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臼沟生产队以其独特形式决定新队长。全队十五家农户,三十一个全劳力,十二个半劳力,统统参加,队里没有地主富农,连户富裕中农都没有,清一色的贫下中农,都有出任队长的资格,抓阉是几个想当队长又知选不上的“少壮派”提出的,不少社员也跟着瞎哄哄,最后经全队社员表决才定下来的。队里杨姓占七户,缑姓占五户,还有三户杂姓,往年选队长,总是杨姓占绝对优势,缑姓不愿意,提出轮流坐庄,那几户杂姓势单力薄,不敢与那两大姓抗衡,每次选举都持中立态度,但这日子并不好过,原本想两方都不得罪,其实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几次教训之后,三户人变成了墙上草,那边风大往哪边倒。这样作有时也能跟着占点便宜,弄个“米粒”大的小官,如不当家的副队长、会计、仓库保管之类,这还显示出两大姓不管谁当队长并非“大权独揽,一手遮天”,团结大多数,照顾到方方面面。
现在不正“破旧立新”吗?咱也得转变思想观念,紧跟形势,过去的一套早不适应,该换换法了,不管民主选举也好,两姓轮流执政也好,换来换去就那几个上年纪人,只要他们在,年轻的根本上不去。不“标新立异”,何时才能出新人?上届队长老缑头已连干六年,上年纪了,思想落伍,没啥开拓精神,几个年轻人心里发痒,积极活动,想尝尝当队长的滋味,干出一番事业让他们看看,杨缑两姓各提出一名候选人,但遭到多数人反对,后来缑二旦别出心裁,提出一个新方案:干脆咱捏蛋,谁捏住谁干队长,有人觉得这法新鲜,可以试一试,首先拥护的是那三户杂姓,这免得投谁的票,不投谁的票,情面上过不去,全队社员举手,少数服从多数,抓阄的事就这么定了。
会上还规定了凡是整劳力不分男女,都有资格抓阄,半劳力是未成年和老弱病残,不行使这种权利,不少人有自知之明,特别是妇女和几个上年纪人,知道这个队长不好当,主动弃权了,最后只有七个竞争对手,那就看谁的手气好了。
七人中,缑家四人,杨家三人,多年来两姓人明争暗斗,不管谁当队长,都因派活不公,记工不合理为由,吵来闹去的,有几次扭一起差点打起来,谁当队长,对家族不为自为。
曾干过队长的上年纪人作了明智选择,主动让贤。
七个抓阄人共同商定,纸蛋由不“结盟”人制作,免得有人从中作弊,小队会计姓田,属于'第三世界’,虽只上过四年学,但在碓臼沟算个“秀才”了,写写算算离他这盘菜成不了席,队里社员差不多都目不识丁,有几个人升大的字不识一斗,连自已名字都写不好,有了生产队,实行大集体,不管队长换来换去,他这会计稳坐钓鱼台,算来已是“十朝元老”了。田家单门独户,缑杨两姓谁也惹不起,田会计脑子灵活,很会来事,谁也不得罪,是队里有名的老“好人”。
目前唯有他才是两姓都信得过的人,作蛋的重任就落在他肩上。七个蛋有六个是空白,可“队长”这个蛋写什么?他心里憋气,感到别扭,这是哪的事,简直是……!可蛋上不管写啥,这七个人都不识字,未必能认出是啥字,他想写“鳖杂种”,这是当地骂人最恶毒的话,可那个“鳖”字怎么也想不起来,真是提笔忘字,他想画个老鳖,可谁都能看出是啥东西,他灵机一动,干脆写上“王八蛋”三个字。
别看捏蛋的就这七个人,看热闹的可不少,全队的男女老少几乎全来了,有几户连看门人都没留,都想看看“花”落谁家,谁是他们的“父母官”,这与他们今后的命运息息相关。
