仁而加诸天地与圣人,其不骇天下后世之听也鲜矣!故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

湛若水曰:圣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皆自其一念不忍之仁流出也。老子既以民物为刍狗,则亲亲亦刍狗邪?父子兄弟君臣朋友夫妇皆视之刍狗,其亦不仁少恩也甚矣!又何以为道德?


滚问:圣人之御世也,生杀予夺,每昭示於天下,未始晦藏其机以厚天下之疑。载观甘誓、汤誓、牧誓之词可见矣。老子曰:「将欲弱之,而固强之。将欲夺之,而固予之,谓之微明。」是机械变诈,莫兹甚矣!乌能解天下之疑哉!

湛若水曰:圣人之道,阳道也,故如日月照临,人皆仰之。老子之道,阴道也,故如幽暗岩崖,鬼魅出焉。阳道者神,阴道者鬼。


王廷相《雅述》:老子之道,以自然为宗,以无为为用。故曰“以百姓为刍狗”,任其自为也。吾见其强凌弱,众暴寡,懊然而不平矣;而况夷狄之侵轶乎!又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夫民生之利,累世圣智之人遗之也;若然,则尧忧得舜,舜忧得禹,其志亦荒矣,可乎!有为者,圣人之甚不得已也,必欲无为以任其民,大乱之道也。故老子之道,以之治身则保生,以之治国则长乱。


老氏无为,正欲有为,故其道奸;佛氏有见,实无所见,故道愚。


虚者、气之本,故虚空即气。质者、气之成,故天地万物有生。生者、精气为物,聚也。死者、游魂为变,归也。归者、返其本之谓也。返本复入虚空矣。佛氏老庄之徒见其然,乃以虚空、返本、无为为义,而欲弃人事之实,谬矣。嗟乎!有生则生之事作,彼佛氏、老庄,父子、君臣、夫妇、朋友之交际能离之乎!饮食、衣服、居室之养能离之乎!不然,是生也为死之道者也,夫岂不谬!古之圣人非不知其然也,以生之事当尽,而万物之故当治,故仁、义、礼、乐兴焉,其虚空返本之义,圣人则禁之,恐惑乱乎世矣。

古有自善之士,葆形而全生,绝类而远引,何如?王子曰:天靡日,四时灭景;地靡海,百川大侵;人靡圣,万物大戾;夫奚宰而平之!故弃世而全形者,庄周、庚桑氏之流,大乱天下者也。然则圣人不贵生乎?曰:圣人心乎无欲,政手简易,德乎俭素,全生之术,若揭诸日月矣,此尧舜所以无为而难老也,曾何私私然离人而自全之。

养心性,正彝伦,以成其德,此切问近思之实,孔、孟之真传也。恤惸独、谨灾患,劝农积谷、修德怀远,此养民利国之实,尧舜之遗政也。闇儒过高,讲究玄远,学失其学,治失其治,涂蔽后世大矣。

元气者、天地万物之宗统。有元气则有生,有生则道显。故气也者、道之体也;道也者,气之具也。以道能生气者,虚实颠越,老、庄之谬谈也。儒者袭其故智而不察,非昏罔则固蔽,乌足以识道!


何炯曰:甚矣! 老氏之害道也。 百家之学,实宗老氏。自其有老氏也,而后有杨墨也。 自其有老氏也,而后有申韩也。申韩求老氏之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刑名而不疑。杨墨求老氏之说而不得,各得其虚无淡泊之偏,而遂倡其猖狂浮游之论,是以流为为我兼爱而不悟。太史公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 韩子引绳墨,切事情,其极惨礅少恩,而皆原于道德之意。”夫道德刑名之归,相去远矣。 苟知刑名之原于道德,而道德之为刑名也。则其为我兼爱,又何惑于老氏云?今夫天下之人,有以君臣父子之亲而不相顾者,举皆归之于杨;而道涂之人,皆可以骂父子兄弟者,举皆归于墨也。而老氏者,不为为我,不为兼爱,独其于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忠。不忠其君,则不复致其身;不爱其父,则不复竭其力。 此其势之所必致者,特以老氏之道,辨之而无所穷,攻之而无其间也。故常以翕张取予之术,玩弄天下,而天下之人,卒莫究其所归,此其所以为异端之尤惑人与!老氏之道有三: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墨子得其慈与俭,故其学主于兼爱。 其言曰:“慈故能勇,俭故能广。”摩顶放踵,无所不爱,不亦勇乎?墨子思以易天下也,不亦广乎?然而反天下之心,而天下不堪,纵彼能任,奈天下何哉?杨子得其不敢为天下先,故其学主于为我。其言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拔一毛而不以利天下,则天下之故,不以伤其身,不以长乎?然而我不以一毛利人,人亦不以一毛利我,虽欲长久,不可得已。 嗟乎!何杨墨之不善学老氏。上老氏无所是,无所非,而卒归于无有,故其说纵横坚固而不可破。而杨墨者,是其所是,非其所非。 故为我者,为兼爱之所诋;兼爱者,为为我者之所议,其说有时而遂穷。噫!何老氏之谲,而杨墨之愚也。老氏以其全而兼二子之偏,二子以其偏而失老氏之全。然则老氏之不以利器示人类如此,而二子者,犹不免于悲丝泣岐之迷与。

方学渐《性善说》:孔子同人,以同物者同之;庄子齐物,不知所辨浮托,混同以为大。孔于思大道天下为公,惟尧舜禹汤文武入选;庄子等尧桀舜跖而齐之。孔子定礼乐,行仁义,庄子槌仁义礼乐而去之,其善其恶亦辨之。老子言道德意归于无,且以礼为乱首;孔子问礼欲以救之,老子不纳,病在不知性也。逮性学不明,异端复炽,或翼老庄而广之,至谓孔不辟老,孟不辟庄,夫孔子温恭,独杖原壤,辟老之流,其严如此,况老子乎?孟子在北,庄子在南,虽未相道,然距诐放淫不遭余力,岂有见庄而不辟者乎?性善之说,明庄老不攻自破矣。


冯少墟《辨学录》:异端之说阳欲高出吾儒,阴实左袒世俗,此所以嗜好者多。且世俗之人有明白好利忘义者,亦有内好利而外假仁义者。这等人自已不喻义为善,而又忌他人之喻义为善。心欲非之而无其辞,今一旦倡为喻义之心,不可有为善之心,不可有,而又极称无无亦无之说以伸其辨。彼世俗之人闻此言。欣然得借以非人,益欣然得借以自便。如此岂有不嗜好之理,彼其说诚有以阴中其心故也。其他如圣人不仁,伯夷死名一切无碍之类,未易枚举,总只是左袒世俗。此所以学异端者多好利败名,非其人甘于不肖,亦其说自误之耳。

冯从吾《疑思录》:问:道徳一也,中庸言道德,与论语言道德,其旨同否?至于老子五千言亦以道德名经,又何以为异端?曰:中庸道德字与论语道徳字微有不同,论语一书论功夫不论本体,论见在不论源头,盖欲学者由功夫以悟本体,由见在以见源头耳,此其为虑甚远,非故秘之而不言也。如论道是指其见在可道者而言,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而异端则曰道可道,非常道。如论德是指其见在可据者而言,故曰据于德,而异端则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舍功夫而直谈本体,舍见在而直谈源头,如此,则异端之说似又高吾儒一层矣。不知异端差处正在本体源头处差,不在舍功夫而直谈本体,舍见在而直谈源头也。故子思不得已亦直指本体源头以泄孔子之秘,以破异端之非。如论语论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则曰忠恕违道不远,盖论语之论道指其见在可道者言,中庸之论道直指天命率性之初而言也。不然,忠恕即一贯之道,而曰违道不远,何哉?言道而直指天命率性之初,则莫于此也。彼异端道可道非常道之说真粗浅甚矣。论语论德曰据于徳,中庸则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盖论语之论德,指见在可据者言,中庸之论德直合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之初而言也。不然为已知几,即君子之德而曰可与入徳,何哉?言德而合于无声无臭之初,则又莫于此也。彼异端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之说,又粗浅甚矣。如水一也,论语指其见在如江河如池沼皆水也,即如饮酒如啜茶亦皆水也。而中庸则直指山下出泉,原泉混混而言矣。言功夫并言本体,言见在并言源头,必如此而后可以泄孔子之秘,破异端之非耳。若中庸不言本体源头,则异端隠微之病孰为剖决,道徳不经之谈真足称经于后世矣,道学不为之失传哉!此中庸所以不容不作也,盖有忧也。

有若无,实若虚,非顔子明知其有而故为无,明知其实而故为虚也。盖天下道理原是无穷尽的,岂可以自足自满,故曰有若无,实若虚,此正是顔子实见道理处。不可与老氏良贾深藏若虚,盛徳容貌若愚之说并论。盖老氏明白,又说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这二欲是甚麽心肠?此其用意甚深,反落霸术畦径盖,用此以欺世愚人,令人不可测识,非真见道理当如此也。老氏巧,顔子诚老氏有意,顔子无心,此吾儒异端之辨。


问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曰:民可使由,不可使知,非圣人不使之知也。圣人看破这道理,不能强人人而使之知,是以因性牖民道德齐礼,立规矩,树准绳。昭然示人以可由之,则使之家遵而户守。然而使民知之之意已在于由之之中,特不强人人以必知耳。中间有能知者。不外规矩准绳,直透精微奥妙,固圣人所深愿有不能知者,有此规矩准绳亦不至放纵决裂,亦圣人所深喜。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圣人诚不能强人人而使之知也。老氏不达,乃倡为愚民之说,故其言曰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知多,卒使始皇焚书以愚黔首,则老氏一言误之耳,学术一差,关系岂小!


问知不知上,曰:知而不自有其知,诚上也,但老氏之意明知其知,而欲以上人先人故,故为不知;以下之后之故,曰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又曰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是知而故为不知,以愚人者也,安得为上?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知而不自有其知,而又与天下人共进于知,此吾儒之所谓上,非异端之所谓上也。

世之犯而必校者无论,即犯而不校者亦有三样:有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又以不校为校者。自反而不校者,顔子是也,若不自反而不校,但遇横逆,即曰此妄人也,此禽兽也,何足与之校,如此,若与顔子不校一样,不知这样不校,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把人都当禽兽待了,是何道理!是又傲妄之尤者也。益失顔子不校之意矣。至于老子欲上故下,欲先故后之说,是又以不校为校,乃深于校者也,其奸深,又甚于傲妄。故孟子存心自反之说正在精微处辨毫厘千里之异耳,犯而不校,谈何容易!

仁义一也,尧舜曰仁义,汤武曰仁义,五霸亦曰仁义,不知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至于老庄则绝而弃之矣,然五霸之假,老庄之絶弃,总只是不知性善,五霸之意以为吾性中本无仁义,故不得不假之以自附于汤武之列,而不知一假之,则其弊无穷,故令人欺世盗名,假公济私,使吾儒之教视为虚文为体面者,五霸为之作俑也,是率天下而为伪也。老庄目击其伪,于是愤愤然有絶仁弃义之说,若曰吾性中既无仁义,何必去假,与其假之而为伪,毋宁絶而弃之,犹不失其为真乎?而不知絶仁弃义以为真,是为真小人。非为真君子也,而其弊更益甚,故令人毁裂纲常,蔑弃礼法,使吾儒之教视为桎梏为糟粕者,老庄为之作俑也,是又率天下而为乱也。五霸假之,其弊为伪君子,老庄絶而弃之,其弊为真小人,世教人心,可胜慨哉!孟子于此不辨五霸该假不该假,老庄该絶弃不该絶弃,而第曰性善,若曰吾性中自有仁义,何必去假,吾性中自有仁义,何所絶而弃之?如以仁义为可假,吾性亦可假耶?如以仁义为可絶弃,吾性亦可絶弃耶?仁义即性,性即仁义,故曰性善。使五霸而早知性善,当自悟其不待假;老庄而早知性善,当自悟其不能絶而弃之矣,此孟子道性善所以大有功于天下后世也。或曰:孟子何独言五霸而不及老庄。曰:五霸之假是阴附于仁义之内者也,不容不辨,若老庄之絶弃,则明叛于仁义之外矣,何待辨哉!何待辨哉!


冯从吾《示济南历城两学诸生》:自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说,于是远人为道者索隠行怪,求之于虚无寂灭之域。子思子忧之,不得已有鸢飞鱼跃之说,若曰斯道在天地间,举目皆是,举足皆是,何可道,何不可道,何可名,何不可名,无内无外,无有无无,无之非道,无之非名,无之非学,闭门静坐,则静中有鸢飞鱼跃之趣,应事接物,则动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推之至于梦寐之中,则梦寐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推之至于造次颠沛之时,则造次颠沛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故夫子梦见周公,岂真有周公之揖让,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必于是者,又果何物何事也哉?信乎知鸢飞鱼跃之趣,则知道可道为常道,而道不可道者,非常道,名可名为常名,而名不可名者非常名,老子虚无寂灭之说当不待辨而知其非矣。


冯从吾《理言什一序》:老庄异端非学之尤。国筞机械变诈之首,世说新语又放纵恣肆之嚆矢,若不察而槩收之,无论玉石杂陈,郑雅迭奏,窃恐读者未必受宋儒之益,而先已受机变放肆之损,世道人心安所税驾。余为此惧,方欲删订之而未能,今得此编可以折群言而归之正矣。


刘宗周《论语学案》:凡出乎中庸之道者,即为异端。异端者,于大道中矫之以为异,而其端绪可指也。如杨之“义”,墨之“仁”,佛、老之“性命”,皆窃吾道之一端而矫之为异者。至于佛氏作,而其说恍惚杳渺、漫无端绪可寻矣,故害道滋甚。异端之异道先中于人心,新奇之说一倡,能令天下群起而攻之,而祸且决裂而不可救,至于生民糜烂,无父无君。噫!此孔氏之所以龂龂洙泗也与!


原壤夷俟,示放达也。平生情状尽露于此,故夫子历第其生平而痛斥之。以声名教之辟,以杖叩其胫。若使之因而知改,然则犹有故人之谊乎?使老而知改,不屑之教诲焉,朝闻夕死可矣,所恶于原壤者,为其贼道也。《春秋》去先王之世未远,始生老氏,为惑世诬民之祖。当时一种好异之民起而应之,如原壤者不少,转相祖述,愈流愈远。一变而为杨、墨,再变而为申、韩,三变而为苏、张,终变而为佛氏之学,以返老氏清净易简之初旨。嗣后士夫往往以佛氏之说,文老氏之奸。精者窃《道德》之唾余以学佛,粗者拾翕张之机锋以学禅,而杨、墨、申、韩、苏、张之学,时时出没其间,终宇宙世界,学道人只是此局。

刘宗周上明思宗《敬陈圣学疏》:学术浸以支离,从危则近于功利,偏执则蔽于虚无,虚无功利之说昌,而佛老与申韩逓起用事,转相出入,惑世诬民。更数千年流祸已,则亦吾儒之说有以启之也。恭惟陛下以生知之资,建反身之极,契圣归宗得之心悟,断无取于章句之纷拏,而正恐章句纷拏,或得或。失时有异同致,陛下之心反受其惑者有之。往者臣颇得之传闻,陛下崇信佛法,退朝之暇,口举佛号,遍及宫中,又以天仙菩萨等名并加圣母,绘为图像,虔礼斋供,以表圣孝,一时得之所感甚挚,因有三教一理之说。而于道教亦极其推崇,特诏起正一真人处之京师,接以恩礼,益复佐以祸福之术,转相惶惑,天下且有望风而奔走者矣。昔者杨墨祸仁义,无父无君,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又千余年而得佛老之说,即杨墨之说之深者,于是有宋诸大儒特起而排之,以为其害甚于杨墨,其说弥近理而大乱真,懿哉斯言!乃者陛下表章诸儒,进以隆号补千百年之旷典,为熙朝盛事,闻者莫不兴起。夫诸贤与佛老果何如者,而曰三教一理乎?臣于是仰窥陛下之心矣,忽焉而宗儒,忽焉而佞佛,或合之,或离之,方摇摇而无定也。岂陛下求之吾儒而不得其说,不免依傍于二氏,至求之二氏而终不得其说。乃还归之吾儒乎?夫陛下而不求之吾儒则已,苟求之吾儒之正也,臣请陛下先反而求之吾心,当其清明在躬之地,炯然而不昧者,得好恶相近之几,此正所谓道心也。致此之知即是惟精诚,此之知即是惟一,精且一,则中矣随。吾喜怒哀乐之所发,无往非未发之中,而中其节矣,此慎独之说也,而陛下已一日而尧舜矣,道岂远乎哉?事岂难乎哉?


