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文學院）
（首發）
郭店楚簡《語叢四》二十二至二十七簡有如下一段話：“君有謀臣，則壤地不削；士有謀友，則言談不弱。雖勇力聞於邦不如材，金玉盈室不如謀，眾強甚多不如時。故謀為可貴。一家事，乃有
，三雄一雌，三
一
，一王母保三嬰兒。”
[1] 這段文字經過《郭店楚墓竹簡》整理者、裘錫圭、林素清、劉釗、李零等諸位先生的研究和考釋，
[2]已基本可以通讀。但是對“一家事，乃有
，三雄一雌，三
一
，一王母保三嬰兒”的釋讀，大家有不同的見解。由於幾個疑難字未能正確辨識，此句和上下句之間的關係也不太清楚。本文擬在諸位先生研究的基礎上，談一點不成熟的看法，請大家批評指正。
“
”，《郭店楚墓竹簡》整理者疑讀作“祏”，解作“宗廟主也”。林素清先生說：“一家事，乃有石：家，指諸侯之家。…乃，寧也，…石，簡文原从貝、从人、从石，…按，當讀作石，《國語·周語》：‘大不出鈞，重不過石。’韋注：‘百二十斤為石。’這裏用反詰語氣表示否定，意思是說治理一個諸侯之國，難道有一百二十斤重嗎？”李零先生把“
”分析為从貝从石从刀，讀為“則”，認為“一家事，乃有則”的意思是說：“齊一家事（即把家務管理好），是有法度規則的。”裘錫圭先生認為，“
”如分析為以“石”為基本聲符，“家事乃有
”可讀為“家事乃有度”。“三雄一雌，三
一
，一王母保三嬰兒”即“家事”之“度”的具體內容。
[3] 按：我們贊同裘先生讀“
”為“度”的意見。“度”， 从又石聲，《說文》以為从“庶”省聲，其實“庶”也是从“石”聲。“度”指計量的標準，也指丈量、計算。“
”字从貝，可能與度量的物件經常是財物有關，如“度支”指計算開支，後世有度支使，職掌財政收支。“
”可能是表度量的“度”的專字。我們認為，“一家事，乃有度”是指一家人居家過日子，應當有個算計。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會受窮。”在這裏，“度”與“謀”義近。《國語·晉語四》：“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於閎夭而謀於南宮。”韋昭注：“度，亦謀也。”所以“一家事，乃有度”是承接上文，以日常家庭生活為喻，來說明“謀為可貴”。
“三雄一雌”，李零先生認為“大概是說一個女人可以頂三個男人”。劉釗先生認為是指三個男兒一個母親。
按：“雄”和“雌”當指雄性和雌性，並非但就男女而言，這裏應是喻指陰陽。《莊子·則陽》：“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和，於是用庸有。”成玄英疏：“言物在陰陽造化之中蘊斯情慮，開杜交合，以此為常也。”許富宏先生已經指出，《語叢四》的內容與《鬼穀子》中的《摩》《謀》兩篇有很大的關聯。
[4]“謀”的關鍵在於隱秘，《鬼穀子》中的《摩》篇說：“故曰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勝而人不畏也。聖人謀之于陰，故曰神，成之于陽，故曰明。”《謀》篇說：“故聖人之道陰，愚人之道陽。”“故先王之道陰，言有之曰：‘天地之化，在高與深；聖人之道，在隱與匿。’”我們認為，“三雄一雌”是以陰陽為喻，三雄一雌，突出“陰”的可貴，也就是“謀為可貴”。
“
”，从缶从夸，裘錫圭先生的按語疑讀作“壺”；“
”，从艸从是，裘先生疑借作“提”。李零先生疑“
”讀為“
”，是與甂、甌同類的一種粗陋的陶盆。李先生認為“三
一
”大概是說“三
”的容量才頂得上“一
”。林素清先生讀“三
一
”為“三華一柢”，以為是“一樹開眾花”之意。劉釗先生讀“三
一
”為“三呱一媞”或“三弧一媞”，意為：“三個男兒一個母親，即簡文前文所謂‘三雄一雌’。”
按：《淮南子·泰族》：“蓼菜成行，甂甌有
，稱薪而爨，數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與此相近的另一段話見於《淮南子·詮言》：“蓼菜成行，瓶甌有堤，量粟而舂，數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以治國。”
[5] 很明顯，簡文“三
一
”與《淮南子》的“甂甌有
”、“瓶甌有堤”關係非常密切。 “瓶”是陶制汲水器，如《易·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甂甌”泛指粗陋的陶制小盆、小甕。“
”從“夸”得聲，“夸”從“亏”得聲，《集韻·虞韻》：“
，汲器。” “
”字从缶，應該與瓶和甂甌是同一類的東西。
《說文》艸部：“