抓阄中有三人神色严肃,很庄重、很认真的样子,另四人嘻嘻哈哈并不在乎,但他们都有个共同愿望。没有监票人,没有唱票人,大家都是见证人,……七人依次排开,蛋当众亮开,前四人“名落孙山”,轮到第五人,“王八蛋”浮出水面,后两人也就省事了。
“王八蛋”是缑二旦抓着了。这是有名的“大不照脸”,多数人的脸刷的变了颜色,这种人干队长,能结个啥好茧?特别是杨姓的几家人,象灾难就要临头一样,耷拉着脸,垂头丧气。
“下届队长就是缑二旦了。”田会计当场宣布结果。
缑二旦显得神彩奕奕,要不是采取这新招,光靠民主选举,100年队长也不会落到他头上,就是他亲爹亲娘也未必会投他的票。
“新队长,说几句吧!”田会计心里不知啥滋味,面上看着挺拥护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缑二旦笑了笑,大嘴一张,开始放炮了:“以后我干队长,不管派谁啥活都不准挑挑拣拣,谁要背后拆我的台,我操他娘……”
众人愕然,全队社员无一吭声,只是脸变得越来越难看。
原在生产队,缑二旦是最难管的人,不管谁干队长,派他活合意了就干,不如意就要求调换,不调活他不是吵,就是骂,拿他都没法,他被列为生产队的“老大难”,就是他爹干队长,他还红脖子涨脸与他爹吵过几次,气得他爹拿着镢头要砸他,他说的话谁当爹都接受不了。
“你是啥爹哩,不过比我早来世上二十年。我要……还不定谁是谁爹哩!”当着众人面,他竟敢说这话,象这种儿,全国能挑出几个?
他爹差点没气晕,把镢头一丢,当着众人面趴地下给他跪个头:“二旦,以后你就是我爹行不行……”
当天夜里,缑家集中了几个长辈,把二旦狠狠训斥一顿,强迫他给爹赔不是。
他爹知道儿子是个啥虫鸟,捏完蛋回到家,就劝二旦他把这
个“队长”让出来,生产队不好领,几十口人给你要吃要喝要活干,这个家是好当的吗?
“你能干我咋不能干。”缑二旦不肯轻易放手,当队长,他企望多年,“我二十五六了还没说媳妇,你当老人的谁管过?现在你没听别人说吗,'找干部怕定量,找工人怕下放,思一思,想一想,不如找个农村小队长。’我不当队长,你叫我打一辈子光棍呀?”
他爹不吭声了。原来这个“二杆子”心里挺有数,他当队长是想说个媳妇。“工分工分,社员命根”,队长巴结人多,说不定还真有哪家闺女能看上!
缑二旦当队长,是多数社员包括缑家一些人都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可他偏偏抓着了,这个王八真有鳖运气,……大家心里都清楚,队里以后有好戏看了。
二旦劣迹斑斑,远近闻名,生就的坏才,在碓臼沟生产队随便拉出个人来,都能说出他几宗事。
六六年春,全国各地掀起学“毛著”高潮,山区也不例外。公社领导为了把学习真正落到实处,在各要道路口设立了站卡,凡是行人,必须熟背三段毛主席语录,方可放行,不会背的,对不起,你的事再紧,也得留步,突出政治是第一位的,'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直到你能背会三条语录为止。这天,队里派缑二旦去公社买种子路过一个卡,他不识字也不好好学,学生一问他傻了眼,半天背不出一个字。
“让你背'老三篇’咋半天不吭声,哑巴了?”设卡的多数是在校学生。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他真的用手比划起来,嘴里“呜啊呜啊……”乱叫。两个学生以为他真是哑巴,就放他过去了。回来又故技重演,偏巧过来一位本大队的熟人,问他:“二旦,干啥去啦?”