刘宗周《学言》:君子之所谓道者率性而已矣,盈天地间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天即心即理即事即物而浑然一致,无有乎精粗上下之岐,此所以谓中庸之道也。故学以尽性为极则,尽性者,道中庸者也,疗饥者取资于菽粟,御寒者取适于布帛,而天下之至味异采反寓于平淡之中,亦率性然也。后之言道者视平淡为平淡,于是妄意所谓形而上者,而求之虚无,既遯有而入无,又遯无而入有。有无两遣,善恶不立,其究归之断灭性种以为神奇,则天下之真神奇矣,譬之山珍海错不可以疗饥,明珠翠羽不可以御寒,然且率天下之众而奔走之,此佛老之教所以惑世诬民,流祸天下无已时也!


刘宗周《原道》:夫道常而已矣。天地,大常而已矣。人心,大常而已矣。有老氏者起而言道德,则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举仁义而土苴之,此所谓反常者也,视杨墨之罪着矣。然犹依附于道德也。至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輠髡之庄周,与夫坚白异同、三耳三足之公孙、田骈之属,而荒唐极矣。


高攀龙《气心性说 》曰:气也,心也,性也,一也,然而天下学术之岐,则岐之于是。老氏气也,佛氏心也,圣人之学,乃所谓性学。老氏之所谓心,所谓性,则气而已;佛氏之所谓性,则心而已。非气心性有二,其习异也,习之而气则气习之,而心则心习之,而性则性矣。性者何?天理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非人所为,如五德五常之类。生民欲须臾离之不可得,而二氏不知也,外此以为气,故气为老氏之气,外此以为心,故心为佛氏之心,圣人气则养其道义之气,心则存其仁义之心,气亦性,心亦性也,或者以二氏言虚无,遂讳言虚无,非也,虚之与实,有之与无同义而异名,至虚乃至实,至无乃至有,二氏之异非异于此也,性形而上者也,心与气形而下者也,老氏之气极于不可名,不可道;佛氏之心极于不可思,不可议,皆形而上者也。二氏之异又非异于道器也,其端绪之异天理而已,儒者以佛氏外君亲,然其教未尝不先忠孝,吾独谓二氏足以乱教者,夷善恶是非,而曰平等,而恶分别彼,固曰无分别心,有分别性,吾则曰有分别性,亦无分别,用天下是非善恶而已,圣人因物付物,处之各当,而我无与焉,所以经世宰物,万物各得其所,佛氏于蜎飞蠕动无不慈爱,顾使天下善恶是非颠倒错乱,举一世糜烂蛊坏之不顾,而曰清浄无为也。呜呼,其亦不仁而已矣!此所谓无理也。或曰老氏长生,其神长存,儒者能乎?曰:无极而太极之谓长生。曰:佛氏无生,出离生死,儒者能乎?曰:太极本无极之谓无生。夫佛氏斥断常二见,先儒谓人死则灭,反堕其断见,何也?张子曰:“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故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陈龙正曰:佛兴杨墨之后,老出杨墨之间。 佛说微妙旷远,其充塞乎后世惑 矣。 老子玄简,亦过杨墨远甚。 日:唐虞时,有象恭,有巧言令色,此后世伪学之[ ]然,非始于唐虞。 自庖牺一画,道脉既开,假道学即乘之矣。 有阳此有阴,有真此有偶,混而相似。人多惑之, 惟圣人则能辨之。 或有才技,未尝不因而用之。 独于有恶,乃间函数种夷之。若欲尽屏除之,无是法也,此即待奸伪之法。老氏窥见伪乘于真,因思无法可治,激而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反归咎于圣人之生。不知若无圣人衍真学之脉,此种为学,岂能自熄? 既不自熄,必且滔天独行。 夫谁能辨之,而又谁能正之? 或云不标真,不生伪,是实不然。良莠之生,岂因种谷?鸱鹗之出,岂为凤凰? 无谷之地,无凤之世, 恶草恶鸟,滋见其多耳。 又曰:地或经疾疫,或兵火,或旱潦,天气一泄焉,人情一敛焉。累世丰康,骄奢日长,大祸必至。天地不得已而行其不仁,皆警策群生也。老子窥见其端绪,乃曰以万物为刍狗,见天地之迹,谬拟天地之心。


王船山《老子衍序》:昔之注《老子》者,代有殊宗,家传异说,逮王辅嗣、何平叔合之于乾坤易简,鸠摩罗什、梁武帝滥之于事理因果,则支补牵会,其诬久矣;迄陆希声、苏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竑、李贽之流,益引禅宗,互为缀合,取彼所谓教外别传者以相糅杂,是犹闽人见霜而疑雪,雒人闻食蟹而剥蟛蜞也。老子之言曰“载营魄抱一无离”,“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冲气以为和”,是既老之自释矣。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是又庄之为老释矣。舍其显释,而强儒以合道,则诬儒;强道以合释,则诬道;彼将驱世教以殉其背尘合识之旨,而为蠹来兹,岂有既与!夫之察其悖者久之,乃废诸家,以衍其意;盖入.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也。夫其所谓瑕者何也?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则不公;偶见而乐持之,则不经;凿慧而数扬之,则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


王船山《周易内传》:道之在天下也,岂有穷哉!以一人之身,藐然孤处于天地万物之中,虽圣人而不能知、不能行者多矣。其在心也,嗜欲攻取,杂进于耳目,以“惟微”之道心与之相感,势不能必其贞胜,皆孤阳介立之象也。君子知此,念道之无穷而知能之有限,故学而知不足,教而知困,歉然望道而未之见,其于天下也,则匹夫匹妇胜予是惧,而不忍以骄亢伤之。故虽至于圣,且不自圣,以求进德于无已,而虚受万物以广其仁爱,斯则谦而有终矣。若无忌惮之小人,如老聃之教,以私智窥天地鬼神之机,持人情之好恶,欲张固翕,以其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己愈退则物愈进,待其进之已盈,为物情之所不容,然后起而扑之,无能出其网罗者,以为妙道之归,则始于谦者终于悍,故其流为兵家之阴谋,申、韩之惨刻,小人之谦,其终如是,与《谦》道相反;其亨也,不如其无亨矣。


异端执天地之体以为心,见其窅然而空、块然而静,谓之自然,谓之虚静,谓之常寂光,谓之大圆镜,则是执一嗒然交丧、顽而不灵之体以为天地之心,而欲效法之。夫天清地宁,恒静处其域而不动,人所目视耳听而谓其固然者也。若其忽然而感,忽然而合,神非形而使有形,形非神而使有神,其灵警应机,鼓之荡之于无声无臭之中,人不得而见也。乃因其耳目之官有所窘塞,遂不信其妙用之所自生,异端之愚,莫甚于此。而又从为之说,曰:“此妄也,不动者其真也。”则以惑世诬民,而为天地之所弃,久矣。
故所贵于静者,以动之已亟,则流于偏而忘其全,故不如息动而使不流,而动岂可终息也哉!使终息之,而槁木死灰之下,心已丧尽。心丧而形存,庄周所谓“虽谓之不死也,奚益”,而不知自陷其中也。程子曰:“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非知道孰能识之!卓哉其言之乎!


既有身矣,撼一发而头为之动,何容“不获”?既行其庭矣,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则何容“不见”?吾恐“不获”者之且获,而“不见”者之终见也,则以免咎也难,而况进此之德业乎!故《震》《坎》《巽》《离》《兑》,皆分有《乾》之四德,而《艮》独无。夫子以原思为难,而不许其仁,盖此意也。后世老庄之徒,丧我丧耦,逃物以止邪,而邪益甚,则甚哉艮而无咎以自免于邪,而君子为之惧焉。


吉凶悔吝,辞之所著也。爻动,则时位与事相值,而四者之占应之。此以申明“动在其中”之意,而言发动之爻,为所动之得失。昧者不察,乃谓因动而生四者,吉一而凶三,欲人之一于静以远害,此老庄之余沈,毁健顺以戕生理,而贼名教者也。

王船山《周易大象解》:刚过则忿,柔过则欲。《兑》下二阳之很,以六三之柔,悦以释之,“惩忿”之象也,《艮》下二阴之溺,以上九之刚,静以止之,“窒欲”之象也。皆以损情之有余而使之平也。夫《损》者,损情而已矣。若道,则不可得而损也。乐而不以为淫,怒而不以为戾,和平欣畅之心,大勇浩然之气,非欲非忿,而欲损之,释氏所为戕性残形以趋涅槃,老氏所为致柔守以保婴儿,皆不知《损》而戕道以戕性矣。
        王船山《周易外传》:曰:“老氏之言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今曰'道使天地然’,是先天地而有道矣;'不偏而成’,是混成矣。然则老子之言信乎?”

“非也,道者,天地精粹之用,与天地并行而未有先后者也。使先天地以生,则有道而无天地之日矣,彼何寓哉?而谁得字之曰道?天地之成男女者,日行于人之中而以良能起变化,非碧霄黄垆,取给而来贶之,奚况于道之天地,且先立而旋造之乎?若夫'混成’之云,见其合而不知其合之妙也。故曰'无极而太极’,无极而必太极矣。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动静各有其时。一动一静,各有其纪,如是者乃谓之道。今夫水谷之化为清浊之气以育荣卫,其化也合同,其分也纤悉,不然则病。道有留滞于阴阳未判之先而混成者,则道病矣,而恶乎其生天地也?夫道之生天地者,则即天地之体道者是已。故天体道以为行则健而《乾》,地体道以为势则顺而《坤》,无有先之者矣。体道之全,而行与势各有其德,无始混而后分矣。语其分,则有太极而必有动静之殊矣;语其合,则形器之余而终无偏焉者,而亦可谓之'混成’矣。夫老氏则恶足以语此哉!”


今夫水,非火则无以济,非木则无以屯,非金则无以节,非土则无以比。是故夫智,不丽乎仁则察而刻,不丽乎礼则慧而轻,不丽乎义则巧而术,不丽乎信则变而谲,俱无所丽则浮荡而炫其孤明。幻妄行则君子荒唐,机巧行则细人捭阖。故四德可德,而智不可德;依于四德,效大明之功,而无专位。故曰“君子行此四德者”,知而后行之,行之为贵,而非但知也。惟不知此,故老氏谓上善之若水,而释氏以瓶水青天之月为妙悟之宗。其下者则刑名之察,权谋之机,皆崇智以废德。乃知大易之数,为法天正人之极则也。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夫逝者逝矣,而将据之以为德乎?


自老氏之学以居锫处后,玩物变而乘其衰,言《易》者惑焉。乃曰“阳刚不可为物先”……德不先刚,则去欲不净;治不先刚,则远佞不速。妇乘夫,臣干君,夷凌夏,皆阳退听以阴柔之害也,况足以语天德乎?


“履虎尾,不咥人”,以数驭之乎?以道消之乎?以数驭之者,机变之士,投试不测而售其术,君子羞称之矣。而世所谓以道消之者,非道也,为“婴儿”也,为“醉者”也。虎过其侧而不伤,曰“天和”存焉。天和者,无心以为营,“缘督以为经”,“浮游”于二气之间,而“行不蹍地”。若士之北游也,御寇之御风也,绝地而离乎人,与之漠不相与而自逃其难,则亦恶在其为能履虎尾哉?
夫履虎尾者,则既履之矣。虽虎尾,亦素位也。时穷于天,事贞于变,贤者固有不能及之理,圣人亦有不得尽之功。不能及者,勉强及之;不得尽者,无或忘之,而不相悖害。然且虎兴于前而且将咥我,尤反而自考曰“我过矣,我过矣”,益退而考其近行焉。天乃佑之,而物之悍戾者亦恻怛而消其险矣。故其不咥者,实自求之祥,非偶然也。
鱼朝恩发郭子仪之墓,以激其怨望,而子仪泣对代宗曰:“臣之部曲发人坟墓多矣,能勿自及乎!”子仪之言而虚也,则鬼神瞰之矣,惟其实也,斯自反之诚也,其旋之考也。若子仪者,合于君子之道矣,而又奚疑!


来者往之反也,而来之极则成往。欲其不往,则莫如止其方来。故志不可满,欲不可纵。一志一欲,交生于动。天地且不能免,而况于人乎?故曰“吉凶悔吝生乎动”。则裁成辅相夫天地,亦慎用其动而已矣。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魏伯阳曰:“任畜微稚,老枯复荣;荠麦芽蘖,因冒以生。”则是已动而巧乘其间,覆稻舟于彭蠡,而求余粒于蚌蟹之腹也,岂不傎乎!


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所谓无者,未有积之谓也。未有积,则车之无即器之无,器之无即车之无,几可使器载货而车注浆?游移数迁,则人入于鬼;尸弱而弃强,则世丧于身。息吾性之存存,断天地之生生,则人极毁而天地不足以立矣。
故善言道者,由用以得体;不善言道者,妄立一体而消用以从之。“人生而静”以上,既非彼所得见矣,偶乘其聪明之变,施丹垩于空虚,而强命之曰体。聪明给于所求,测万物而得其景响,则亦可以消归其用而无余,其邪说自此逞矣。则何如求之“感而遂通”者,日观化而渐得其原也哉?故执孙子而问其祖考,则本支不乱。过宗庙墟墓而求孙子之名氏,其有能亿中之者哉?此亦言道者之大辨也。

礼者,仁之实也,而成乎虚。无欲也,故用天下之物而不以为泰;无私也,故建独制之极而不以为专……夫情无所豫而自生,则礼乐不容閟也;文自外起而成乎情,则忠信不足以存也。故哀乐生其歌哭,歌哭亦生其哀乐。然而有辨矣。哀乐生歌哭,则歌哭止而哀乐有余;歌哭生哀乐,则歌哭已而哀乐无据。然则当其方生之日,早已倘至无根,而徇物之动矣……天虚于上,日星自明;地静于下,百昌自荣;水无质而流漪,火无体而章景;寒暑不相侵,玄黄不相间;丹垩丽素而发采,萧管处寂以起声。文未出而忠信不见多,文已成而不见少。何分何来!何文何饰!老氏固未之知,而得摘之曰“乱之首”与?


若夫以有为迹,以无为常,背阴抱阳,中虚成实,斥真不仁,游妄自得,故抑为之说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反以为用,弱以为动;糠秕仁义,刍狗万物。”究其所归,以得为妄,以丧为真,器外求道,性外求命,阳不任化,阴不任疑。故其至也:绝弃圣智,颠倒生死;以有为妄,斗衡可折;以生为妄,哀乐俱舍。又何怪其规避昼夜之常,以冀长生之陋说哉!
请得而析之。为释言者,亦知妄之不可依也;为老言者,亦知妄之不可常也。然则可依而有常者之无妄,虽有尺喙,其能破此以自怙哉!王鲔水入腹而死,水可依而鲔迷所依;粤犬见雪而吠,雪本常而犬见不常。彼固骄语“大千”“八极”者,乃巧测一端,因自纆棘,而同鲔、犬之知,岂不哀哉!鲔迷所依,则水即其毒,故释曰“三毒”;犬目无常,则雪即其患,故老曰“大患”。夫以为毒患,而有不急舍之者乎?则其惧之甚,惫之甚,速捐其生理而不恤,亦畏溺者之迫,自投于渊也。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无妄而不可谓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
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饥,依浆已渴。其不然而已于饥渴者,则非人矣。粟依土长,浆依水成。依种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种粟粟不生,以块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无待而无。若夫以粟种粟,以器挹水,枫无柳枝,粟无枣实,成功之退,以生将来,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无毫发疑似之或欺。而曰此妄也,然则彼之所谓“真空”者,将有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两间灵、蠢、姣、丑之生,如一印之文,均无差别也哉?是故阴阳奠位,一阳内动,情不容吝,机不容止,破块启蒙,灿然皆有。静者治地,动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别质,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为不可依者而谓之忘,其亦明矣。
……

且天地之间,则以人为贵。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兽患死而不知哀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废天地之化。故哀与患,人禽之大别也。而庸夫恒致其患,则禽心长而人理短。愚者不知死之必生,故患死;巧者知生之必死,则且患生。所患者必思离之。离而闪烁规避其中者,老之以反为用也;离而超忽游佚其外者,释之以离钩为金麟也。其为患也均,而致死其情以求生也均。“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情者,阴阳之几,凝于性以效其能也,其可死哉?故无妄之象,刚上柔下,情所不交,是为否塞;阴因情动,无期而来,为阴之主,因昔之哀,生今之乐,则天下之生,日就于繁富矣。夫生理之运行,极情为量;迨其灌注,因量为增。情不尽于所生,故生有所限;量本受于至正,故生不容乖。则既生以后,百年之中,阅物之万,应事之赜,因物理而得理,推理而必合于生,因生而得仁,因仁而得义,因仁义而得礼乐刑政,极至于死而哀之以存生理于延袤者,亦盛矣哉!终日劳劳而恐不逮矣,何暇患焉!授之尧名而喜,授之桀号而戚,喜事近生,戚事近死。近生而可依而有常。然则仁义之藏,礼乐刑政之府,亦孰有所妄也哉!故贱形必贱情,贱情必贱生,贱生必贱仁义,贱仁义必离生,离生必谓无为真而谓生为妄,而二氏之邪说昌矣。若夫有为胚胎,有为流荡,有为灌注,有为衰减,有为散灭者,情之量也。则生不苟荣,而死不可致贱。不可致贱,则疾不可强而为药。强为药者,忘其所当尽之量而求之于无益,岂不悖与!单豹药之于外,张毅药之于内,老氏药之于腠理之推移,释氏药之于无情之罔两。故始于爱生,中于患生,卒于无生。呜呼!以是药而试之,吾未见其愈于禽鹿之鹜走也。


阴阳之用,君子恒用其壮,异端恒用其稚。用其壮,故直养无害,而塞乎天地之间;用其稚,故处致柔,而苟善其全躯保妻子之术。盖阴阳之功效,各自其性情而生:阳直而躁,躁则忧其终穷;阴静而缓,缓则乐其后裕。故《震》奋而《巽》弱,《坎》险而《离》附,《艮》衰止而《兑》欣悦。用阳之壮,则迅起而有功;用阴之壮,则披拂而易制。其稚者,阳替其功,阴难于制,异端顾利用之,以其弱之动、反之用,为形君气母而宝之焉。甚矣,其逆倡和之经,而无以克天地之家也!

