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张/扬
文/许春樵
散文看上去随意散淡，随意体现自由，散淡蕴涵滋味。行文自由容易做到，蕴涵滋味却难上加难，好散文如同一壶好茶，幽香无形，如丝如缕，挥之不去，缭绕始终。张扬的散文在自由和滋味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而最重要的特质是：滋味。
读散文跟读小说不一样，小说读故事、读命运，散文读意韵、读滋味。
散文的滋味是月白风清，是静水流深；是烹炒煎炸，是鲜香麻辣；是点滴感受，是烛幽知著。菜品烹出滋味，入胃；散文写出滋味，走心。走心的音乐是神曲，走心的散文是上品。《抱琴》先有了滋味，后深入人心。
散文的滋味在于，感性叙事的文字、诗意呈现的境界、轻松雅趣的格调、自由唯美的表情，写出滋味，需要作家毕生奋斗。读了《抱琴》，发现张扬和他的文字正全力以赴地逼近这一目标。
文学史推崇先秦历史纪实散文，肯定唐宋政论策论散文，赞赏“桐城派”“考据义理辞章”的散文，一个基本的核心价值就是“文以载道”，细细琢磨，发现这类的文学史原来都是“道上”的人写出来的。
“文以载道”当然没错，但文学毕竟不是研究论文、不是方针政策、不是思想方法，文学首先是文学，是审美，然后才是“载道”和“经世致用”。司空图坚决反对诗歌和文章“直抒胸臆”“直白叙事”，他认定好的文学作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文学的魅力和滋味在“画外之音，弦外之意”中。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所说的“境界”也是这一审美立场。张扬的散文无论是历史钩沉、文化寻根，还是地理叙事、文玩赏鉴，从不居高临下，指点江山，更不公开地做出高深的哲学思考和理性判断，他以感性而唯美的文学方式有效地遮蔽和掩盖着他的认知和立场，从而规避了直白理性对文学性的损伤，保护并成全了文学性的滋味。
《抱琴》的滋味最直接地体现在对写景状物的造型能力和意境开掘。张扬很是迷恋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寥寥几笔，以动写静，静而不寂，雪夜西湖，浩渺空灵。在《夜读抄》一文中张扬记下了他对乡村霜晨的感受和体验：“天边泛着白，继而，泛着浅浅的红。田野上的霜，白茫茫。草叶蒙着霜，菜叶打着霜。踩在霜地上，吱吱地响，时而一滑，鞋底黏了带霜的草叶、泥土，甩甩脚，继续前行。晨曦中，万物静好，村庄似睡非睡，弯弯的河面上，不紧不慢地升腾着雾气，浅浅白白的雾气，飘于水面之上，又若无若有地黏贴着河面。”
这段文字造型感很强，乡村的早晨像一幅画卷被准确而生动地打开了，而这幅画面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动的；不只是有色彩，而是有气韵；看似平静的客观叙事，却隐含着深刻的主观体验，如“村庄似睡非睡”“不紧不慢地升腾雾气”等描写，这种“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叠加，虚与实的相间，动与静结合，情与景相融，随意拿捏，轻松自如，这是一种写作能力，而在阅读体验中，就是文字有滋味。《霜景》一文将张扬的这一原创能力推向了极致，阅读中能感受到秋风的凉，霜晨的冷，柿子的红，月光的白，散文把读者带入到文字的意境中不能自拔，散文的滋味就有了。
《抱琴》中有一半以上的文字可归为文化散文，以余秋雨《文化苦旅》为代表的文化散文风靡一时。文化散文最显著的标志，是继承了传统和正统散文价值观“文道合一”，在文学叙事的同时，作者的思想意志强力介入，对文化景观、文化事件，要做出历史的、哲学的、道德的、伦理的裁决、判断，甚至是命名。余秋雨写敦煌，写出了文化忧患，写出了社会担当。张扬的文化散文没有那么崇高的使命感和兼济天下的野心，他的文化散文是在文化名人、文化事件中感受文人的雅趣，感悟文化的滋味。所以张扬的文化散文重在形而下的“味”，而不追逐形而上的“思”。《雪为友》写了古今文人与“雪”的文字渊缘，从王羲之、王徽之、张岱、胡适、木心，写“雪”与文人的心境、情境、环境、意境的彼此衬托和相互渲染，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指点迷津，只是在平静温和的笔调中写出了文人的心灵、情感和意趣，“又过了些日子，乌镇飘起了细雪”。末尾一笔，境界全出，滋味十足。
张扬书读得多，读得杂，尤以中国书为最，写中国文人、中国文化往事，随手拈来，得心应手。《雪为友》很轻易地打通古今，《日记之风》选取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传奇往事，将鲁迅、胡适、郁达夫、蔡元培等一众文化精英们全都集聚到日记旗号下，演绎出错综复杂的日记往事。有考据之意，却不做考据之论，只是在考据中寻找和发现文人的意趣、情志和爱好，呈现出文人的生命底色。书名《抱琴》取自李端诗句“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明显流露出张扬散淡雅趣的文人情怀，闲云野鹤的生活理想。
读张扬散文能读出诗意、读出雅趣、读出情怀，却读不出指点江山的心气、豪气、霸气。“文无定法”，散文不需要太大的承载量，如果散文能写出一种气息、一种意蕴、一种滋味，足以赢得尊严和光荣，后来的刘亮程、李娟等人的散文，既是对散文过度理性的修正，也是散文回归感性本位的示范。张扬散文更接近梁实秋《雅舍小品》的格调和趣味，在“不著一字”的禅意中写人生、写社会、写文化，《抱琴》思想不张扬，全因滋味张扬。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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