他忙给熟人递眼色,手还连连摆着,但这些被两个学生发现:“原来你这个哑巴是装的。”学生要去拦他,二旦连推带撞冲过去了,一个学生被推倒,还受点轻伤。事情很快反映到公社,这还了得!竟有人敢公然破坏“学习毛主席著作”,太胆大包天了!社长立刻派人将缑二旦抓到公社,大队支书和他家沾点老亲,往公社跑了几趟,社长跟前说尽了好话,极力担保,要不是他家出身好,人老几辈都逃过荒要过饭,那是非送到县里逮捕判刑不可,最轻也得戴顶“坏分子”帽子,管制劳动。
还有一次,他去管理区所在地的供销社,正看货架上的东西,他猛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不知是女教师还是管理区女干部)给女售货员递个眼色,往货架上呶了呶嘴。
女售货员心领神会,把一个小包包递给那位姑娘,那姑娘赶忙将东西往衣兜里一装,付完钱匆匆走了。
缑二旦象看出了详细。六十年代,市场上物资紧缺,好多商品是凭票、凭证、凭关系才能买到的,看这两个女人诡诡秘秘的,该不是人们常说的“开后门”吧……既然让我逮着了,咱得跟着沾个光,不能让你把好东西都卖给熟人……
“把刚才那东西也给我拿一个。”缑二旦也学着姑娘往段架上呶呶嘴,他象抓着了售货员的把柄,说话口气挺粗。
女售货员瞅他一眼,没有理睬。
缑二旦想,不想卖给我?他又提高了声音:“你是没听到还是咋的?把刚才……”
“那不是你用的东西!”女售货员极不情愿地回答。
“你别管是不是我用的……我是出钱买东西哩。”缑二旦不满地说,“那后门你能给别人开就不能给我开……”
“给,三毛五,拿钱!”售货员没好气地把东西摔给他。缑二旦付完钱走出供销社,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将小包打开,一看是条三寸来宽,尺把长,看布不象布,看胶不是胶,两边还穿着一根带子,这东西他从未见过,左看右看,猜不出这是啥东西,是干啥用的?这几毛钱不能白花。
“刚才我买那是……?”缑二旦拿着那玩意又折回来问女售货员。
“口罩。”女售货员看他傻儿巴叽的,没好气地说:“售出的东西一律不退。”
这天下午,十多个男女劳力在一道洼里垒堰垫地,休息时,缑二旦把那个玩意掏出来,炫耀说:“你们见过吗,现在研制的新式口罩,带上连耳朵都捂上了。”说着他还把那玩意往嘴上试了试。
立刻有人笑起来,缑二旦不懂,可队里有懂行的,特别是那几个年轻女人,红着脸扭过头窃窃地笑。缑二旦也跟着傻笑。最后他本家一个嫂子低声告诉她“那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才恍然大悟。
女人买这些东西,往往当着众人面羞于启齿,加上售货员也是个女的,暗示一下就明白了,缑二旦认为是“走后门”。
“你卖给我的口罩,我不懂也不会用,你先给我试试咋带的!”缑二旦觉得受了戏弄受了侮辱,怒气冲冲来找售货员麻烦。
“我不卖给你,你非要买……”女售货员有点理亏,说话并不理直气壮。
缑二旦不依不饶,硬要把那玩意往女售货员嘴上带,管理区干部闻听吵闹声赶了过来,一看缑二旦侮辱妇女,耍流氓,几个人扭着他胳膊带进一间屋子,把他关了起来,电话报告给公社领导,本来社长准备把他往县公安局送,大队支书二次出面作保,才使他皮肉没有吃苦,听说女售货员是社长的儿媳妇,真惹到家啦!你一个小山民敢欺侮……这还得了?社长也算海涵,放他一码,儿媳在公公跟前哭闹几次,社长总是劝,他是贫下中农,阶级兄弟,办错事可以改吗!”若社长嘴稍微一歪,缑二旦非被逮起来不可,吃苦受罪大着呢。
还有一次,他就不那么幸运了。这天他到县供销社领化肥,每个生产队只分配了百把斤,他爹就把他派来了。买化肥的人排成了队,他向同来的本大队人作个委托……轻易不来城,他想到隔壁的商场转一转。
商场里许多人在排队,一打听是买不要“布票”的叫啥“凡尔丁”布料,六块钱一米,听说这是大城市流行过来的东西,排队的一位中年妇女说,这布料姑娘们做衣服最漂亮了。他想着自己二十出头,早该说媳妇了,咱也买块洋玩意提前准备着,万一有媒人上门,这块“凡尔丁”能把姑娘迷住,买化肥带有钱。
紧俏商品都得排队,等了半天二旦心急火燎,眼看就要轮到时,突然来了两位穿戴时髦的姑娘,看来他俩与售货员很熟,一进门就打招呼,问在卖啥,售货员一说,两姑娘喜出望外。
“小苏,给我俩每人留二块。”售货员犹豫一下,然后递出几块布料。
“后边的不要排队了,布料卖完了!”售货员对一长溜排队人喊道。
排队的人并不马上离去,忽拉一下涌到柜台前。
“现在整天广播不许开后门,你咋还……她俩没排队你咋卖给她?”“平时领导是咋教育你的。”人们纷纷指责售货员。
“没有就没有啦,嚷也没用。”售货员不理这一套。
要数最亏的是缑二旦,正好轮着他,售货员将布料给时髦姑娘了。他叫喊得最凶最响:“不兴开后门你咋还开哩?领导给你开过会没有?学习过没有?”