……

阳衰止而不足以生,阴熟尝而果于杀。故见险而止者,彼所谓虎兕无所施其攫也;柔进而上行者,彼所谓万物之生脆弱也。亦聊以自固其生,而卒不知其滨于杀矣。《蹇》以险为主,故其流而为申、韩,纳天下于艰难,而苟居其功;《睽》以争为道,故其流而为《阴符》,斗天下于机械,而密用其盗。此阳稚而弱、阴稚而荡者必然之数也。择阴阳而论者,其尚辨诸!


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用之于“窒欲”,而欲非已滥,不可得而窒也。此“二簋”之不必其丰,而盈虚之必偕于时者也。是何也?处已泰之余,畜厚而流,性甫正而情兴,则抑酌其遇,称其才,而因授之以节已耳。若夫性情之本正者,固不可得而迁,不可得而替也。
性主阳以用壮,大勇浩然,亢王侯而非忿;情宾阴而善感,好乐无荒,思辗转而非欲。而尽用其惩,益摧其壮;竟加以窒,终绝其感。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废才而处于;一以为寒岩,一以为枯木,灭情而息其生。彼佛、老者,皆托《损》以鸣其修。而岂知所谓《损》者,因三人之行而酌损之,惟其才之可任而遇难辞也。岂并其清明之嗜欲,强固之气质,概衰替之,以游惰为否塞之归也哉?
故尊性者必录其才,达情者以养其性。故未变则《泰》而必亨,已变则《损》而有时。既登才情以辅性,抑凝性以存才情。《损》者,衰世之卦也。处其变矣,而后惩、窒之事起焉。若夫未变而亿其或变,早自贬损以防意外之迁流,是惩羹而吹齑,畏金鼓之声而自投车下,不亦愚乎!


凡欲为功于刚健之才者,其道有二:彼方刚也,而我以柔治之,姑与之养,以调其踸踔之气,微用其阴,厚予以阳,一若规之,一若承之。得此道者,以为讽谏。是其为术,倡于庄周《人间世》之篇,而东方朔、司马相如之流以劝百而讽一。识者固将贱之曰,此优俳之技也。昔者优旃以畜秦之暴主,朔、相如以畜汉之惊君,谓将承我而规寓焉,无能大改其德而只以自辱。流俗不审,犹乐称说之曰:“谏有五,讽为上。”呜呼!苏轼、李贽之以惑人心者,庸夫喜之,而道丧久矣。


夫得貌而遗其心,天地阴阳之撰,足以导邪说,启淫思者,繁有之矣,而况其他乎?是故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内生为心,外成为貌;心肖所生,貌肖所成;然则水其以天为心邪?生事近先,成事近后。而方其生之,旋与为成;方其成之,犹与为生。中不先立,成不后建,抟造共功,道行无间,又《坎》之不仅以天为心也。
顾其已成,效动而性静;方其初生,效静而性动。静者阴也,动者阳也。动者效生,则万物之生皆以阳为心。而水之生也,亦乘乎性之动几以为生主,则《坎》固一以阳为心矣。故其为象,刚以为中。刚以为中而刚不见于貌,心之退藏于密而不著者也。心藏于密,而肖所成以为貌,水之所以险与!

然则“流而不盈”,阴之用也,行之险也。阴虚善随,阳实不屈。实以为体,虚以为用,给万物以柔靡,佯退而自怙其坚悍,则天下之机变刻深者,水不得而辞。而老氏犹宗之以为“教父”,曰“上善若水”,则亦乐用其貌而师之,以蕴险于衷。是故天下之至险者,莫老氏若焉。


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衰乱,有忠臣。”……秦燔《诗》《书》,仁义废矣;晋尚玄虚,智慧隐矣;平王忘犬戎之仇,孝慈薄矣;谯周、冯道受卖国之赏,忠臣寝矣。曾不足以防患,而终于沈溺,老氏之言,将谁欺哉!


老氏析抱阳负阴之旨,而欲复归于一;释氏建八还之义,而欲通之以圆。盖率以道之中于万者以为大始,而昧其本。则才情之各致,固变化之不齐,而以此疑为不足据,乃从而归并于无有,不亦宜乎!


独《乾》尚不足以始,而必并建以立其大宗,知、能同功而成德业。先知而后能,先能而后知,又何足以窥道阃乎?异端者于此争先后焉,而儒者效之,亦未见其有得也。夫能有迹,知无迹,故知可诡,能不可诡。异端者于此,以知为首,尊知而贱能,则能废。知无迹,能者知之迹也。废其能,则知非其知,而知亦废。于是异端者欲并废之。故老氏曰“善行无辙迹”,则能废矣;曰“涤除玄览”,则知废矣。释氏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则能废矣;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则知废矣。知能废,则《乾》《坤》毁。


聪明者耳目也,睿知者心思也,仁者人也,义者事也,中和者礼乐也,大公至正者刑赏也,利用者水火金木也,厚生者谷蓏丝麻也,正德者君臣父子也。如其舍此而求诸未有器之先,亘古今,通万变,穷天穷地,穷人穷物,而不能为之名,而况得有其实乎?
老氏瞀于此,而曰道在虚,虚亦器之虚也。释氏瞀于此,而曰道在寂,寂亦器之寂也。淫词炙而不能离乎器,然且标离器之名以自神,将谁欺乎?

彼骄语贫贱,何为也哉?“金夫不有躬”,非其财也。“负乘致寇至”,非其位也。“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以安位也。“困于赤绂,乃徐有说”,以节财也。非然者,贫其身以贫万物,异于床而丧资斧;贱其身以贱天下,折其足以覆公悚。于陵仲子以馁成其不义,延陵季子以让成其不仁,君子将厚责之,况乎创越人熏穴之言,拾食蛤遨游之说,桎梏宝命,尘垢天物,以绝仁弃义,而刓天地之生者哉?


君子以人事天,小人以鬼治人。以人事天者,统乎大始,理一而已。理气一也,性命一也。其继也,合于一善而无与为偶。故君子奉一以为本,原始以建中,万目从纲,有条不紊,分之秩之,两端审而功满天下。一念之诚,一心之健,推而准之于无穷,皆是物也。若其所终,则无事逆挽以求合。言满天下,行满天下,斯以为全归而已矣。故谨于知生而略于知死。
若夫小人之道,则亦有一之说矣,而必先之以二。君二者,因中以归终也。“载营魄”以始,“抱一”以终;“万法”以始;“归一”以终。从多致寡,从寡致无,以鬼统人,而返人于鬼。是故期于知死,而忽于知生。先后、制从之间,逆计而挽其末流,则志慑而气亦萎矣。
故圣人之与异端,均言一矣;彼曰“归一”,此曰“一贯”;彼曰“抱一”,此曰“一致”。抱以归者所终也,处后而从治之绩也;贯以致者所始也,处先而制法之主也。故君子君一而小人民一。民一而未尝不一,小人乃无忌惮而以一傲君子矣。
是以异端必滥于鬼,而圣人必本于天。惟然,故习于小人之道以应吉凶之务者,亦君子恒顺而小人恒逆。君子之动也,荣辱贵贱、安危生死之殊绝,喜怒忧乐、赏重罚之洊用,敦土以旁行,安身以定交,皆本一诚以先,而洋溢敷施,万变而无必然之信果。究其所归,尧、禹异治,姬、孔异教,天下见君子之大,而不见君子之一。君得所丽,民得所纪。亦犹深宫无亵见之天颜,而比屋有可书之间党矣。
小人之动也,一荣一辱而志移,一喜一怒而情变;持两端以揣势,分两念以图全;一以为祸福而瞿然恐,一以为善恶而厌然畏。早作夜思,双行于义利而庶几其可合。机深巧售,终以自得,曰吉凶之万变于前而终归于画一之算也。则小人亦利赖其一以安矣。先利而后义,先成败而后是非。要其所君,则中庸模棱为固藏之宗主,拥戴而高居者也。


非天下之至纯者,不能行乎天下之至杂。不足以纯而欲试以杂,则不贤人之知能而已矣。故曰:“所恶于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霸者之术,亦王者之所知,而王道规其全,则时出为事功,而无损于王者之业。异端之悟,亦君子之所能。而君子体其全,则或穷乎孤至,而无伤于君子之德。
故天下无有余也,不足而已矣;无过也,不及而已矣。撰之全,斯体之纯;体之纯,斯用之可杂。几不能不摩,时不能不荡。以不摩不荡者为之宗,以可摩可荡者因乎势,以摩之荡之者尽其变。故可鼓也,可润也,可运也,可成也。而未鼓未润,未运未成,《乾》《坤》自若也;方鼓方润,方运方成,《乾》《坤》自若也。统六子而为《乾》《坤》,六子之性情咸具,而但俟其生。与六子而并为八卦,父母之功能固著,而不倚于子。故致一者其机也,互交者其情也,皆备者其诚也。诚者亡他,皆备而已尔。
呜呼!使君子而为小人之为,则久矣其利矣;使圣人而为异端之教,则久矣其述矣;使王者而为桓、文之功,则久矣其成矣。小人之利,君子亦谋之以育小人;异端之教,圣人亦察之以辨异端;桓、文之功,王者亦录之以命牧伯。而特更有大焉,彻乎万汇之情才而以昭其德;更有久焉,周乎古今之事理而以竟其业。刚极乎健,而非介然之怒生与惰归之余勇。柔极乎顺,而非偶用之委蛇与不获已之屈从。天下之德固然,贤人之相肖以成位乎中者,其能歉乎哉?
未至于此者,学之博,行之笃,弗能弗措,以致曲于全,尚庶几焉。老氏仅有其一端之知,而曰“曲则全”,其劣著矣。雷风不相薄,水火不相射,男女不相配,自有天地以来,未有能为尔者也。执一废百,毁《乾》《坤》之盛,而骄为之语曰“先天地生”,夫孰欺?


老子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因之以剖斗折衡,而驵侩乱于世;因之以甘食美居,而嗜欲乱于堂。诈伪方兴,而愚天下以乘其变,而天下亦起而愚之矣。文王因之,则无以事播恶之主;周公因之,则无以革淫酗之俗;孔子因之,则无以惧乱贼之党。故三圣人者,本《易》以制礼,本《礼》以作《春秋》,所谓以礼存心而不忧横逆之至者也……彼驰骋天下而丧其天则者,一为聃、周之徒,游万物而自匿,则以礼为薄;一为权谋之士,随万物而斗智,则以礼为迂。此李斯之所以亡秦,而王衍诸人所以祸晋也。


王船山《诗广传》:姿容非妨贞之具,文词非奖佞之资。子曰“以貌取人,吾失之子羽”,非子羽,未尝失也;“以言取人,吾失之宰予”,非宰予,未尝失也。舍是而椎鲁、朱离,魌头、舌,耳不可喻,目不欲观,将与之谋贞而订直,亦难矣哉!

“象服之宜”,德之助也;“鬓发如云,扬且之皙”,亦载福宜人之征也。“邦之媛兮”,洵哉其媛也。所责备者,以其有可责者在也。故责直者,尤责之文士;责贞者,尤贞之姣人。天授之而天不任咎,人任之矣。然则天之宠人,既宠之以性,抑宠之以情才以为天下荣,奚可废哉!
愚哉!庄生之言天全也!必哀骀它、叔山无趾而后为天全也,则天胡不使之为纵目乎?胡不使之为歧舌乎?抑胡不使之为顽石之与瘣木乎?必不可以淫而后贞,必不可以佞而后直,则彼都之士女固不如狄,狄不如禽,禽不如木石,而天地之生毁矣。姿容之盛,文词之美,皆禽狄之所不得而与者也。故唯一善者,性也,可以为善者,情也;不任为不善者,才也,天性者,形色也。弃天之美,以求陋樗栎之木石,君子悲其无生之气矣。


老聃,术而已矣,奚知道哉?其言曰:“天道如张弓然,高者抑之,下者亢之”,是以知其以术与天下相持而非道也。君子均其心以均天下,而不忧天下之不均,况天道乎?


老子曰:赤子“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夫诚其不嗄也,则何如其无号也?若夫既已号也,则如何其不嗄也?不禁其无故之号,而姑已其嗄,无足以嗄,而号若其未号,触物必感,无心以任喜怒,斯其为道,小人恒用之。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非谓恃其赤子之心而为大人也。故君子之于小人,皆可使也,皆可化也。有僻才者任其才,而才足用矣;有固恶者革其恶,而善亦固矣。然则孰为不可使而不可化者乎?则惟无心而无恒者乎!彼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非老氏之徒不能。故君子无不可任,无不可教,而特无如婴儿何也。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是婴儿之喜怒也,是无心之感也,是号而不嗄之情也,而恶乎使之?使之以善,亦且善矣,其善不能自保也。则又恶乎化之?方相尔矛,化之以相酬,而彼固无难相酬也。虽以尧为父,舜为兄,末能如之何矣。故曰:“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善且无不为,而况于恶乎?将欲使之,必为其所惑;将欲化之,必为其所欺。进不可使,退不可化,小人之恶,于斯极矣。乃且曰“和之至也”,老氏之以愚天下而俾失其心,亦酷矣哉!


庄生曰:“吹万不同而听其自已”,无择之谓也。信斯言也,儒亦听其为儒,墨亦听其为墨,舜亦听其为舜,跖亦听其为跖,治亦听其为治,乱亦听其为乱,天无求于人,而人亦可无求于天乎?人固无求于天,则人益可无求于人矣。天不能令有儒而无墨,有舜而无跖,有治而无乱,自作之,自已之,吾无以谓天之有固获之心也。“监观四方,求民之莫。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天亦恶能一听其自已而弗求乎?
夫《诗》奚以知天心之必有求也?听其自已而既自已矣,则胡弗终已之,而又继之以吹邪?“不远复,无祇悔”;“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当其知之,弗能已之,而抑必谋其复也。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是以知天之有求矣。天地无求,则亦奚从而见其心哉?儒、墨之纷,舜、跖之杂,治、乱之界,有贞明存焉。能求之者,为天效者也。其求之也,即天之求之也与!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则是后之乃以先之,外之乃以存之,计不越乎寻尺之私,逆用其冲以利赖其所欲为。为此说者,不谓之小人而不能。


尧舜之不授天下于子,非以全其子也。三代之家天下,则以利天下也。家天下以利天下,则欲固天下者先固其家,视其子孙之承景命,席尊位,尊磐石,以为天下效;故谋之毖,持之固,防之密,而乃以不爽乎唐、虞公天下之心。故曰:“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大云者,时通于千祀而义浃于四海之谓也。苟视其子孙长保威灵,以为天下治安之效,则“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奚为不昭昭乎揭日月以行之哉?


