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写下“故乡”二字。
这二字是书面语言。在我的故里，故乡有两种表达。其一，埋胞衣罐子的地方。母亲怀胎十月落草以后，母亲最先赠给的世界外壳是要用瓦罐装着，而后由长辈把它埋到屋后的山坡上，就像老故之后的躯体用棺木装着深葬黄土。故乡的老辈，自己身上剪下的指甲、头发、掉下的牙齿等等身体的原装部分，是要用红布或木匣好好收藏起来，老死的那一天同尸骨一起葬进黄土，一个人完整地来到这个世界，而后又完整地归还大地。胞衣罐子，埋进黄土同时契入“故乡”这样的词语，这块土地从此让你魂牵梦萦。其二，埋祖宗的地方。人是有根的，就像树一样，我们的根就是祖宗。我们的肉身是祖宗繁衍而来，基因那条链子的形状是祖宗的策划，一以贯之，不会南辕北辙，家族模样是祖宗杰作，在那块土地上虽不断的翻版，"原著"主旨不会改变，成为“故乡”形象代言，见识过现存的第五代大概就能描摹出上上的几代，五官布局及性格脾气等等有可觅可见的蛛丝马迹。
在琐碎的书面语言里，还有一个词与“故乡”同义，籍贯。这是一个抽光了血的标本，僵硬，生辟，暗淡无光。它用在更为僵硬暗淡的有关职业记载的一切表格中。我在籍贯一栏中填写的是四个字；湖南宁乡。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填写无数各类各式的表格，证明祖上及其之后的清白无辜，以及本人言行，或许深入一点包含着品行品格的端正等等，表达的文字可能前后矛盾，互不相关，或许纯属一时兴起，全是为了不让“表格”空缺，生辟臆造的东西多而滥，牛马不及，但可以当着全世界无愧的宣布：籍贯“湖南宁乡”，完全，真实，有据可考。
这是我不敢亵渎的文字。
我的胞衣罐子是埋在宁乡西部一个叫洞冲铺的小地方。如果我的故乡要确定在宁乡的某一点，这个点就是洞冲铺。我已经给这个小小的地方抒发了许多的感慨，每提起“洞冲铺”三字，心胸便要涌起感情的波浪，有时候，那些波浪会发酵为排山倒海的东西，让我完全不能自持，于是将这种情感转变为文字，让文字代我释放那汹涌浪潮，而后让这样的文字浪迹四方，给一切陌生人接受并细听里面的潮声。
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以至于在省级，甚至县级地图上都无法找到。但在乡级地图上有着堂皇的标识，占据着版图某一点。那三个四号黑色宋体，健硕，端正，美学无限，隐藏稍稍霸气。洞冲铺泥土芳香，出产的稻谷颗粒饱满，做出的米饭浓香，喂养的人健壮贤能。水纯净，它们是山的乳汁，是草木层层作过细细认证之后的山溪水。每日的清晨或许傍晚，农舍之上飘散的淡淡炊烟可以证明这里的空气干净纯洁，有芳香的味道。当然，还有可以列出来的诸多事物，它们都指向一个无以扳倒的事实，这是让我挚爱着的村庄。
所有结论都是在18岁以前完成。
半个世纪前，我背上简单行囊离开洞冲铺去县城当学徒，从此客居他乡，故乡只在梦里。梦里故乡，无论田土还是水源，空气，还有人心，原汁的封存心胸。我记忆里最深的事情是，有一年，我母亲与伯母共同请队里做分配的人吃点心，那时候也没有“点心”这个词，准确地说是请他们喝茶，也准备了些小食品，无非是些花生，豆子，南瓜子，红薯片，记忆最深的是一小碟黄澄澄的油炸小鱼。这是我母亲和伯母共同准备的“盛情”。母亲和伯母的意思非常清楚，他们为办一年的分配很辛苦，然后每家也得到应得的那一份，感谢是一，最主要的大家共同庆祝一年的结果。完整纯朴的感情。我以那时稚幼的眼神，又以现时饱经沧桑们心灵，确认母亲、伯母毫无杂念他求的纯净。"污染"是现时才频频出现的文字。那时我小，但给我留下了最难忘的记忆，一张四方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他们分坐在四方，随便的说笑，母亲和伯母也完全沉浸在一年获得圆满和丰收的喜悦中。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听到是十分亲切的乳名，他们对小孩的称赞不是用词，而是露出脸上自然亲切笑，而后如盯自己亲出的孩子一样注视着你。整个乡村就似乎一个大家，对每个人的称呼，都是沿用家庭的称谓。门上也没有上过什么大锁，只是一个门栓虚虚的扣上。无论到哪家，总是热茶，聊的是最亲热，且完全可以公开的家事。后来我上学读《桃花源记》，总感觉那是我的故乡，“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是我没有老成，还是那样的纯朴让一个少年无法长出心机，我不知道。但全部记忆乡土是山清水秀的纯净。在有月亮的夜晚看到银河，密密细细的星星如宽广的河流泄夜色的天空，在满天星星中寻找流动的星划过天空，一条灿烂的光线在星河中划过。奶奶说，一个人走了。是什么人走了呢？奶奶说，每一个都是天上的一颗星。那么，我是哪一颗？我找不到自己，但我知道自己就在群星里闪耀。星河热闹，温暖，可以遇见你的亲人，可以找到玩伴。卧伏门前的黄狗也在天上做一颗星亮着，奶奶说。我们都成一颗对应的星星在天上闪烁，生命来到世界就有属于你的发光发亮的星球在你头顶高悬，照亮你行走，也提醒你轨迹的方向。
现在，我已成了退休老人，无事赋闲到处走走，故里也比先前走得勤了。可是一次一次地行走在那块乡土上，故乡之味变也。山河改变，旧人不在。寻找不到那些铬着童年足迹的路，它们在风尘里融化变形消失，代之而起是一条条坚硬的水泥路。近年更有一条穿越乡土腹地的高速路，将乡土分割，似乎动过大面积手术整容，故乡面貌愈是陌生。风驰电掣的铁壳玩艺在这条路上轰轰隆隆地来来去去，交织的飞速行迹让人眼花头晕，撕裂你原先的认识感悟，而新概念认知如何建立？更让你想不到的是，与人相遇的谈吐，不识的新辈装饰着城市腔调与你对话，人在乡土却有异乡行的错觉，愈多的接触，深入，错觉一层层的加深加厚，很让你怀疑自己对于这块土地眷恋的真实可靠。
到老归乡觅乡音，乡音只在夜梦里。乡愁，寄何处？
我女儿一辈，或更下一代，他们会回来寻找故乡吗？或许，他们已没有故乡可寻觅，他们的胞衣已葬身人胃，他们父母大概也没有一定安葬故土的想法和可能，而那个离乡背井打拼一辈子的一方城池可以认作自己故乡吗？
2018年10月11日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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