“有意见到厕所提去。”售货员说句不类不伦的话,她象有恃无恐,藐视地看他一眼,“你这老杂皮,趁穿这布料吗。”
“你敢骂老爷我!”缑二旦恼羞成怒,但隔着柜台,他没法
撒野。
“找领导告她去!”有位陌生人给二旦出主意。
“该去那告去那告,想找谁找谁……。”售货员边收钱边回应说。她不吃这一壶。
“你、你……”缑二旦气急败坏又毫无办法,这毕竟不是碓臼沟,于是他粗野地骂道“你个鳖杂种……论着你爹了,你卖给你娘……”
“你……你个没教养的东西!”售货员脸气得铁青,两位姑娘也红着脸极为难堪。
缑二旦身后有个年轻人用手指捅捅他,“找谁也没用,说不定她爸就是领导。”接着他扒在二旦耳朵上给他出“高招”,指指其中一个正在付钱的时髦姑娘,“给她洗洗裤子,出出气算了。”
缑二旦一听是个绝法,趁围的人多,照年轻人说的办了。
这是盛夏,人们穿的衣服很薄。那女郎似乎感觉到裤子上热乎乎的,付完钱带着满脸羞辱匆匆走了。售货员还想给她说点什么,她连头都没回一下……
靠近两位时髦女郎的还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缑二旦没有掌握好“火力”误“伤”了她,那股黄泉溅到地上又喷在她刚擦过油的皮鞋上,当她弄清是怎么回事,高声呼喊:“有人耍流氓啦!有人耍流氓啦!”,立刻围过来不少人,其中不泛有维护治安秩序的……
缑二旦让抓了个“现行”,被人扭送到县军管组。
后来听说那两个走后门的女郎一位是县革委副主任的千金,另一位是宣传部长的女儿,女售货员的父亲真让那个青年猜中了,真的是百货公司的经理,怪不得她……
缑二旦被关了一个多月,又是那位大队支书把他保了出来。
一个臭名远扬,恶行累累的人当队长,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
全队社员都有这个预感。怪不得几年前,他母亲求这个托那个,到处央告人给他说媒,眼看都二十六了,这在山区算个老光棍了,仍无媒人踩过门坎。就是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他都畏之如虎,远远躲开。
那时候我在林场干护林员,经常路过碓臼沟生产队。缑二旦没当队长之前,我俩就熟识,他见我总爱胡抡瞎侃:
“小刘,你知道人为啥要结婚?”
“不太清楚。”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对你说,有三个目的。”缑二旦果然不出所料,他接着说,“为祖国造人材,为祖宗立后代,为个人图痛快。”
说完他自己先咧着嘴得意地笑了,这话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他自以为懂多识广话俏皮,在我跟前卖弄。
他还告诉我生产队的一个秘密:谁干队长谁就是碓臼沟的皇帝,不管是队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是他的“三宫六院”,这些女人很好打发,只要给她多记工分,派点好活,她就会……他还说现在队里十七岁以上的处女就剩杨家的憨闺女“烂菜帮”了……
我很想问问缑二旦,你说的这些话包括不包括你缑家的姐姐妹妹,你父亲也干了多年队长,他是不是也有过“三宫六院”?