善用人者无弃人,善用物者无弃物,老氏之言,何其似《酌》之诗也!虽然,其用心之厚薄远矣。君子不忍弃人,故善用人;不忍弃物,故善用物。以功效劝天下于善之途,而不役天下以收其功效,故岂弟之德流焉,父母之道也。然后知彼之用人物者,权虏之术也。行潦之水而纳之于禋祀,则天下之不劝者鲜矣,非为故而酌之也。为故而酌之,则既无惮于,而何有于潦乎?酌之,又浥注之,非之必待此而勤勤焉,及乎行潦之化为清泉,而君子之劳已久矣。使移其劳以求澄澈之流泉,于得之也不更多乎?以术言之,谓之不善用人物也奚辞?
故老氏曰:“不善人,善人之资。”资失以得,资毁以誉,资败以兴,其用天下也犹仇敌然。不以民为子女而以为仇敌,民恶得而勿仇敌之哉?吴王不庭,赐以几杖,汉所以忍吴怨而祸发必克也。老氏之术,自以为工于逃祸,而适深其祸,君子视之,祇愚而已矣。

“广德若不足”,若不足也以广其德,老氏之言此,欲芟夷廉隅而同于愚也。君子之言“抑抑”也,则曰“维德之隅”。隅之所至,德必充焉;隅之所不至,德必绝焉。然后君子之临小人井井然,小人之视君子岳岳然,斯其所为抑抑者,修不流之度,而非成乎下比之伤矣。“食于逆旅而五浆先馈”,何伤乎?“为妻爨,食豕如食人”,何得乎?“良贾深藏若虚”,贾而已矣。“盛德容貌若愚”,愚而已矣。欲哲之,固愚之,已成乎愚而贾天下以哲,“哲人之愚”,其哲亦愚人之哲焉耳。


得志于时而谋天下,则好管、商;失志于时而谋其身,则好庄、列。志虽诐,智虽僻,操行虽矫,未有通而尚清狂,穷而尚名法者也。管、商之察,庄、列之放,自哲而天下且哲之矣。时以推之,势以移之,智不逾于庄列、管商之两端,过此而往,而如聩者之雷霆,瞽者之泰、华,谓之不愚也而奚能!故曰“哲人之愚”,愚人之哲也。
然则推而移嵇康、阮籍于兵农之地,我知其必管、商矣;推而移张汤、刘晏于林泉之下,我知其必庄、列矣。王介甫之一身而前后互移,故管商、庄列,道歧而趋一也。一者何也?趋所便也,便斯利也。“小人喻于利”,此之谓也。


王船山《张子正蒙注》:老氏以天地如橐龠,动而生风,是虚能于无生有,变幻无穷;而气不鼓动则无,是有限矣,然则孰鼓其橐龠令生气乎?有无混一者,可见谓之有,不可见遂谓之无,其实动静有时而阴阳常在,有无无异也。误解《太极图》者,谓太极本末有阴阳,因动而始生阳,静而始生阴。不知动静所生之阴阳,为寒暑、润燥、男女之情质,乃固有之蕴,其絪缊充满在动静之先。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一震、巽、坎、离、艮、兑之生于乾、坤也;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如老氏之说也。


王船山《思问录》:佛、老之初,皆立体而废用。用既废,则体亦无实。故其既也,体不立而一因乎用,庄生所谓“寓诸庸”,释氏所谓“行起解灭”是也。君子不废用


佛、老之言,能动刍荛而警之。然刍荛可询,而佛、老不可询,何也?“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但好为师,则无父无君,皆可不恤。刍荛无为师之心也。以刍荛视佛、老而夺其为师之说,可也;片辞有采于其为师之说,隐恶而扬善,不可也。隐恶扬善,则但得其为师之邪,而不知用其刍荛也。


“道远人则不仁”,张子。夫孰能远人以为道哉?杨、墨、佛、老,皆言人也;诞而之于言天,亦言人也,特不仁而已矣。人者,生也;生者,有也;有者,诚也。礼明而乐备,教修而性显,彻乎费隐而无不贯洽之谓仁。窃其未有之几,舍会通之典礼,以邀变合往来之几;斯之谓远人已耳!


王船山《读通鉴论》: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君子而后有终,非君子而谦,未有能终者也。故“撝”也、“呜”也、“劳”也,而终之以“侵伐”。虽吉无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终矣。君子之谦,诚也。虽帝王不能不下邱民以守位,虽圣人不能不下刍荛以取善。理之诚然者,殚心于此,而诚致之天下。见为谦而非有谦也,而后可以有终。故让,诚也;任,亦诚也。尧为天下求贤,授之舜而不私丹朱;与禹之授启、汤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诚也。舜受于尧,启受于禹;与泰伯之去句吴、伯夷之逃孤竹,一也,皆诚也。若夫据谦为柄,而“撝”之,而“呜”之,而“劳”之;则姑以此谢天下而不自居于盈,则早已有填压天下之心,而祸机伏而必发,故他日侵伐而无不利。黄、老之术,离诚而用伪久矣。取其“呜谦”之辞,验其“侵伐”之事,心跡违,初终贸,抑将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终其谦者也。


取安之书而读之,原本老氏之言,而杂之以辩士之游辞。老氏者,挟术以制阴阳之命,而不知其无如阴阳何也。所挟者术,则可以窥见气机盈虚之衅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动静之大经,而无如阴阳何矣;则其自以为窥造化而盗其藏、而天下无不可为者,一如婴儿之以廷击贲、育,且自雄也。率其道,使人诞而丧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学,其自杀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与凶为徒也。读刘安之书,可以鉴矣。


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责武帝之崇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异端贼道之说也。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阁而任丞史,曹参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气。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乐文章,苟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患仁义之不行,而无礼以养躬,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于仁义之腴,以庄敬束其筋骸,益以强固;以忻豫涤其志气,益以清和。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暗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而不可制与!故救多欲之失者,惟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穅尧、舜,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扰,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尧、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黯之谓与!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仙,黯实有以启之也。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不能夺”,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国疑,惟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冲人安焉。充黄、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邓飏之躁,征于形之躁也,不可骤息,而息之以静者,飏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于形之幽也,不可骤张,而张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岂有他哉?一旦而知躁与幽之为不善,操之纵之,惩艾于俄顷;习之制之,熏成于渐次;则二子者,金锡圭璧之章,再见而惊非其故,辂又安能测之哉?乃若二子者,终成乎幽躁,而使辂言之终验,其蔽一也。一者何也?曰:骄也。老、庄者,骄天下而有余者也,绝学以无忧,与天而为徒,而后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废人道之能然,故祸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


黄、老之术,所繇贤于申、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故曰黄、老之流为申、韩,机诈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

人而不仁,言动皆非人之所测;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非但残忍忮害之谓也。残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而后敢动于恶而无忌。虽然,犹或有时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临之,而恻恻以不宁,则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惟夫为善不力,为恶不力,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优游淌漾而夷然自适者,则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乐不足以感矣。此其为术,老聃、杨朱、庄周倡之,而魏、晋以来,王衍、谢鲲之徒,鼓其狂澜,以荡忠孝之心,弃善恶之辨,谓名义皆前识也,谓是非一天籁也,于我何与焉?漠然于身而丧我,漠然于天下而丧耦,其说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伤、火焚不爇之习气,君可弑,国可亡,民可涂炭,解散披离,悠然自得,尽天下以不仁,祸均于洪水猛兽而抑甚焉。
萧鸾之弑郁林也,谢瀹与客围棊,局竟,遂卧而不问;虞悰闻变,但曰“王、徐缚袴废天子,天下岂有此理邪?”江斅则托疾吐哕而去;谢朏出为吴兴守,致酒数斛与其弟,曰:“可力饮此,勿豫人事。”此数事者,当时传之以为高。而立人之朝,食人之禄,国亡君弑,若视黄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残忍者,清之不戢,祸及君亲,而清宵一念,犹有媿悔之萌。唯若瀹、悰、斅、朏之流,恬然自适,生机斩而痛痒不知,仁乃永不生于其心,而后人理尽绝。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祸始,唯聃、朱、庄、列“守雌”“缘督”之教是信,以为仁之贼也。君子恶而等之洪水,恶此而已。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庄生之教,得其氾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浮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齐供以饲髠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风尔;非其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还,李翱、张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癡之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于是而以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呜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长太息者,岂但饰金碧以营塔庙,恣坐食以侈罢民,为国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与申、韩为对垒矣,而人之有心,犹水之易波,激而岂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则,则此倡而彼随,疾相报而以相济。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汉之所谓酷吏,后世之所谓贤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国乃以亡。呜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故朱异以亡梁,王安石、张商英以乱宋。何也?虚寂之甚,百为必无以应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责天下以自逸,而后心以不操而自遂。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张居正蹙天下于科条,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横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而心亡罪灭,抑可谓叛逆汩没,初不伤其本无一物之天真。繇此言之,祸至于申、韩而发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附庄生而始滥。端本之法,自虚玄始,区区巫鬼侈靡之风,不足诛也。


代宗委权以骄藩镇,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宽纵也,人具知之;抑岂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机,固不足以敌天下也。代宗之机,得之于老氏。老氏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至险之机也,而代宗以之。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笔以鞭笞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殓,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之,而藉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协持天下之具,饵藩镇而徐圖之,则愚甚矣。

来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聀,然后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终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而终逸於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战?徒宽总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战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深谋制群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战意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虑于不才之散术,挟诈之主,未有敢兴深谋者也。信乎老氏翕张取与这术,適以自数,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诐行逞,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兴?


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挟以为藏身之固者也。


王船山《宋论》曰: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言兵者师之,为乱而已矣。王韶请击西羌、收河湟、以图夏,王安石称为奇策而听之。诚奇矣。唯其奇也,是以进无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祸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济之,可以暂试,不可以常用;可以脱险,不可以制胜;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御强敌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为万全之策,此古今画地指天之妄人,误人家国者所以积也。论者皆咎陈余之不用李左车也,使余用左车之策,韩信抑岂轻入其阱中者?前车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以汉之强、信之勇,加脆弱之孤赵,井陉小蹶,四面环攻,余固无术以继其后,恶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视其力而已矣。唯在两军相持而不犯,不须臾之顷,姑试其奇,发于其所不及防而震挠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挠者,固自若也。议之于朝廷,传之于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岁月以一试,吹剑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是故奇者,举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将帅,不以议论为谋略,不以文法责进止。峙刍粮,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习击刺,严营陈,堂堂正正以临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争。诚有余也,而后临机不决,间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将帅应变之权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赵充国曰:“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此之谓也。老氏者,持机械变诈以侥幸之祖也,师之者,速毙而已矣。


王船山《尚书引义》:庄周创立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谓圣人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脱于樊,若稚子之获窖金而无所措也,亦陋甚矣。“圣人之大宝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广业也。自谋其荒耄之乐,遽求夫褰裳之去,亵天经,慢民纪,以乱天下而有余矣。“予无乐乎为君”,一言而丧邦,此之谓也。……庄周曼衍之辞,奚足以存哉!


“玄”之为言,不可测之辞也。不可测者,非其正也。《易》曰:“天玄而地黄。”地不适黄而象以黄,天不固玄而象以玄,非名之从实者也。庄周曰:“天之苍苍者,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极耶?其视下,亦若此而已矣。”则玄非天地之正色,从人之不可见者言之尔。故象潜德者,以其隐而未著者,托于无所极,以命之曰玄,亦非舜固以玄为德也。玄非正色而无实,君子固不以为德,亟言玄者,老聃之说也;是以知其德之非正也。人于其所不见,以不玄视己,而玄在己。乃己固无有实也,则以玄视不玄,而玄又在他。德非正者,邪也。视己视他而俱在者,妄也。邪不可以为德,妄不足以有成。故其言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我是以知其弗正;“大成若缺”,我是以知其弗成。则以非老子视老子,而老子玄。以老子视非老子,而老子者又胡不玄也!何也?不俾人见,不俾人知,互相径庭而不测;无定质,无固实,无必正色,虫臂鼠肝而玄,支离兀者而玄;必且诡言谲行,挟诈藏奸,无父无君而无不玄矣。呜呼!孰谓舜而以此为德哉!
“浚哲文明”以光昭其知,“温恭允塞”以骏发其行,处深山,临忧患,而光明赫奕之气不可遏也。从五典,叙百揆,宾四门,格大麓,殛大奸,晋群贤,庸有必奋,载有必熙,岂尝韬光同尘,以苍苍之无正色者为师,而徜徉乎不测之域,曰“众妙之门”也哉?
妙也者,所以为利也。劫持天下而潜用之,取与阴阳而密制之;己所独喻,人所不得而见之。我知其所怀来矣,阴持人所不觉而利存焉耳。子曰“小人喻于利”,密知而不泄之谓也。“玄之又玄”者,不谓之小人奚得哉!
是故君子择善以法天。法天之正,极高明也,强不息也。不法天之玄,玄非天之正也。

伊尹曰“咸有一德”,据纯德之大全而言也,故曰:“德二三,动罔不凶。”不可生二以与一相抗衡,生三以与一相鼎峙也,明矣。又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非散殊而有不一也;又曰“无自广以狭人”,非博取而有不一也。是故道,非可“泛兮其可左右”也,非可“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三居二之冲,“冲而用之不盈”也。诚“泛兮其可左右”与?师左则不协于右,师右其不协于左矣。“诚冲而用之不盈”与?将虚中以游于两端之间,自广以狭人,天下之德非其德矣。老氏以此坏其一,而与天下相持,故其流为刑名、为阴谋、为兵法者,凶德之所自生,故曰贼道也。夫以左右无定者遇道,则此亦一道,彼亦一道。以用而不盈者测道,则方此一道,俄彼一道,于是而有阴阖阳辟之术,于是而有逆取顺守之说。故负妇人,嬖宦寺以霸,焚《诗》《书》,师法吏而王。心与言违,终与始叛,道有二本,治有二效,仁义亦一端,残杀亦一端,徜徉因时,立二以伉一,乘虚择利,游三以乱一,乃嚣然曰:“凡吾之二三皆一之所生也”,而贼道者无所不至矣。老聃之幸不即为天下乱也,惟其少私寡欲知止,不以天下为事耳。不然,又岂在商鞅、李斯下哉!……道一而已矣,一以尽道矣;道非大而一非小,不得曰“道生一”。一该万矣,万为一矣;二亦万之二,三亦万之三,万乃万之万,不得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由此以积彼,竖彼以敌此,因以有常师,因以有常主,专师多蔽而专主不达,测之妄而执之吝,不能出于一之中,而固已悖也。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呜呼!可不慎与!


言极者尤不可不审也。异端之言,曰“抱一”,曰“见独”,曰“止水之渊”,曰“玄牝之门”,皆言幽也,皆言约也,而藏于幽者不可以著,执其一者不可以详。芒然于己而罔所建,将以愚民而罔所锡,彼亦以此为极而祗以乱天下,故曰尤不可不审也。


老子曰:“轻为重根,静为躁君。”惟其然也,故乐观物之“妙侥”而玩之。以轻为根,以静为君,其动以弱,其致以柔,以锐入捷出之微明,抵物之虚而游焉,良可玩也。夫人之有志,心之所之,皆可之焉。有时迥出官骸,不与物为缘,则足以于朋从之中邀其“妙侥”,而惟志之所适。彼所知者,此而已矣。若夫至理所丽,充周凝结,治朋从而安以其土,极乎谨严而无可玩,则非“妙侥”之乐观;与游以丧其志者,彼固未之知也。夫彼亦戒耳目之役而欲迥出之矣,故曰:“为腹不为目。”为目者,黏滞乎物而与物玩者也。玩物而物亦玩之,玩人而人亦玩之。利欲之细人,为天下所玩,皆为目之蔽也。能不为目,物亦无得而玩之矣。虽然,天下之交相玩也,宁有已哉?以耳玩,黏滞乎声而声玩耳;以目玩,黏滞乎色而色玩目,固玩也。以心玩者,黏滞乎虚而虚亦玩心,岂非玩哉?选乎己而任心,斯已贵矣;造乎物而得虚,斯已轻矣。所以玩者贵,而悦诸己者适,与为玩者轻,而撄物之害者浅。固且曰“吾与天游”,“与物化”,洽然御风”,“然丧其天下”,吾乃不自丧也。然其相与玩而呗其度,则与细人之流荡声色以不知归者,异趋而同迷。

有玩之之心,则丧彼之理;交相玩而受其玩,则己丧其贞。今者“吾丧我”,物相代于前而不知,是游其精魄,变动于天壤而莫适主。无他,乐观“妙侥”,锐入捷出者,惟其志之不宁也。志之不宁者,必有所求助,以自据为安,不为目而恍惚以无宁宇,于是据其为腹者以为实,专气以实其腹,而助志以求宁者也。
夫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役。今乃倒权下授,恃气以自实,块然处以拒物,而窃窥其消息之机以为妙。舍夷道之驰驱,就荆榛以索径,彼亦劳矣。而仅以争得失于利欲之细人,五十步之笑百步,庸愈哉?

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观于《旅獒》而知君子之道至矣,视彼其犹爝火矣。夫君子不听役于耳目以贪细人之得,彼之所同也。不营营于耳目以逭近刑之忧,终亦不丧其耳目,目自为目而即目以求贞,则彼之所惮为者也。夫君子不黏滞乎物而任志之丧,彼之所同也。不驭志以无知之腹与无主之气,而授之以宁,则彼之所未能与知也。故曰彼犹爝火也。
宁志者道也,复礼以克己也;贞耳目者度也,存诚以闲邪也。君子之治天下与其治一身,一而已矣。任大臣者不奖其儇利,持志者不用其轻弱,任百工者不诎其事功,践耳目者不堕其聪明。盖精义而用无不利,健行而物无能夺也。
故道也者,载乎物者也;志也者,治乎物者也。应于彼,应于此,终日百应,物皆载道,而以其贞者从吾之志,则不待逃虚择轻、处居静,而黏滞已无得而卷之,无得而转之矣。道也者,成乎物者也;耳目也者,取舍乎物者也。合则取,离则舍,迎目彻耳而不爽其度,则物称其志。物称其志,则中正而从矩,不待息机塞兑以戒动止躁,而物受成于耳目,耳目受成于志矣。古之君子,“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用是也夫!