，艸也，从艸，是聲。”《玉篇》艸部：“
，
母艸，即知母也。”從簡文和《淮南子》的語境來看，“
”字肯定不是用的本義。對於《淮南子》中“
”字的用法，目前來看，主要有三種不同的意見：一是指瓶類的底座，來源於高誘注。《詮言》“瓶甌有堤”下注曰：“堤，瓶甌下安也。”馬宗霍和于省吾先生在《泰族》篇注中都認為“
”是“堤”的假借字，指瓶類的底座。二是指瓶甌的提攜之處，即提梁之類。陳直在《詮言》篇注曰：“‘堤’當為‘提’字之假借。《說文》：‘提，挈也。’謂瓶甌有兩耳，可以用繩提挈也。”楊樹達先生贊同陳說，認為“
”應當讀為“提”。三是何寧先生自己的看法，認為“‘
’乃‘匙’之借字”。如果單從《淮南子》中“
”字的用法看，很難判定哪一種意見正確。上引裘錫圭先生的按語，與第二種意見一致，或者是直接引用的第二種意見。但結合簡文“三
一
”，我們很容易發現，其實後兩種看法都是錯誤的，因為多種陶器不可能共用一個提梁或者是小勺。確如馬宗霍先生所言，正確理解應該是多個陶器一起放在几案一類的底座上。“蓼菜成行，甂甌有
”是說小小的蓼菜都有行列，小的盆盆罐罐都在底座上排列整齊。這和“稱薪而爨，數米而炊”或者“量粟而舂，數米而炊”一樣，都是專在小事上下功夫。
《語叢四》第十三至十四簡說：“不與智謀，是謂自欺；早與智謀，是謂重基。”“三
一
”說的是多個“
”共用一個底座“
”，這個底座就是“基”，所以它重要。因此“三
一
”也是用比喻的方法來說明“謀為可貴”。
“一王母保三嬰兒”，林素清先生依《爾雅·釋親》“父之妣為王母”和《禮記·曲禮下》“王母曰皇祖妣”，釋王母為祖母，可從。“嬰兒”二字，也是從劉釗、林素清二位先生釋。有句歇後語說：“阿奶抱孩子——老做手了。”老祖母由於經驗豐富，照顧起孩子來得心應手，這裏突出了經驗的可貴，也可以說是“謀為可貴”。
總之，我們認為，《語叢四》二十二至二十七簡這一話段的中心意思是說“謀為可貴”。“雖勇力聞於邦不如材，金玉盈室不如謀，眾強甚多不如時。”雖然提到了“材”和“時”，但這裏是作為比較陪襯的對象，中心是說“謀”。在提出“謀為可貴”這個中心論點後，作者接下來用一系列日常生活的事例作比喻，說明“謀”的重要性。“三雄一雌，三
一
，一王母保三嬰兒”與“雖勇力聞於邦不如材，金玉盈室不如謀，眾強甚多不如時”都採用了對比的寫法，它們在句法結構上其實也是相同的，所以這一段文字是一個整體，不能分開來訓釋。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4月1日。）
[1]本文所引郭店楚簡釋文，都出自荊門市博物館的《郭店楚墓竹簡》一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為了打印方便，釋文沒有採用隸古定的辦法，而是儘量使用通行字，有的就是原釋文所注的通假字。其中的“削”原書作“鈔”，今依劉釗先生讀。參見劉釗《讀郭店楚簡字詞劄記》，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81頁）。其中的“弱”字，原作“甘”，依裘錫圭先生按語讀。其餘本文要討論到的字，將分別指出。
[2]整理者和裘錫圭先生的意見見《郭店楚墓竹簡》；林素清先生的考釋見她的論文《郭店竹簡〈語叢四〉箋釋》（《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89-397頁）；劉釗先生的考釋見《讀郭店楚簡字詞劄記》（《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81-82頁），以及《郭店楚簡校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233-234頁）；李零先生的考釋見他所著的《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49-50頁）。本文所引諸位先生的意見，如無特殊說明，都見於上述著作，文中不再逐條說明。
[3]轉引自陳劍《郭店簡〈窮達以時〉、〈語叢四〉的幾處簡序調整》，艾蘭、邢文主編《新出簡帛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319頁。
[4]許富宏：《郭店簡〈語叢四〉與〈摩〉、〈謀〉的關係》，簡帛研究網站，2005年5月18日。
[5]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本文所引各家的意見，都來自該書。《詮言》：1033頁；《泰言》：1398-1399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