缑二旦说话不保本,这我知道,碍于情面,我不能那么问,一掰他叉,他肯定要给我翻脸。后来证实他说的这些话,是另有目的。
我在这一带护林多年,碓臼沟的情况我还是熟悉的。缑杨两大姓的代表人物,一个是二旦父亲缑大年,杨家人都叫他“老狗头”,缑与狗是谐音,另一个绰号也不大好听“老狗旦”,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黑旦,老二就是这位刚上任的队长,按农村习惯,父子的名不能同字同音,可杨家与猴家有予盾,偏要这么叫,……
黑旦已成家生子,早已掂开锅灶了,二旦没成家,和父母一起过。
二旦母亲的绰号更难听,“鸡屁眼”,也是杨家人最先叫起来的。不知啥原因,他母亲一年四季眼是红的,见风就流泪,大眼角总是布满眼屎,这个“雅号”一方面说她的眼和鸡屁眼差不多,整天红红的,另一方面她家在全队是卫生最差,最邋遢。
杨山是杨家顶门立户的人,也曾干过多年队长,已逾五旬。他小时曾害过秃疮,虽治愈但留下许多“不毛之地”,这也给缑家人留下把柄,给他起了不少绰号,缑家出个民办教师,叫缑长明,在大队教学,他站在本族立场上,送给杨山一个比较文明的别称—“世界地图”,意思他的头上有海洋有陆地,缑长明在学校是教地理的,后来有人进行演化,叫“亮半天”。杨山很护头,一年四季都戴帽子,再热的天也捂着,虽然队里人光听说杨山是花脑袋,究竟是啥样,谁也未亲眼目赌过。
杨山的老婆年轻时很漂亮,在这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可她听说队里男女之间很乱,对自己男人看守很紧,只要杨山和别的女人一说话她就醋意大发,尤其是杨山当了队长,她管得就更严了,她不允许杨山单独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干活,一经发现,她会在家大哭大闹,缑家人也很会送外号,叫她“老黄菜”(当地人泡制的一种酸菜),久而久之,队里人几乎把她的真名实姓忘记了,只有在记工本上才会看到“张桂芬”三个字。
她的大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和她当闺女时差不多,算得上百里挑一,人送外号'白菜心’,意思是又白又嫩,她天资聪颖,曾在队里干过记工员,保管,现已出嫁,听说丈夫是县机关的一名干部,二闺女可就差劲了,模样长得也挺俊,就是智商差一点,已经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两只手合在一起是几根指头,在队里在家里只会干个死活,她会说一般的话,但绝说不上傻,缑家人笑话说:“出个精品,出个次品。”
二闺女就是缑二旦所提的“烂菜帮”。在这贫穷落后的山区,旧传统观念很强,仍然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次“老黄菜”与“鸡屁眼”对骂时,“鸡屁眼”战不过,揭她短,骂她家是“绝户头”,这大大刺伤了“老黄菜”的心。
老黄菜也算有本事,“四十五,肚一鼓”“四十八,猛一发”在其她女人看来已到了闭经的年龄,可她三年里连生两个带把的,令缑家人膛目结舌,惊诧不已。杨家人很会给儿子起名,大儿叫“七狼”,二儿叫“八虎”,曾有一出杨家戏,“七狼八虎闯幽州”。两个孩子的名就是根据这出戏起的,过去缑家人常说他家是“杨门女将”,起这名是故意气缑家人的,看你还说不说杨家绝“户头”,人常说,不怕得子晚,就怕不长寿,五十得子还不迟,队里人则把“七狼”、“八虎”叫作“大萝卜”“小萝卜”,杨家光有白菜不行,也得有萝卜,这一下算全啦。
“老黄菜”一次在地里干活,对别人说,“我家老大是青头萝卜;老二是狗头萝卜”,为此,两家人还大闹一场,缑大年外号“老狗头”,缑家人听到这话说是在骂缑家人哩,杨缑两家爆发一场“战争”……
杨家人很爱整洁,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屋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就是“烂菜帮”也打扮得齐齐楚楚,……