夫君子之言,亦有与彼近者。德盛而不狎侮,“不为天下先”之谓也;不作无益,不贵异物,“俭”之谓也。俭不先人,老氏宝之矣。而其宝之也,实玩之也。以恭俭狎侮天下而侥其利,流同源别而贞邪迥异。故曰彼犹爝火也。
耳目无以为贞,而息机塞兑以免于役,如障水逆流,一旦溃下而不可止。志不得所贞,而逃虚择轻以利其妙,如鸷鸟跼足以求遂所搏。其用意也巧,其持术也险,其居势也危,其机一发而天下无能避其锋。轻也乃以重,静也乃以躁,岂直大德之累哉?矜细行也,正其所以贼大德也。揆诸先王格远安迩之至仁大义,又奚但爝火之于日月哉?
皇哉,道之不可离也!天以降衷,而人秉之以为心,故志宅之以宁。乾坤以为缊,而变合以恒,故气配之以不馁。民物皆载之以为度,故物皆德而德以为物。重以持之而无所玩,动以之贞而无所丧,诚存则邪自闲,礼复则己无不克,是以君子之道有本而不匮者也,非若异端之争于其末也。


庄周曰“逍遥”,可逍遥则逍遥耳,不撄于害,所往而行,蔑不利也,固罔念夫枋榆溟海之大小也。浮屠曰“自在”,可自在则自在耳,上无君父,下无妻子;蔑不利也,固罔念夫天显民祗之不相离也。故异端者狂之痼疾,跖之黠者也。


老氏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庄子曰:“形可使如槁木,心可使如死灰。”释氏曰:“色见,声音求,是人行邪道”,夫且仇之曰“六贼”,夫且憎之曰“不净”,夫且诟之曰“臭皮囊”。呜呼!晓风残月,幽谷平野,光为磷而腐为壤者,此则“众妙之门”“天均之休”“清净法身”“大智圆镜”而已矣。其狂不可廖,其愚不可寤矣!

言道者必以天为宗也,必以人为其归。无道者罔天而拂人之心,以迄乎大恶,于是反其所为者,索天于隐,恤人之欲而狎之。以此言道,愈矣;其自视也,不但欲也,以为善恶,道不道之相若云泥也。恶知其迷以诬天,骄以玩人,贼人还自贼。自君子视之,按其罪而罚之,与彼同科,无末减矣哉?故异端之恶,均于商纣。奚以明其然也?索天于隐,则必以天之藏为己之藏矣,其显不足顾也。狎人之欲,则且见民之有欲,卑贱而无与于道矣,无所可袛敬者也。夫天载存于见闻之表,诚不可谓其不微;人情依于食色之中,诚不可谓其卑且贱;而无当于道也。佛老之于此,单其心以测天,亢其志以临人,固将曰“不尔则与纣同归”,而不知惟然之果与纣同归也。
……
夫惟以其浅心浮气,仰藐天而俯睥睨乎民,乃以谓天之隐微而不知其显,谓民之不足与于道而驰其畏忌之心,其罔顾于天显民袛也,与纣均。乃纣惛不知,而彼自欲知之,自谓知之,乃悍然以罔顾,慝尤甚焉。故曰“恶浮于纣”。恶浮,则罚亦浮焉。彼二氏者,幸为匹夫而逃于罚,而西晋、萧梁受其委而婴死亡之戮,殄宗绝祀,虔刘之祸延于天下。呜呼!“惟天明威,惟民秉为”,是之罔顾而天讨不加焉,有是理哉?
……

若夫恍兮若有,惚兮若无,想穷于非想,色穷于究竟,意而揣之为橐龠,意而揣之为腰鼓颡,或谓其上有境焉,或谓其上有物焉,则率疑此苍苍窈窈者,必有难度难测之灵妙,而明明赫赫之天威,特其糟粕而无足顾者,若是者,匿天之显,天之所弗赦。纣亦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岂有异乎?
……
若夫以秉为患,以为为妄,以百姓为刍狗,以父子夫妇为火宅,以游戏为三味,以空诸所有为正觉,脱然释缚,逃于无迹,泰然自恣,厌其劳生,则率以沤合蕉聚者,无可庸其袛,而不足与于慎修。乃鄙弃秉为以逃于人伦之外,于必袛者,傲然罔顾也。若是者,侮民之袛,民罔弗憝,纣固曰“民其如台”,宁有异乎?夫纣,愚也,愚故天显民袛,咸罔顾也。二氏之不顾显而索之隐,不顾袛而侮其情,自以为愚而要亦愚也。罔顾焉,即其愚也,天下之大恶,惟愚者当之,一愚而恶不可悛。

是故拟天以无为,字天以非想,一纣之郊不修、庙不享也,其罔顾天显而托诸杳茫者均也。绝往来于生死,寄一宿于树下,一纣之琼其宫、瑶其台也,其罔顾民袛而苟且自安者均也。二氏求天于微,或欲师之,或欲超之,纣亦以天为微而置之。纣以民不足袛而虐之,二氏亦以民不足袛而或欲愚之,或欲灭之。故均之为愚,而沈溺其说者,见绝于天人也亦均。罔顾者,无所不罔也。呜呼!王者以诛暴行,君子以殄邪说,声罪而执言者,其惟此天显民袛乎!


周公以之诛管、蔡,殄商、奄,而赤舄之容不改;徙殷民,尹东国,而不静之迪屡不惊。乃著其象于《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呜呼!尽之矣。《艮》以止而忍以定,《兑》以说而容以和。乐天敦土,而不足于物,有余于己,不足于身,有余于心。君子之以成德为行,良有乐乎此焉。岂老氏以阴谋持天下之名实,而求济其大欲者之可同年而语哉!


老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其不求诸己而徒归怨于物也,亦愚矣哉!
色、声、味之在天下,天下之故也。故谓己然之迹。色、声、味之显于天下,耳、目、口之所察也。故告子之以食色言性,既未达于天下已然之迹;老氏之以虚无言性,抑未体夫辨色、审声、知味之原也。

由目辨色,色以五显;由耳审声,声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别。不然,则色、声、味固与人漠不相亲,何为其与吾相遇于一朝而皆不昧也!故五色、五声、五味者、性之显也。
天下固有五色,而辨之者人人不殊;天下固有五声,而审之者古今不忒;天下固有五味,而知之者久暂不违。不然,则色、声、味惟人所命,何为乎胥天下而有其同然者?故五色、五声、五味、道之撰也。
夫其为性之所显,则与仁、义、礼、智互相为体用;其为道之所撰,则与礼、乐、刑、政互相为功效。劣者不知所择,而兴怨焉,则噎而怨农人之耕,火而怨樵者之薪也。人之所供,移怨于人;物之所具,移怨于物;天之所产,移怨于天。故老氏以为盲目、声耳、爽口之毒,而浮屠亦谓之曰“尘”。
夫欲无色,则无如无目;欲无声,则无如无耳;欲无味,则无如无口;固将致忿疾夫父母所生之身,而移怨于父母。故老氏以有身为大患,而浮屠之恶,直以孩提之爱亲,为贪痴之大惑。是其恶之淫于桀、跖也。
始以愚惰之情,不给于经理,而委罪于进前之利用以分其疚恶;继以忿戾之气,危致其攻击,而侥幸于一旦之轻安以谓之天宁;厚怨于物而恕于己,故曰:“小人求诸人。”洵哉,其为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知然,则《顾命》之言曰“夫人自乱于威仪”,斯君子求己之道也。
威仪者,礼之昭也。其发见也,于五官四支;其摄持也惟心;其相为用也,则色、声、味之品节也。色、声、味相授以求称吾情者,文质也。视、听、食相受而得当于物者,威仪也。文质者,著见之迹,而以定威仪之则。威仪者,心身之所察,而以适文质之中。文质在物,而威仪在己,己与物相得而礼成焉,成之者己也。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求诸己而已,故曰“自乱”也。
已有礼,故可求而复,非吾之但有甘食、悦色之情也。天下皆礼之所显,而求之者由己,非食必使我甘,色必使我悦也。故乱者自乱,乱,不治也。乱之者自乱之,乱,治也。而色、声、味其何与焉!狂荡、佻达先生于心而徵于色,淫声美色因与之合。非己求之,物不我致,而又何怨焉?
色、声、味自成其天产、地产,而以为德于人者也。已有其良贵,而天下非其可贱;已有其至善,而天下非其皆恶。于己求之,于天下得之,色、声、味皆亹亹之用也。求己以己,则授物有权;求天下以己,则受物有主。授受之际而威仪生焉,治乱分焉。故曰:“威仪所以定命。”命定而性乃见其功,性见其功而物皆载德。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一色、声、味之效其质以成我之文者也。至道以有所丽而凝矣。
是故丽于色而目之威仪著焉,丽于声而耳之威仪著焉,丽于味而口之威仪著焉。威仪有则,惟物之则;威仪有章,惟物之章。则应乎性之则,章成乎道之章,入五色而用其明,入五声而用其聪,入五味而观其所养,乃可以周旋进退,与万物交,而尽性以立人道之常。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受我也各以其道。乐用其万殊,相亲于一本,昭然天理之不昧,其何咎焉!
故五色不能令盲也,盲者盲之,而色失其色矣。五声不能令聋也,聋者聋之,而声失其声矣。五味不能令口爽也,爽者爽之,而味失其味矣。冶容、淫声、酿甘之味,非物之固然也。目不明,耳不聪,求口实而不贞者,自乱其威仪,取色、声、味之所未有而揉乱之也。
若其为五色、五声、五味之固然者,天下诚然而有之,吾心诚然而喻之;天下诚然而授之,吾心诚然而受之;吾身诚然而授之,天下诚然而受之,礼所生焉,仁所显焉,非是而人道废。虽废人道,而终不能舍此以孤存于天下,徒以丧其威仪,等人道于马牛而已矣。故君子非不求之天下也,求天下以己,则天下者其天下矣。

君子之求己,求诸心也。求诸心者,以其心求其威仪,威仪皆足以见心矣。君子之自求于威仪,求诸色、声、味也。求诸色、声、味者,审知其品节而慎用之,则色、声、味皆威仪之章矣。目历玄黄,耳历钟鼓,口历肥甘,而道无不行,性无不率。何也?惟以其不盲、不聋、不爽者受天下之色、声、味而正也。
藉如彼说,则是天生不令之物以诱人而乱之,将衣冠阀阅无君子,则陋巷深山无小人。充其义类,必且弃君亲,捐妻子,剃须发,火骴骼,延食息于日中树下,而耳目口体得以灵也。庶物不明,则人伦不察,老、释异派而同归,以趋于乱,无他,莫求诸己而已矣。
柳下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弗求诸执酱、馈酳、授筵、设几之威仪,以善饴之用,则是天下之为饴者,皆可以盗跖之罪罪之也。失饴之理,妄计以为盗媒,盲、聋、狂、爽,莫有甚焉者矣。

故求诸己,则天下之至乱,皆可宰制以成大治;设宫悬,广嫔御,四饭太牢,而非几不贡。求诸天下,则于天下之无不治者,而皆可以乱。将瓮牖、绳枢、疏食、独宿之中,而庭草、溪花,亦眩其目,鸟语、蛙吹,亦惑其耳,一薇、半李,亦失口腹之正。如露卧驱蚊,扑之于额而已噆其膂,屏营终夕而曾莫安枕,则惟帷幛不施而徒为焦苦也。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释之于天下,日构怨而未有宁,故喻世法于火宅之内,哀有生在羿彀之中,心劳日拙,岂有瘳与!


王船山《庄子解》曰: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之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


王船山批庄子曰:沈溺于逍遥也,乃至以天下为羿之彀中,而无一名义之可恃;潇洒活泛,到处讨便宜,显与礼悖;是非不立,与不肖者之偷污等;卤莽以师天,惮于力行。


清:


陆世议《思辨录》:昨偶看老庄,识破他学问根蒂。人多以为老子性阴、庄子性傲,故其学如此,又不知大道,故流为偏僻。非也,两人皆絶世聪明,且与孔孟同时,文武流风未远,岂有不知大道之理?只是他脚跟不定、志气不坚,为世界所转移,便要使乖。老子是周衰时人,正道已行不得,孔子所谓道大莫容也,他便收敛韬蔵,以退为进,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也,其谦冲俭啬处,全是一团机心,故曰无为而无不为,又曰以无事取天下,所以其流为申韩,老子是藏形匿影的申韩,申韩是出头露面的老子。若庄子,则其时全不可为矣,若要为便做申韩,他又不屑,做儒又行不得,而又不甘自处于诸儒之下,故其言惝怳自恣,谓诸儒为贱儒,而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要絶类离群,更出圣人诸儒之上。不曰天下不可为,而曰我不屑为。要之俱是使乖,俱是为世界所转,另寻一头路透出。孔孟则决不如此。


禅门常言历劫不坏,如何是历劫,劫不坏只不为世界所转便是,若孔孟便是历劫不坏,其余若老庄之流则历劫便坏了。


孔孟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也,庄子知其不可而不为者也,老子知其不可而以无为为之者也。

老庄之学体用俱非,不可以治身心,并不可以治天下国家。盖老子虽名清净,其实阴毒,庄子则全无拘束,纯是放旷,所谓不可以治身心者也。若以治天下国家,则老子之学非流为申韩惨刻,则必流为王莽曹操狐媚以取天下,庄子之学则魏晋之风流而已。


若老子之学得行,王莽之流必借以行其奸,冯道之流必借以盖其丑。


庄生才气大,其意便欲蔑裂行检,挥斥儒术,弊之所极,不但是魏晋风流,凡东坡放纵一流人都是。人知苏氏之学出于纵横,而不知其放恣之习原于庄子也。


异端虽多,未有敢显然非圣者,惟庄子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后来禅门呵佛骂祖之开山。

庄子多伪篇,其盗跖等篇亦伪笔也,文气全不似庄子,盖假托以盗毁圣之辞,乃世人不知乐其辞之快而不觉,自居于盗跖,后世东坡之流皆是也。


孟子辟杨墨而不辟老庄,盖老子是暗藏不露的,庄子亦不过自放于方外,惟杨墨则是欲行其道于天下,故孟子特辞而辟之。

庄列本杨朱之学,故其书多引用其语,看来天地间只是爱为我的人多,不但清谈放废之流,即偏于退隠之人亦是也,不但草衣木食之流,即权谋功利之人亦是也,总之只是自私自利。


杨朱之学亦自老子出来,盖其学爱占便宜也,老子是悄然占便宜,杨朱是明白地占便宜,申韩之占便宜则更自恶狠了。

熊赐履曰:自开辟来,历羲、农以迄姬、孔,宇宙间惟有儒尔。 老氏出而异学始作俑焉。 杨朱、庄周、列御寇之徒,首先和之。 不数傅而汗患若洪水矣,不可以止塞矣。 要其所争差,则一有一无之间而已。 儒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曰: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是合有无而一之也。 合有无而一之,举天下之至无,皆天下之至有。老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又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是分有无而二之也。 分有无而二之,举天下之至有,皆天下之至无矣。 至有即至实而虚无即在其中,至无则至虚而实有乃在其外。 孔老之分,如是而已。 故老氏之学,以事为幻,以物为粗,以玄虚为妙用,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顾自汉魏而降,时君世主,往往笃好之,而谬悠迂怪之士,溺其荒诞,乐其放恣,辄相习以成尚。 其为说也,愈变愈弊,愈差愈远,如为长生,为方药,为刑名惨刻,为捭阄纵横,为符咒幻术,为阴谋,为放荡,为清谈,为禅宗寂灭,大率皆无之一言, 为之鹄而荡其波也。 其于吾儒也,或窜人其中,或驾出其上,或峙而为三教,或混而局一家, 而老氏遂为万世异端之鼻祖矣。 呜呼! 老氏之罪,可胜诛哉! 陋哉! 葛玄之言曰:老子体自然而然,生于太无之先,起于无因,经历天地,终始不可称载。 玄之言,亦荒唐甚矣。 自余笺注《道德经》者,不啻千百家。 其称述老氏,大率类此。 呜呼! 此亦何难于致辨, 而往往大感不能解,则何也?