缑二旦家就不同了,院里牛屎猪粪一堆一堆,让人难以下脚,逢年过节,他家才打扫一次。“鸡屁眼”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衣服上的饭咯巴启明发亮,有人说,她衣服上能擦着火柴,本来是个精人,看着和憨人差不多。
我还清楚记得刚来这里护林,第一次去缑大年家的情况:因我长年跑山患上严重的关节炎,每到刮风下雨就疼得厉害,我在场里忘记吃药,转到礁臼沟才想起这件事。
我新来乍到,对各家情况不熟悉。正好我遇上“老黄菜”(后来才知道她的名)背把镢头去干活,我问谁家有开水,她对我说:
“去队长老狗头家,他家干净、齐楚。”
我按她的指点进了缑大年的家,正好碰上二旦娘,听说我找开水吃药,她在屋里忙吩咐,“你到灶火拿个碗。”
其实我一进这个院子,又见二旦娘肮脏的样就觉上了当,这能和“干净齐楚”对上号吗?我拿碗院里一看,那碗底分明还有黑色的污水根,这里并不缺水,他家紧靠下沟小河……我正拿碗往下倒水根,二旦娘看到了。
“那个护林员,开水在这屋。”她招呼我。
我想农村就是这样,不能与单位比,那碗用开水涮一涮,就等于消毒了,无所谓!可我想不到的是,二旦娘接过碗拿起搭在肩上的粗布毛巾在碗里飞快地拧了几圈,我清楚地看到碗中又多了几条黑道道。
后来我才发现她肩上搭的那条毛巾是擦汗和擦眼用的,就是我这个有鼻炎的人也嗅到了上面散发出的异味。二旦娘很快倒上水,把碗放在桌子上。“太热、凉一凉吧。”她说。这时我才注意到床上还躺个病人,是二旦的爷爷,听说他得的是鼓症,已病入膏肓,床上躺着支时候,单等咽最后那口气,忽然,一股股恶臭袭来,我仔细搜寻,发现这味是从床底下病人的便盆里散发出来的。
屋内的瘴气薰得我窒息,令我阵阵作呕,屋里的老苍蝇成群结对更让我讨厌,“嗡嗡”叫着直打脸。
我正想找个借口退出来,二旦娘热情地端起那碗水,正要递给我,发现碗里有几个黑色东西,那是三只老苍蝇,有二只已溺水身亡,有一只在水中打着转,作垂死挣扎……
我接碗的手犹豫了,二旦娘眼不花,她不但看到我面有难色,同时也看到碗里的几只“亡命徒”,于是,她将碗倾斜着,用那缺少了二颗门牙的嘴往外吹那漂浮物,她费好大劲才将水中的苍蝇遗体清理出去,我清楚地看到,她嘴中的唾液并在少量地喷进碗里,我肚里的肠胃一阵翻动,我努力往下压,唯恐肚里的东西破口而出。
我怎么也不愿接这个碗,这水中已溶进多种污染物。
“俺农村就这样。”二旦娘说,“你可别嫌脏。”
“不,不……”我嘴虽这么说,可胃阵阵蠕动,不愿接收。我想象不出这家人平时是怎么生活的。既然人家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毒药我也得把它喝下去,不然,就辜负了主人的好心,显得太失礼了。
水刚到嘴边,胃就开始抗议了。“反作用力”提前爆发了,我强屏着气喝了两口,就再也顾不上礼节,放下碗急忙跑出门,嘴里已憋满了呕吐物,好一阵翻江倒海,连早饭都搭进去了。
此后,我再没踏进过缑二旦家的门。多少年过去,每想起那碗水,胃还阵阵翻动。
这个“老黄菜”,真不是东西,刚见面就给我开这种玩笑,分明是耍弄我。当时缑大年当队长,现在轮着他儿子缑二旦了,这条沟,还是他缑家的天下。
碓臼沟的队长从来就不好干,都说队里人复杂,不好领。缑二旦上任后,更是天天硝烟不断,干一天活就有半天在吵嚷,缑二旦对农活根本不懂,可他又听不进别人规劝,随心所欲瞎指挥,他着急了一会扣这个人的工分,一会又要停那个人的工,这个“二百五”,翻脸不认人,不论侯爷王爷,就是他缑家长辈也不例外,他爹的忠告他都听不进,有二次他的本家叔叔,气愤之极,要拿家什揍他。
“别看你是爹哩叔哩,在家是长辈,队里都得归我管,给你活不干,七天内不另派活。你想干啥你干啥,你想咋干你咋干。反正队里没有工!”缑二旦经常这样说。
全队社员都和他作上了对,不管杨家、缑家只要有人和他吵架,群起而攻之,矛头一律对准他,特别是那几个曾干过队长的上年纪人,联合到大队要求撤换二旦的队长:象他这样瞎折腾,活干不到点子上,地里打不出粮食,全队几十口人喝西北风?
“你们碓臼沟是个独立王国,谁也管不了,有啥问题你们自己解决。”大队长如是说,“当初捏蛋你们咋不给大队请示?”
“谁敢提撤我队长,我抄谁的家,我日他亲娘”。缑二旦放出这样的话,大家知道,二旦啥事都干得出来。
大队不做主,社员们只好忍气吞声了,外队的人也笑话说,碓臼沟你是自作自受,谁叫你们捏蛋当队长哩!请神容易送神难,一届队长干三年,半年不到,你就想推翻重来,没那么容易。
缑二旦真正目的还没达到,他干队长是为了说媳妇,殊不知队长干了快一年连个媒人的影都没见,缑二旦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在生产队会议上公开说:你们都说我是个祸害,祸害就祸害,谁能给我说房媳妇,我立刻让出队长,……他公开了下台条件,但没人敢揭这个榜,谁也不愿管他的闲事,更不愿将闺女往火坑里推。
社员和队长吵架本是家常便饭,我每天护林走几个生产队碰到这情况多了,司空见惯。可这次碓臼沟的干架我记忆特深:
杨山与二旦正在路边地里对骂,我来得晚,不知因何引起。缑家人也在一旁袖手旁观,没人替二旦帮腔,都围在旁边坐山观虎斗,还时不时发出嘻笑声,象看“西洋镜”。
“我日你娘,你个世界地图,”缑二旦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杨山,“你个丈人头还想推翻我这队长呀!尿泡尿照一照,看你有这本事没有!”
“离你娘近,回家和鸡屁股……”难听的话杨山骂不出口,“老黄菜”顶了上去。接下来骂的话那就更难听了,简直不堪入耳,他们还把把死去多年的老爷老奶从地下翻腾出来,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常想,当母亲的算倒霉了,生他、养他,长大给他娶媳妇,
照应孩子,每当他和别人吵架时,动不动就是“日你娘”,“娘那个X”稍文明点的也是“他妈的”“奶奶的”,很少有骂“他爹那个球”“他爷那个蛋”的。当母亲的总是吃亏,这太不公平了。
“你们是聋子,还是哑巴?他杨家骂咱人老几辈,把老祖先都翻出来了!你们耳朵不发热?”缑二旦开始煽动他家族的人。
“你先骂人家,都不兴人家还你啦。”缑家的一个长辈说,向理不能向人,缑家也有主持公道的。
“你敢这样说,以后我就不认你这个鸡巴叔!”缑二旦六亲不认了。
“白让你披一张人皮。”他叔骂他一句,使性走了。
缑二旦看自己孤立无援,恼羞成怒,他上前抓着杨山的衣领扭打起来,嘴上也没闲着,仍在狂骂。
“老黄菜”看自己丈夫年老力弱,不是身强力壮的二旦对手,忙上前助阵。抓二旦的头发,“好啊,你两个打一个,你就是全家上我也不怕!”二旦奋力与杨家两口搏斗,撕扯中,杨山的帽子被撞落在地,这时杨山什么也不顾了,两手抱着头去地上捡帽子,缑二旦这下可摸着“决窍”了,当杨山又靠近时,他冷不防将杨山的帽子抓起,扔向一边。
杨山又两手捂头去地上捡帽子。
许多人这才看清杨山的花得脑是个啥模样,过去光听说,谁也没见过,这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让人开眼界了,围观者中有人发出不太礼貌的笑声。
缑二旦看杨山的狼狈像,站在原地也暗自高兴。冷不丁“老黄菜”扑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扇他几个耳光,缑二旦防不胜防被打得懵头转向。“老黄菜’用意清楚:你敢揭短,我就打脸,常话说,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这是老黄菜针锋相对的报复。
杨山广庭大众面前“丢丑”,不敢恋战,主动撤出“战斗”,他早已面红耳赤,多年严守的秘密暴露了,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双方都不沾光,都不吃亏,也算是打个平手。