近代:


夏震武《孟子讲义·知言篇上》:孔子没而微言绝,百家之说蜂起,诐淫邪遁,纷然淆乱。学者无知言之功,不能辨其邪正是非,则终身惑于歧途,圣人之道终不得其门而 入。百家皆祖老子,老子之学为长生,为方药,为阴谋,为刑名惨刻,为纵横捭阖,为符咒幻术,为放荡,为清谈,为禅宗寂灭。欲辨百家, 先辨老子。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圣人之学,刚柔动静,各尽其道,循天理之正而无私,未尝倚于一偏。老氏之学,以柔制刚,以阴制阳,以静制 动。柔而至忍,阴而至险,静而至毒,弱之极一反至强。阴谋之术, 申、韩、孙、吴、苏、张所自出,范蠡以取吴,张良以灭项,司马懿以篡魏。
老子曰:“大道废,有仁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圣人之学,道德仁义礼合于一;老氏之学,道德仁义礼裂为五。以事物为粗迹,以玄虚为妙用,庄周、列御寇以哗世,何晏、阮籍、王衍以亡国。
老子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新民圣人之学,愚民老子之术。秦以愚黔首,而乱天下。

老子曰:“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圣人谦让出于诚,老氏谦让出于诈。班固以道家为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误矣。班氏恶知尧、孔、老子?


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故能生,既无矣,何生?《诗》言无声无臭,《易》言无方无体,非无也。无其形,有其理,无而至有。圣人以有无为一,老氏以有无为二。
老子曰:“无为民自化,好静民自正,无事民自富,无欲民自朴。” 为治而一切因民自然,则礼乐刑政皆多事矣。曹参、汉文用其道以治汉,而三代之治,遂不可复。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太极一也,道固一矣。何一之生两仪、生四象,二生四,未闻二生三,老氏焉知道?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以生物为心,圣人以爱民为心,至仁莫若天地圣人。老氏以至仁为不仁,悖之甚矣。刍狗万物百姓者老氏,非天地圣人。
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圣人以尊贤为教,而老氏反之,其启争甚矣。
老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圣智以利民,绝圣弃智,民何利焉?孝慈者仁义之实,绝仁弃义,孝慈何有?
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无其物有其用,物之理;有其物有其用,物之形。轮毂备而后有车,埏埴备而后有器,户牖备而后有室,仁义备而后有道。老氏去仁义以为道,是去轮毂以为车,去埏埴以为器,去户牖以为室也,必无道之用矣。
老子曰:“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善人而以不善人为资,不善孰甚!见不贤而内自省,圣人之言至矣。老氏自私自利之见, 恶足以语于圣人?
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 用之不勤。”长生久视之道,丹经方士所自出,栾大、柳泌、林灵素以诳主,张道陵、魏伯阳、葛洪以惑民。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日大。”此禅宗寂灭所自出。所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释氏用以立教,而惑学士大夫。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驾。”虚静,老氏之体也。“坚强死之徒,柔弱生之徒。”“弱胜强,柔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柔弱者,老氏之用也。邵康节谓老子得《易》之体,非也。孟子得《易》之用,非也。孟子体用皆《易》,老子以虚静柔弱为体用,恶知《易》之体用?
孔、老并起于春秋,孔子之学得孟子而尊,老子之学得庄周而张。 周于学无所不窥,而皆归本老氏,则宜继老氏而辨之。
庄子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绘。”督者,中也。 循善恶之中而行之,善不被名,恶不犯刑,善恶皆可为,则圣人之为善去恶至愚。乡原愿用斯术以欺世盗名者遍天下,周实乡原愿之尤矣。
庄子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尧、舜、 禹、汤、文、武之世奚盗?盗生于圣人之不作,不生于圣人。盗圣人之法,盗之罪,非圣人之罪也。桀、纣末孙之恶,可归罪禹、汤乎?天地生盗,圣人不生盗。盗跖、陈恒,盗天地之气以生,天地当先任其罪 矣。礼乐刑政以止争,非以启争。剖斗折衡,争益无救,周之悖孰甚焉。
庄子曰:“伯乐善治马,失马之性。陶者匠者善治埴木,失埴木之性。”是率天下之马、天下之埴木,而弃于无用也。伯乐治马,顺马之性,非逆马之性;陶匠治埴木,顺埴木之性,非逆木埴之性。废伯乐则废马,废陶匠则废埴木。织麻而衣者曰失麻之性,刈稻而食者曰失稻之 性,天下无衣食,而人类绝矣。
庄子曰:“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日月雷霆,风雨霜雪,天道未尝无为。礼乐刑政教化,圣人本天而行,未尝有为而累。天人一理,周以荡灭理法,任其自然为无为,是天道之贼也, 恶知天道!
庄子曰:“伯夷死名于首阳,盗跖死利于东陵。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周之惑甚矣。伯夷尽其道而死,死道非死名也,全性命之正,何伤残之有?周以卮言哗世而取名,此真死名,与盗跖之死利一矣。周不自反,而诬伯夷乎?
庄子曰:“誉尧非桀,不如两忘。”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誉尧非桀,是非之心也。无是非之心,周不自处于人矣。
庄子曰:“招仁义以挠天下,而易其性。”是仁义在性之外,其不识性甚矣。
庄子曰:“至仁无亲。”是必夷其亲以等于路人而后可,墨、佛、耶之道,周已兼而有之。虎狼有亲,至仁无亲,则虎狼将仁于至仁。
庄子曰:“至仁尚矣,孝不足以言之。”仁者孝之所推,非孝何仁? 不能尽孝之量,恶能尽仁之量?离孝而言仁,仁之贼也。周之识,虎狼之不如。
庄子曰:“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忠者实,信者当。 不以实为忠、当为信,庄子之不知忠信也。

庄子曰:“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恶得有道?”则天地为谁之委形?身非人有,形亦非天地有,果谁有耶?有无至实,不可以妄言。有天地必有形,有人必有身,有身必有道。形者天地之有,身者人之有,道者身之有。周恶得以小辨乱天道!
庄子曰:“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惑哉周也!天下岂有仙哉?有生必有死,天道也。长生不死,是无天道矣。佛曰净土,仙曰帝乡,幻想之言,恶有实哉?
庄子曰:“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梯碑,在瓦璧,在屎溺。”此释氏如何是佛,乾矢梳之说所自出。道固无所不在,屎溺在厕道也,屎溺在庭道乎?
庄子曰:“秋毫大,泰山小。殇子寿,彭祖夭。”芥子须弥,阎浮枣叶,释氏之言有本矣。秋毫、泰山,大小有定形;殇子、彭祖,寿夭有定数。恶得而乱之?大小、寿夭可齐,则亲疏、尊卑、是非、善恶可泯,大乱之道也。

庄子曰:“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截指竖指,尊指者存,断臂求法,务全尊臂,释氏之说本于庄、列信矣。孟子所谓养其大体者,养其仁义之心;庄子所谓尊足者存,尊其清净之道也。
庄子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释氏之教,形情两忘,善恶胥泯。五波罗密已究竟,而般若波罗密在其中矣。圣人教人正其情,未尝教人灭情。有形无情,人而木石矣,何以为人?
庄子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此释子静坐存想,观白骨之法。神与形离,超然无所往而不可矣。圣人践形之道,彼异端恶足以知之?
释氏剽窃老、庄以高其说,傅弈、 宋祁已有定论。其所剽窃者,实庄、列为多。列子稍前于庄生,庄生著书颇捃摭其语,而加以荒唐谬悠自恣。太史公称周“作《渔父》、《盗跖》、《胠箧》,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周固小人无忌惮之尤。诛异端者,必先庄生而次列子也。

熊十力《与张季同》:《系传》言:“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夫道,一而已。立天者此道,立地者此道,立人者此道。然道本不贰而至一,但其发现则不能不化而为两。阴阳柔刚仁义者,言乎道之发现耳,本非谓阴阳柔刚仁义之即道,然亦不妨说阴阳柔刚仁义为道者,以其为道之发现故也,不能外阴阳柔刚仁义而求道故也。若不明乎此,而遂谓阴阳为二元,则道将成两片死物,又安得有圆神不滞,变动不居之大用耶?至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明与《系传》“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之旨相反。盖以为道之散著而为仁义,则已失其浑全,此老氏之误也。道非顽然的物事,随在发见,皆其全体流行。其发而为体物之仁,仁即道也,其发而为制事之义,义即道也。吾尝言老子之学本出于《易》,而往往立异以反《易》,喜为偏至,终乖至道,故并论之。


熊十力《读经示要》 :古今哲人之人生观,有乐天知命而不忧者。如《易·系传》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此义甚深。命者,流行义。知大用流行之至键,而体之于已,则遗小已,而同于天矣。如是,则超脱于世路荣枯与险阻之外,何忧之有?复有悲天道而悯人穷者。如老子有“天地不仁”之叹。庄生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命字。指运会言。运会值险阻之交,只是无可奈何,安之而已。此中安命,与《易》云“知命”截然异旨。《大易》便超过庄子意思。老、庄都有厌世意味,庄之无可奈何,分明有厌意在。老叹不仁,其不得毋厌可知。但老、庄均不作出离想,此其迥异印度佛家处。佛家自释迦氏,便说厌离二字。厌者,厌患。离者,出离。老、庄却只有厌患,而未至求出离。因此,老、庄便是厌世派之哲学,而佛氏却成为宗教。然佛氏求出离故,便有破除一切粘滞的大勇。所以说无挂碍,无恐怖。说大雄无畏。老、庄既不做佛,至如儒家之超脱世间情见,而直证得刚健本体,流行不息,老、庄更未能臻斯诣,只欲一身向虚静中讨生活,于不仁与没奈何中聊以自利而已。老、庄直恁地没气力。

《荀子 ·解蔽篇》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所云天,盖以变化无常之力言。庄子似以变化为外在的大力,而人或物皆变化之所为。……庄子悟到变化的大力,便从此处着眼。即把万物看作为变化无常中偶然变生的物事,虽复物种因环境而迁变,毕竟以变化的大力,为之阴驱潜率。故克就物言,其变迁仍是被动,而非自动。其为说大概如此。荀卿可谓深知庄子者。夫圣人言天,以天化摄归人能。《易》曰“圣人成能'。乾坤之全体大用,著以其在人而言之,则曰人能而已。《新唯识论》本此旨,其言体用,或空寂生化之妙,刚健清净之德,是天德也,而实即是吾人之真性也。吾人本其所固有而不可穷竭之真源,努力发挥之,故日即工夫即本体。亦《大易》“成能”之旨。故吾人生活之源泉,极渊深而不虞其或竭,极富有而无忧其或既。天在人而人即天故也。若《庄子》之言天,则视天化为无上之威力。吾人之生,只是天化中偶然之化耳。故曰“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见《大宗师》。子玄注曰:” 自古或有能违父母之命者,未有能违阴阳之变者也。'则刨就人言,只是天之化迹。且甚偶然,不得曰人即天也。吾调其以变化之大力为外在 者,此也。故《大宗师篇》曰:“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痛。”郭注:“若此疣之自县,赘之自附。此气之自散,非所措也。”按气之散,亦是化之偶然。据此则人生毫无根柢,亦无甚意义与价值可言。唯委心任运,以度其附赘县疣之生,而待诸溃决已耳。庄子虽自云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其言化中竞自相矛盾。彼根本不悟人即天,而又欲以人同天。则其所谓同天者,亦只是委心顺化而已。人能不修,人极不立,是何足为道哉?圣人成能,以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三千大千世界可毁,而此理不易也。庄子才过高,而于道,不可谓无实得。但其差毫厘,谬千里处,则有不可无辨者。余久欲论之而无暇,此中亦不及详。愿以异日,周濂溪从道家转手,而归儒家。《太极图说》立人极三字,确有无穷义蕴。真得六经之髓,学者不可忽也。


道家盛于魏晋,而弊极于清谈。清谈者流,皆宗老、庄,祸至于召虏。老聃尚朴,任自然,自然之说行,必有贱检约,而放诞无所不至者。朴之说行,必将反文明,而安偷情,至以任情为率真,面实行不肯修,实学不肯讲者,其流弊可畏也。率情非任情,古今能辨者少。老子之学,本非放荡与偷惰者,而其末流之弊,可以至此。

庄生之人生观,余已略述如前。由其道将使人安于颓废,而蔑可自振。其流之弊,视老氏而愈烈矣。魏、晋人学老而不究其真,辅嗣谈道体,只是解悟及之,非实修所至。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辅嗣之谓也。自余谈玄者流,利口而抱禽心,煽污风,召虏祸族类自是始衰。学庄而适取其弊,害乃至此。夫庄生之说,足使人颓废,是其弊也。而学庄者安于颓废,则其恶可以无所不至。余尝欲取魏、晋人之风度与行事,而详述之,可以规世变。近二千年来,所谓文人名士始终不脱魏晋之习。顾亭林耻为文人,王船山痛诋名士,以其罪恶至大,足使族类衰危,而庸俗终莫之悟也,哀哉!


熊十力《漆园记》曰: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近辟一园,筑室如斗大,吾抱膝其间。。郑石君教授曰:先生何以名斯园?余曰:名以漆园。石君曰: 先生之为学,先生之用心,皆异乎庄生,此天下有识所共知也,何 取于漆园?其以隐于庠序、托蒙吏之迹耶?余曰:非此之谓也,吾有痛也,吾有警也。人类方趋于自毁,无可纳之正觉,而吾族勇于自亡,甘于鄙贱,使余所深痛也。痛而无以自持,因思庄生之言曰“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吾时念此以自谴,故有契于庄生。然吾以是缓吾痛则可,若姑安乎是,则将负吾平生之心与所学而不免为庄生之徒,是又吾之所以自警也。“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其知与其安之之情,则已由厌而至玩,是庄生所以委心任化为鼠肝、为虫臂,而一切无自力可致,直自视其生为造化之玩具耳!人能不修,人道且废,此承老氏天地不仁、刍狗万物之说而演之,以极成玩世之思。二千余年来,文人名士颇中其毒,族类衰微,岂曰无故?圣人之学,体人道而立人极,成人能而赞天化,《易》曰“圣人成能”,又曰“赞天地之化有”。明于天下之险阻。健动以建鼎革之 功,虽陷险中而不失其刚,履虎尾而无畏于蛭,极知未济而不舍倾否之宏愿与强力,恶容付之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生为玩,甘自颓废而不恤哉?《易》曰'安土敦乎仁”, 故能爱。安土者,安于所遇。如当否运,行健以济,不震不沮,是谓安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立达二字,意义深广,详吾《语要》卷三。君子自敦乎仁,以此化天下,使人皆敦乎仁,则人皆有以强立而不靡、上达而不迷,世运自泰而否倾矣。夫能安所遇而敦乎仁,则情思俱畅。其视大宇为众理灿著,知万物本互相维而成一体,如百骸五脏之在一身,故民胞物与之爱油 然不容已。其有以异乎在生无可奈何之知、将启其厌且玩之偷心,亦明矣。振斯人之沉冥,扶乾坤于将熄,不亦隆哉!

熊十力《原儒》:自昔有厌生死海众生生死流转,而愿趣无生,以超脱矛盾者,佛氏之出世法是也。此法字。犹云教理。其愿诚宏,而生死海毕竟无尽。将复如何?“有主利出一孔”,韩非语,不惮理塞异途,以绝矛盾者,卫鞅、韩非之法术是也。然老氏不云乎,“反者道之动”,此义宏深, 天化、物理、人事无不包络。兹不及详。余敢断言者,绝其反,即绝灭矛盾,而大道亦死。鞅、非固不悟也,然道家虽云“反者道之动”,而唯以因任自然为宗,故曰“苟免于咎”,曰“不敢为天下先”,日守雌,守辱,此乃僧侣主义者逃避矛盾,以为个人自全之计。而于民群为大害,不可法也。然则如何处理矛盾?曰:礼而已矣。礼者,以敬为主.以序为用,以时为衡。《曲礼篇》曰:“毋不敬。”《礼经》三部,蔽以一言,“毋不敬”而已矣。不敬则肆,肆者恣肆。将有老氏所伤以百姓为刍狗之患;不敬则偷,道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遗世离群,其下流更趋委靡,卒致群生无所托命,偷之为害已极。江左玄流,是其征也。敬乃不肆,能与群生同体;视天下大多数人民之疾苦,若在其身。是同体也。敬乃不偷,能与群生共患。如领导群众革命。世间本矛盾重重,惟以礼导天下人,共由于敬慎之中,则一般矛盾不难即事以精其义。正义伸而彼此,各抑其私,则矛盾可化除矣,若乃非常巨大之矛盾。如应民对于君主及贵族统治阶级,无产阶级对于剥削阶级。弱国对于帝国主义国家。自不得不革命之事。荀卿善言礼,主张上下易位然后贞,此其证也。革命乃非常巨变,此时言礼亦是变礼。余举荀卿、孟轲二子之言斟酌其间,庶乎敬慎 无过。荀卿曰:“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荀子·臣道篇)。《孟子》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也。”又曰:“民为贵,君为轻。”孟言民贵君轻,亦同荀卿“上下易位”之论。其不忍行一不义,杀一不辜以得天下,则严防私欲与偏差,盖敬慎之道也。


……


详庄周之论,盖惊叹有外界唯一之大力,独司造化之机。吾人或万物皆出于机,又皆反人于机,只是造化之玩具。人生无一毫自主自动力,无一毫意义,无一毫价值,故生如赘疣,无足贵,无所乐,死如痈之自溃,疣之自决,亦非所惜。《秋水篇》曰:“号物之数日万。人处一焉,此其比于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其哀人之微小也如是。此等下劣思想,关、老固已开其端,而犹未至若此之甚也。

有难余者日:“《庄子.德充符篇》有云:官天地,府万物’,公尝称 之,其与《大宗师》等篇不符,何耶?”答日:《德充符》“官天地”云云者。 就此心之知。冥然顺化而言。知与化一,固已忘小己。夫忘小已而与化为一则不谓为“官天地,府万物”得乎?庄子自以为其归宿在此,然而误矣。庄子本以大化为外界独存的力量,而以人为小。由其说,吾人与大化根本不一,今乃谓以其知,恒与化相俱,即知与化为一,何自相矛盾已甚哉?庄子盖以吾人本不得与化为一,因欲以其心知,专系于化不悟化非死物系之则化亦死矣。 知系于化﹐谓心未死得乎?庄子天才甚高,而于道未彻在。吾有时称庄子语盖节取之,以达吾旨耳。其实,吾与庄子究判天渊。须知,庄子之宇宙论实只承认外在大力,司造化之机耳,吾人或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直同大造之玩具,无足算也。

孔门之学于用而识体即于万化万变万物,而皆见为实体呈现。 易言之。实体即是吾人或一切物之自性,元非超脱吾人或一切物而独在。大化无穷德用﹐即是吾人自性固有。大化犹云实体之流行。实体即是吾人自性﹐故大化非外在。吾人或一切物之变化创新即是人与物各各自 变自化﹐自创自新;未有离吾人或一切物而独在之化源也。然则我之,臂与尻,何至不能操之自我,谁谓有外力化之以为鸡为弹为轮耶?而况我之神,讵有外力化之以为马耶?又复应知,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为其自性,一源﹐犹云实体。譬如众枢,各各皆得大海水为其自体。如甲区以固满的大海水为其自体乙伛亦以圆满的大海水为其自体,乃至无量忍莫不皆然。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为其自性,可由此譬而语。是故人各足 于其性分﹐性分,就其自性而言即是就一源而言,至大无匹。无匹者,绝对义,庄周不见自性,妄以人为小,岂不惜哉!人者万物之灵长,裁成天地, 曲成万物,位天地,育万物,参赞造化者﹐人道之盛也,顾可自小哉?夫摄用归体,为不悟一源者说,此是一种方便,然终必归诸体用不二。于用而识体﹐即是体用不二。如或二之,则不可于用上识体也。《新唯识论》学者须究.关尹、老聘摄用归体,遂“主之以太一”,尊一源于吾人与天地万物之 上,虽反神教﹐而人与太一隔截﹐遗世之意义颇重。其流至于庄子,人道颓废已极。自汉以来﹐诗文名士有聪慧者鲜不中其毒,而群俗衰敝,无可振拔﹐余尝以漆园名吾居﹐盖引以为戒,非敢效之也。

综前所说,道家以主一开宗,其在宇宙论、人生论诸方面皆有偏蔽 在。偏者·谓其所见偏于一方。蔽者,谓其有所不通,道家已悟本体,惜乎其于体用不二处未能澈了。此处一差,则流弊不堪言矣。司马迁《史记》以申不害、韩非与老聃同传。其赞辞日:“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其极惨碍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马迁父子,汉初人。《汉书·郊祀志》云:“武帝初即位,汉兴,六十余岁耳。”迁父子并任于武帝朝,其去韩非之年代甚近、申韩之术本于老子,必非妄传。余按老氏之学分为二派:日庄周,曰申、韩。庄周当受关尹影响,而其私淑于老子之遗教者必深。庄生犹是道家派下巨子。 申韩虽源出于老。而别辟途径,则老氏之庶孽耳。老氏之道何以流为 申、韩?此一问题极不简单,余兹不及谈。唯于此中有须提及者,则关、 老以主一开宗,申、韩袭取而变之,用明治术,则以国之主权,一操于君上。韩非曰:“道不同于万物,君不同于群臣。”按道者,本体之名。臣者,为百官与庶民之通称。《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又日:“道无双,故曰一。”又曰:“明君贵独道之容。”道无双,故曰独道。君贵独裁,以取法乎独道。据此,则道家之本体论,乃为韩非之君主极权思想凿通道路,岂不奇哉?道家非尧舜,薄汤、武,其言治本近乎无政府主义,而韩非一变至此,则关、老所不能预料也。韩非以利出一孔,,为其一 切施为之最大原则,臣民之思想与意志,皆一宗于君上。非之书有曰:“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此亦可谓政治上之极端主义论已。非之说行于吕政,而其效亦可睹。惜乎非之不悟民主也。民主政治之领袖同情天下庶民疾苦,博采天下庶民舆论,悉其好恶,辨其是非,而后斟酌饱满, 以归一是。既得一是,则奉以号召,持以力行。天下有口有目者,又何容私视私言乎?此亦未尝不一也,然以视韩非之所谓一,相去何止天渊。或问:“韩非学老而误何耶?”答曰:“老氏亦有病在,此意非短文可达。韩非思想与老子之关系欲说明之,却须另为一书。然非深于老者。虽著书授之,恐其浏览一过终不会耳。”

……

道家之学本出于孔子《易经》。道家言道,言阴阳变化,明明自《易}出。墨子初为孔子之学。《淮南要略》已言之,道家亦出于孔。余谓关尹、老聃为道家之祖者。《天下篇》称关老为古之博大真人。其年代去孔子当不远,故道家之兴必自关老始。向者有后生谓《老子》书纯由后人窜乱及杂袭而成,其愚妄固不足道。近闻友人以《老子》书作于李耳,且谓其成书宜在庄子后荀子前,故每取庄文以入其书云云。道家高文典册甚多,今其书目《在班志》者尚不少。耳造伪老何必独取庄书乎?以此持论,余未知其可也。独谓李耳非老聃,不当混作一人,余亦素怀此意。耳当为老聃之后学,而《史记》以聃为李耳之谁,则马迁之疏 谬而不考也。迁既合李耳老聃为一人,于是以李耳之世系说为老聃之世系。《传》称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汪中以为即魏世 家,安釐王四年之魏将段干崇,其说当不误。证以庄子《天下篇》称关尹、老聃并为古之博大真人,则李耳在庄子后,何可以李耳为老聃 乎?友人谓刘《略》班《志》皆以《老子》书为李耳作,要为得之。殊不知,刘、班之说并缘马迁《史记》以李耳、老聃混作一人,乃迷谬相承而不辨耳。友人乃袭刘、班之迷谬,轻信《老子》书作于李耳,何兆思之甚耶?战国时学人好尊其师传,而假古人以为重,如孔子问礼老聃,必缘于老之后学,欲绌孔以尊老,始造此谣。老聃为关尹著书,亦必老之后学欲尊老于关之上。老子之名既尊,妄人之假托者,其情益诡,于是李耳、老莱、史儋辈之后学,各各诡称其本师即老子。而老聃之化身遂多,马迁不考,俱载之《老子传》,遂成千古疑案。《史记.乐毅传》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日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云云。诡托者 众。真传益难知,河上果何所承,马迁之父亦不必能悉也。迁谨而缺疑,友人乃谓其诡词,迁何故作此诡耶?

友人臆说,颇可怪者,尚有三事:一事,谓凡称黄、老皆出汉人书,晚周无言黄、老者云云。殊不知,六国未灭尽,吕政未统一,其时代犹属晚周也。友人已举《乐毅传》载老子传授之序。今据《乐毅传》称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据此,可见晚周末叶,治道家言者,已是黄、老并称,马迁乃据事直书耳。且道家学派演变,至以黄帝、老子标宗明示师承有专主,此在学派上为重大变迁,决非短期成熟之事。晚周故籍沦丧,今难考辨,然略可推征者,《庄子·在宥》、《天运》《天地》、《知北游》、《徐无鬼》诸篇皆称述黄帝,其引老聃之言尤多。余窃疑晚周道家始以黄帝、老子并立为宗者,当是《庄子》书风行以后之事。《庄子》文学之神妙,空前绝后。其宣扬力量极大,道家之徒由是以黄帝为远祖,以老聃为大宗师,而道家学统始确定。庄子以前之道家纵有欲推本黄帝以与老子并称,其说当未普遍也,要至庄子而影响始大。《汉志》载黄帝书颇不少,当是庄子同时或后出之道家所造。黄、老之称,决不始于汉初吾敢断言。今存《老子》 书恐非完本,其有简策脱损,或后人增窜处,皆属可能。若谓由李耳伪造,则无稽之谈,不可持也。

二事,友人以孟子称杨墨之言盈天下,而杨氏无传。遂欲为杨朱觅 后学,甚至以田骈、慎到出于杨朱。其所据以作决定者,皆残文碎义,未可信为足微也。孔子能言夏、殷之礼,而犹以杞、宋不足征为憾。圣人之严于论古也如此。夫遍千马而各取一毛。谓千马皆同,人莫敢说异,立五马于慎到之言因,大要归于用人必因其情,成务必因其势,义非无当,而霸者之术亦未尝不如此也。庄子测彻本源,则尊重万物之真性、本命,而不忍且不敢伤之,是以贵因。庄子知本,似有契于儒,借其无儒者裁成、辅相诸大作用,所贵求其长而舍其短也。余尝言,由晚周至今近三千年,真能知庄子者,唯荀卿一人。《荀子·解蔽篇》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天者,宇宙实体之名。道家所谓道或太一,荀子则谓之天。庄子承关尹、老聃之学,已彻悟太一。不可谓其不知天也,然虽知天,而乃尊天于吾人之上,即天大两人小。天有威力而人无能。是其知解,适为天之一方面所蔽,不复能知人也。此意深微。宜覆玩前文。普大慧禅师言,手持寸铁可以杀人,朱子喜其语。荀卿以一言断定庄子得失,绝不多费力量。寸铁杀人,差可方其猛利。庄子于天化证会深远,于世变观察入微,其神解卓,其境界高,其大谬在不悟天人为一……


道家在晚周,与儒家抗衡。《史记·老子传》曰:“世之学考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战国衰季,道家影响遍于诸子百家,大儒如荀卿亦吸收其精粹。时六国亡象已著,秦人以暴力横行,天下聪慧之伦多归道家。飘然遗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盖与儒学争统矣。然遗世高风,其流毒至不堪问,汉以后名土涉玄言者,习为浮虚、放荡。流风播于社会。酿成委靡不振之恶果。余于道家嗜之重之,而亦不能不惩戒其末流之敝也。


倡导科学之理论,莫盛于《大易》。今微引《系辞传》诸文,而加注如下:

“知周乎万物.面道济天下。”见《上传》第四章。注曰:圣人之尊知而异乎反知也,于此可见矣。晚周哲人反知最力者,莫如老、庄。庄子 曰:“吾生也有涯,面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老子曰:“绝圣 弃智,民利百倍。”见《老子》上篇十九章。庄子伤夫人之以有限之生,寻无极之知,是自伤其此等颓废之论将使人道同于土石之无知。夫人者有知之物也,人与万物无二本。乃互相连属而为浑然之全体也。人心之知其周通于万物也,是乃全体中自然之运,必然之几者。譬犹吾一身之血脉流通,不容遏抑者也。遏抑之.是自绝其大生广生之机,岂止困殆而已乎?庄子叹为知之殆,而不为知者其殆尤甚,则庄子所不喻也。道家本任自然,而知之发展正是自然之理,庄子乃欲不为知,是逆自然,岂任自然乎?

或复有难:“孔子言知周万物,是乃极端主知论,而迥异不可知论者,毋乃持论过高欤?夫万物之理,无穷无尽,合大地古今人类知能之所及,与各种学术之所发见,而在无穷无尽之大宝藏中其所知终属有限。试以此说,质诸当世博才通人,或待之后贤,当不容否认也。知周 万物,谈何容易哉?”答曰:“子之言余亦认为有当也,然忽视知能之绩,究未免太过。自鸿荒肇启,以至一切学术昌明之今日,人类对于大自然无穷无尽之法海,其所泛游博览而确有获者,亦既广且精矣。自今以往,人类知能与学术发达之前途正未可量,则如孔子所言,吾人有周知万物之可能,本非夸大。即降一步言之,虽于无穷无尽之法海,不必能周遍知之,而人类继续求知,亦随之无穷尽,虽复知之不必能周,而积世积人,所知愈多。其庶几近于周知。终亦不息其努力,夫惟近于周知。而无可息其努力也,是乃人生之所以日新其德,而为至乐也。何至有壮生之所谓殆哉?信任知之权能,尊重知之价值,发展求知之爱好,此乃孔子与儒学伟大处,科学精神在是也。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异哉老子斯言!其有激而然耶?老子尝曰“智慧出,有大伪”。又曰:“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又日:“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又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 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凡老子之言皆此 类,,其以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者。盖恶夫智慧出则大伪生,伎巧多,奇物起,嗜欲盛,人以是亏其性,丧其朴,违其常道。而推其原,则由于人之多知,故老子伤之,而以绝圣弃智,为斯民之大利也。老氏之见其果是欤?余未敢以为是也。夫智慧非以为大伪而大伪生,难得之货非以招盗而盗生,可欲之物非以致乱而乱生;技巧多,奇货起,非以长嗜欲而嗜欲生。民之多智非必难治而多智之民难治者,其必有故。夫老氏之所患,孔子非不知也。孔子曰:“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老氏乃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一以济天下之道,本于知;一欲无知而民始利,其相反若此之甚也,何哉?夫大伪随智慧以生,而作伪毕竟不是智慧、盗随难得之货以生,而盗与难得之货究无相依不离之关系;乱随可欲之物以生,而乱与可欲之物复无相依不离之关系;嗜欲随奇货以生,而嗜欲与奇物都无相依不离之关系;民之多智不可说为难治之因,民之难治决不是其智多之果。孔子见之甚明,是故智慧不可锢蔽,而去伪非无其道也。难得之货,可欲之物,不可禁阻,而止盗息乱,非无其道也。奇物不可不奖励,而嗜欲导之于正,非无其道也。民之多智,是乃易治,非难治也。夫去伪止盗乃至导嗜欲于正,俱非无其道者何?民之多智而易治者何?当知儒者有二道焉,曰兴礼乐,曰本天下为公之道,以立制度。是二者,皆所以发扬人类周通万物之知,以弘济天下,而无往不利者也。云何礼乐?礼者,敬以持己而不敢偷,敬者,礼之本。敬以待人而不敢侮,自大而侵人,非人道也。修于外以养其内也。乐者,冲和而不倚,冲者深也。和之德根于内,乃至深而不可测其缊。和者生命之本然。斗争为战胜不和之一种手段。不倚者,和自内发,非有待于外故。同物而无己,和则浑然与物同体,故无小已之私。诚于中,以形诸外也。礼乐交修,而和与敬之德本醇固,和与敬,皆万德之本。则周通万物之知,皆顺循乎和敬以起用,见理明,而执德宏,则邪伪自无由作。邪伪不作,其有难得之货、可欲之物交接乎前,而犹或乱心,或蓄盗志者,断不至是也。人心常存和敬,则嗜欲从理,而毋妄逞,奇物足供利用,何患之有?老氏不知以礼乐育德,而深恶智慧技能,厌文明而思返淳朴,此实褊狭之见耳。老氏以为上古之人群,无知而淳朴。其实无知之朴,不必为淳德也。僿野之群,以无知故,罕能为恶,亦以无知故,莫能为善。犹复当知,无知之族其于一切事物之理未有了别,其人犹未甚变革兽性,贪戾猜忍之习,不必亚于足智之伦。老氏故欲常使民无知无欲,岂不误哉?未开化之群虽无知,而常有求知之欲,至于生存敬与饮食男女等欲,皆自然之理。人生必不可无者。老氏独反自然何耶?申韩演老氏使民无知之旨。吕政用之卒致灭亡。逆自然者不祥,斯明验 也。夫人生有求知之欲,未可安于无知也。要在以礼乐养其和敬诸 德,而后斯人开物之知,富有日新,有德以为之帅,其功用无有不善。 官天地、府万物、弘济之道无穷,圣学所以俟百世而不惑也。

云何本天下为公之道以立制度?大人世及之礼与私有制悉废除,即荡平阶级而建天下一家之新制,是谓公。夫群制之良否,其于人类道德与智慧之表现,盖相关最巨。在统治阶级与私有制之下,大多数人受少数人之侵欺,其道德与智慧不易表现。在阶级与私有制废除,天下一家之制度下,人人可以表现其道德与智慧。所以者何?天下之人人皆化私而为公。戒涣散而务合群,则智慧超脱于小已利害之外,,而与日月合其明。大明不容邪伪,譬如大海不宿死尸,老氏见不及此也。人类共同生活之制既已建立,则难得之货,可欲之物,及诸伎巧奇物,皆为全群利用厚生之所必需。小己在全群之中,乐利与共,何至有盗与乱之事?嗜欲得正当之发舒,而吾人神智自有解粘去縛,精进向上之乐。老氏必欲常使民无知无欲,是冀返人类为块土也,何可得哉?若夫人民多智,而上层统治者犹不悟,常箝制而侵削之不已,人民困穷,而谋不执。老氏说为难治殆,未究难治之故耳,荀卿言民生在群,其义本于《大易》之比。民智既开,自当举革命,除阶级,合群策群力,互相扶勉,互相制约,而为天下一家之制。太平盛治,非民之多智,无由致也。而老氏必以民之无知为福,不亦谬哉?或:“老氏当晚周之际,恶夫霸者假仁义之名,而以术诱其民,故云'以智治国,国之贼’,其意未可厚非也。”曰:若是,则如孟轲直斥霸道可矣,何得以民之多智为病?且民有正智,方不惑于霸者之术。老氏顾谓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是人民不当有智也。老氏之流为申、韩,岂偶然哉?总之老氏反知之论,褊浅而不可为训。严复评点老子,以老为民主之治,以儒术为君主之利器,其于儒老,两皆无知。儒道广大悉备,其言“知周万物,而道济天下”,要归于化民以礼乐,导民以天下为公,以立制度,此其所以司造化之权,树人道之准也。


老氏反儒,其言群化,期之以渐,故曰:“不敢为天下先。”自汉以来,老之说行,而易道道晦。中国群俗政制乃至一切均凝滞不变,《易》学被夺于老,乃中国之大不幸也。清季,严复宗老而薄儒。章炳麟亦不通儒术。严讳言革命,章尝弹尸,卒有能明经又以正之也。老学本出于《易》,而适以毁《易》。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三者皆乾元之盛德。……或日:“公以老氏此文,本之《大易》何耶?”答曰:老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明明与天德不类也。老氏本《易》家别子,采用孔门《易》说,自无不可。其言治道,主张放任、无为,然此文实言天德,与彼云“天地不仁”正相反,则彼万物之各竭其力,大成人道,而益显天德之至盛耳。老氏忿圣智之以百姓为刍狗,可谓慧冲而情深矣,显矫之以放任、无为,愿民之无知无欲,各自子立,而绝无裁成辅相之道,将使生民返诸幽冥。人道无成,而天德亏蔽,岂非老氏之大谬也欤?

七十子后学传记亡失殆尽,其绌老之言无可考。孟子距墨而不涉及道。荀子犹称说道书,儒家分派甚多。当不止韩非所称八儒,必有绌道家者。秦燔书无可考耳。今观《老子》书则攻击儒学不遗余力,姑略征较。儒家宇宙论, 则依健动之势用,而示其原;道家则探原于幽冥,此根本上不相容也。儒家人生论,仁义以原其生,礼乐以畅其性。自强不息,以固其志。范围天地,化裁万物,备物致用,以养其 欲,给其求,是则本末毕具,人道所以立也。老氏不达仁义之髓而妄非之,不通礼乐之原而妄薄之,不解自强之义而求复于婴儿,以婴儿柔弱,不用智故。夫婴儿无智,不能辨物烛理,不能判别善恶,假使人皆如此,则人类将焉何状乎?且《易》言自强,是上达精进义。若使人类复于婴儿之冥味,则人道废矣。老氏曰:“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又曰:“为无为,事无事,昧无味。”如此,则范围天地云云皆老氏所厌闻也。余尝三复老氏之言,伎巧多而奇物起,利器多而国家昏,古之所谓霸国当有此患。老氏确有睿识,惜乎其有见于霸术之一方面而不知所以转祸为福之道也。若如孔子天下为公之道,伎巧公之于天下之人人而不为私用,奇物利器公之于天下之人人而不为私利,则何昏乱之有乎?且天地之利于人者固有,而利之未辟者不可胜计,其有害于人者尤不胜穷。万物之有待于变化裁成,是吾人职责所不容诿也,其可曰”为无为,事无事”乎?若虑人之耽于物欲,则使人人由乎仁义,习乎礼乐,强于上达,何至纵欲而失人性乎?至于《春秋》之辨物正名, 五官万物不失其真。《论语》曰“视思明,听思聪”是也,老氏则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是欲绝物而废聪明。故《大易》曰“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老氏则曰“常使民无知无欲”,其相反若是之甚也。《易》之《比卦》明万物互相比辅而生,《周官经》本之以立制度,社会发展当由涣散而趋结集,自然之理也。老氏则欲人各孑立,老死不相往来。《易》曰“先天而天弗违”,老氏乃曰“不敢为天下 先”。自晚周六国以来将三千年,《易》道不幸晦蔽,而老氏之学士大夫乐于奉持,以苟全于帝者统治之下,其遗害可胜言乎!余生性疏脱,少时喜老庄,六经之言简易平淡,余读之短趣,无所入。年三十五,深念旧文化崩溃之势剧,誓以身心奉诸先圣,欲究旧学颇有可保固,以为不拔之基者否。中间游心于佛,费力最多,终难自肯,此中甘苦。极不易说。其后脱然放舍佛法,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久之忽有所悟,以为独得之秘,旋复自觉曰:此《大易》之所已言也。再取《易》读之,乃如旧实物失而复得,庆幸不可言喻,余之皈向孔子六经,自此始也。既通六经,重理道论,乃知老氏无有一处不与儒学反对。其言道,言阴阳,明明有资于《大易》。其曰“反者道之动',则有会于《坤卦》天地玄黄之文无疑也。《坤卦》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者阳之象,天亦阳之象,地则阴之象也。阴阳相反而战争起,故流血。其血玄黄明阴阳交战互有伤也。阳以刚健中正之道战阴而服之,阴乃以永贞之道从阳。惟阳非横强,故阴守正固。阴阳以相反而相成,则化育盛矣。老言“反者道之动”,盖有悟于斯,然老氏又曰“弱者道之用”,则复畏惮玄黄之血,欲以柔弱自安。殊不知,阳失其刚健中正,无以治阴;阴偏胜而困阳于无用之地,则化机何得不熄乎?甚矣!老氏之反对《大易》而不自悟其谬也。


老子不能无蔽也,满以造实,其祸诚无可幸免。若一意崇尚虚无,务以造实为戒,冲则冲矣。其患至于废用,将奈何?若孔子之道,廓然天下为公,以是裁成天地、辅相万物而造实,实来而万物皆得其所,皆有以上达,而发扬灵性生活。至此则道乃得人而弘大,何至如老氏之困于幽冥,人失其能而大道死,将近于印度古代之空见外道哉?《易大传》曰“圣人成能”。人当成人之能,否则无可弘道。空见外道说一切皆空,如彼之论则宇宙人生譬若空华,老子之学虽未至此,然溺于虚无,其流弊与空见相去不远矣。晚周之世,霸者专务功利,其祸极于吕政而夏族始衰。老氏盖前知霸者横流之所趋。而有戒焉,独惜其见道未真,以混成为道,异乎孔子之道。以虚无为本,遂溺于虚而废人能,有自悟其陷于非道,甚矣!老氏之太偏而多蔽也。夫儒之为道廓然大公,何不虚之有。人心系于私欲,失其公平,故不虚。公。无私也。公乃平,平乃大。大故,廓然无一毫私欲为累,虚之至也。 虚以造实,实来则乐善而上达,何横溢之有?老氏恶满盈,不知满盈之根在于私欲。系于私欲而求满盈,是盲目的冲动,不知所止,其势终趋横溢,无可收舍也。老氏欲以冲虚为用,而不主之以公,则其虚为旷荡之虚,非吾儒所谓虚也。旷荡即无用,乃曰“冲而用之”,不亦自欺欤?

通观《老子》之书,唯欲民之无欲无知而不主教导。老子明知“人之迷,其日固久”,而废教导,以为我清净则众人将自化而自濯其溷浊,此必不可得之事也。《易大传》曰“曲成万物'。《论语》曰“有教无类”,“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中庸》曰“成已成物”,此乃从天地万物同体处,痛痒相关,自不容已者也。何忍离群而独善一己,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乎?夫母者.我与人所同也,人皆弃母,我得独母之乎?悲夫!老氏不识仁也。儒学以仁为宗,老氏非之,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此其谬妄,宋儒固尝驳之,似以《上蔡语录》驳得较好。今不及检。犹未真知老氏所以失。老氏以虚无立本,其所谓道根本不是孔子之道,宜其不了仁义之原也。余尝谓道家者流,其慧解甚高,未容轻议。现存《庄子》书内篇当出庄周手,其余多杂集道家微言。管韩、淮南等书采于道论者亦不少。世之学佛者必绌道,多见其不知量也。然道家有遗世之志,而未能如佛氏之大雄勇猛,无挂碍,无恐怖,脱然粉碎虚空。此僧肇所以不足于其栖神冥累之方,逃道而归佛也与!道家巨子有捷慧而无深仁,缺乏“民胞物与”之量,其学归于独善自利,独佛家小乘根器也。老、庄观测人群蛊坏之一面,王船山得庄生意矣,介甫犹未深会也。然老氏守雌,藏机,而以弱为用,不敢为天下先。庄子托于佯狂以抒忿,则群众无领导而祸乱无已时矣。统治阶级剥削与愚民之毒,老、庄皆见之极透,嫉之亦深,而终于守弱自全,以避玄黄之战。由老、庄之道,强天下穷极当变之极已至,亦莫有起而领导者,只有 愈趋于环耳。晚周六国以来之社会常如是,然老氏深藏之术,韩非窃之,转为惨酷之霸术,则老氏所不及料已。道家之学可以益人理趣,而无可养人恻隐之端、刚大之气,此余所引以为戒也。


道家虽有深趣理趣,而返虚、笃静、守弱、退后之思想,顺人苟偷之情。自古以来聪明颖异工于文学者,鲜不耽玩其书,神为之移,志为之靡。佛氏修习空观之教东来,首与之迎合者,皆老、庄之徒也。 乱孔子《大易》之真,而害甚于汉人之术数者,亦莫虐于老庄之徒也。老庄皆取《大易》之义,以附会其虚无。魏。晋人学道家竟以老、庄二子书与《大易》并号三玄,紫夺朱,郑声乱雅,而易之真乃益晦。


老氏以归根复命为旨归。归根者,返诸虚无之本然,复命者,归根即复其真静之本命,得其正常也。辅嗣所云“全有必返于无”,可谓得老氏意哉。老氏以道为宇宙基源,其所谓道,即虚神质混然为一,所谓混成是也。维神与质并由虚而生,故虽混成,而实以虚无立本,此老学之宗趣也。老氏唯欲返诸虚无,故其养心之道,唯欲同乎愚人之心,无知无欲,其于天下万物之交也,则以弱为用,格以吾儒内圣外王之道,则老氏太偏而多蔽,其遗毒不可胜穷矣。惜哉老氏不悟乾元而迷执有太虚,更妄计神质生于虚也。 若彻悟乾元,则周遍于六虚之一大环者,乃是真真实实,乾元性海,何有空洞处,可名虚空乎?于无穷无尽的虚空,而假说上下四方,谓之六虚,其实虚空本无方所,只为言说之方便,而设言之耳。夫神质本不二,乃乾元之功用也。虚既虚矣,何能生神生质?老氏固云虚者犹如橐筣籥之空洞,无意无作,而神质自生。此亦妄计耳。神质既自生,何须以虚为依,而与之混然为一乎??惜哉老氏不悟虚空本非实有。虚空只由世间习见一切物体是个别存在,以为由有空调才足出个别的物来,于是推想有所谓无穷无尽,无量无边的虚空,亦名太虚。日星、大地皆浮在空中,此乃世俗之见耳。若遗悟乾元是宇宙实体,则遍六成为一大真实宝藏。那有虚空可说?肇公议其栖神冥累之方,逃道而归佛。虽复粉碎虚空而亦转入空到彻底之途,卒不悟乾元,其孤往之思,殆犹过老欤。


熊十力《韩非子评论》曰:道家下流为申韩,非无故也。儒者本诚,而以理司化;老氏崇无,而深静以窥几。墨子兼爱、兼利,依于正理,儒之别子也。老氏则去儒渐远矣。夫深静以窥几者,冷静之慧多,恻怛之诚少。 又凡先天下而识几者,不用世则已,如用世,自有天下皆芒之感, 而果于独用其明。果于独用。未有不力排异己。韩子言术,不觉惨酷,亦道家启之也。


马一浮《论老子流失》曰:老子出於《易》,何以言之?因为《易》以道阴阳,故长于变。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这个道理,老子观之最熟,故常欲以静制动,以弱胜强。其言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其宗旨。在退处无为自立于无过之地,以徐待物之自变,绝不肯伤锋犯手,真是全身远害第一法门。任何运动他决不参加,然汝任何伎俩,他无不明白。

禅师家有一则机语。问:“二龙争珠,谁是得者?”答曰:“老僧只管看。”老子态度便是如此。故曰:“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他看世间一切有为,只是妄作,自取其咎,浅陋可笑,故曰:“不知常,妄作凶。”他只燕然超处,看汝颠扑,安然不动,令汝捉不到他的败阙,不奈他何。以佛语判之,便是有智而无悲;儒者便谓 之不仁。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把仁义看得甚低。“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自然之徒,天是道之徒,把自然推得极高,天犹是他第三 代末孙子。然他却极端收敛,自处卑下,故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 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所谓慈,与仁慈之慈不同,他是取其不怒之意。故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所谓俭,与“治天事人莫若啬”之啬意同,是收敛藏密之意,亦不是言俭约也。不敢为天下先,即是“欲上民者必以言下之,欲先民者必以身后之”之意。后起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他只是一味下人,而人莫能上之;只是一味后 人,而人莫能先之。言器长者,为气之长,必非是器,朴散则为器。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故谓之长。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唯其下物,乃可长物。老子所言朴者,绝於形名,其义深密。故又曰:“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朴字最难下注脚。王辅嗣以无心无名释之,愚谓不若以佛氏实相无相之义 当之为差近。惟无相,故不测一切法,无相即是诸法实相。佛言一切法,犹老子所谓器。言实相,犹老子所谓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犹生心取相也。相己无相, 故曰神器。诸法实相,故名朴也。)此皆言弱者道之用也。
又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此皆言反者道之动也。 此於《易.象》消息盈虚,“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之理,所得甚深。然亦为一切权谋术数之所从出。故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取天下常 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但较后世权谋家为深远者,一则以任术用智自喜,所以浅薄,老子则深知智术之卑,然其所持之术,不期而与之近彼。固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其两者亦稽式。(王辅嗣训稽为同,犹今言公式。盖谓易忘之迹 皆如此也。)“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亦,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惟其与物反,所以大顺,亦是一眼觑定反者道之动,君向潇湘我向秦,你要向东他便西。“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他总与你反一调,到临了,你总得走上他的路。因为你若认定一条路走,他便知你决定走不通。故他取的路与你自别,他亦不作主张,只因你要东他便西,及至你要西时,他又东了。他总比你高一著,你不能出他掌心。其为术之巧妙如此。然 他之高处,惟其不用术,不任智,所以能如此。
世间好弄智数用权谋者,往往失败,你不及他深远。若要学他,决定上当。他看众人太低了,故不甚爱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者,缚刍为狗,不是真狗,极言其无知而可贱也。“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他虽常下人,常后人,而实自贵而贱人,但人不觉耳。法家如商鞅韩非李斯之流,窃取其意,抬出一个法来压倒群众,想用法来树立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使人人皆入他彀中。尽法不管无民,其实他所谓法,分明他所谓法, 明明是他私意撰造出来的,不同儒家之天秩天讨,而彼自托於道,亦以众人太愚而可欺了,故至惨刻寡恩,丝毫没有恻隐。苏子瞻说其父报仇,其子杀人行劫。法家之不仁,不能不说老子有以启之。合阴谋家与法家之弊观之,不是“其失也贼”么?
看来老子病根所在,只是外物。他真是个超客观,大客观的哲学,自己常立在万 物之表。若孔子之道则不然,物我一体,乃是将万物折归到自己性分内,成物即是成己。故某常说:“圣人之道,己外无物,其视万物犹自身也。”肇法师云:“圣人无私,靡所不己。”此言深为得之。老子则言:“圣人无私,故能成其私。”明明说成其私,是己与物终成对待,此其所以失之也。再举一例,更易明了。如老子 之言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孔子则云:“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作,复,是以物言。恒, 感,是以心言。老子连下两其字,是在物一边看。孔子亦连下两其字,是在自己身上看。其言天地万物之情可见,是即在自己恒感之理上见的,不是离了自心恒感之外,别有一个天地万物。老子说吾以观其复,是万物作复之外,别有一个能观之我。这不是明明不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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