直到“偃旗息鼓”,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据说缑杨两家很早以前关系还是挺不错的,红白事互相来往互相帮忙,热热和和,两姓之间还结了几对亲家,缑杨姓氏都论上辈了,“叔婶伯娘”晚辈人不称呼不说话,互敬互重,两好和一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有时长辈晚辈之间拌几句嘴,不出三天就忘脑门后了,关系仍和好如初……
缑、杨两家矛盾据说,是在缑大年干队长时的一件事引起的:这是一年春天,清明节的前后,队里的那群羊一夜之间突然死了二十多只,还有三十多只羊躺在圈里哀嚎着,奄奄一息。羊群有可能面临着“全军覆灭”的危险。群众弄不清这叫啥病,何因引起,当地土话“羊倒圈”,一二天内,整群羊会死得一只不剩,队长包括全队社员都非常着急,惊慌,但又手足无措,“羊倒圈”过去曾有发生,对羊群是个灭顶之灾,还是杨山提醒,缑大年忙派人去大队叫兽医,能救活几只算几只吧,秋后分红还指望卖几只羊……
我也听人说过,羊“倒圈”属于一种发生在羊群里的急性霍乱病。
不知是哪个多嘴长舌头的人是无中生有,还是恶意中伤,或有其它目的,背后告诉队长缑大年说,下午曾看到“老黄菜”进羊圈里解过手。缑大年正在气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老黄菜”大骂一通,还扬言要扣她全家人的工分,赔偿队里的损失。
“老黄菜”赌咒发誓矢口否认这件事,并咒骂那个诬她去羊圈的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缑大年想着“象这类的事,让谁也不会承认,”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骂“老黄菜”是队里的“丧门星”。
老黄菜怎能接受这“罪魁祸首”!,她嘴不干,舌不燥,指鸡骂狗,指桑骂槐,连敲打带挂齿,好一番发泄……
杨山也不善罢甘休,死那么多羊,他不想在队里背这个名,找到缑大年非让拉出那个“见证人”不可,这堆臭屎不是随便就给那个人头上扣的,他要缑大年还他家个“清白”,缑大年自然不肯交出“长舌头”人。于是两家老婆进行了唇枪舌剑,污言秽语大动干戈的嘴仗……把缑杨两家多年来的友情全骂完了。
不知从何时起,当地有个迷信说法,女人身上不干净,进羊圈解手会给羊群带去邪气的,在这一带山区,不管老人小孩,几乎全知道这个忌讳……你“老黄菜”五十的人,不是明知故犯吗?队里的财产,人人有份,你老黄菜“坏这良心”是何用意?……队里的多数群众,都把忌恨强加到杨山全家身上,见了他家人都怒目而视,嗤之以鼻。
兽医赶来了,经检查,确诊羊是中毒死亡,并推断说,有可能是误食了山上的一种黑叶草,兽医说,在其它生产队,也遇到过这情况。不过,都没你队里的严重,黑叶草春天刚发芽毒性很大,到枝叶展开,毒性自然就小了。
缑大年和几个队干部在羊倌的指引下,顺着那天放羊的路线进行寻找,果然在一道石崖上发现了这种黑叶草……
羊死亡的原因弄清了,缑大年还专门向“老黄菜”赔了不是,可“老黄菜”心里窝着的这股火不是几句道歉话所能消除的,她要缑大年报出“诬”她的人是谁,她也认识认识,我和他有啥冤,有啥仇,他干吗要陷害我!可缑大年坚决为长舌人保密,不肯暴露……
“你不说出来,就是你家人说的。”老黄菜并不好惹,一副不依不饶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说我其它我都能忍,说我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我一辈子也咽不下这口气”。
“随你怎样想吧。”缑大年甩手走了。
矛盾的根就这样种下了。明明是羊倌的不负责任,你队长偏听小人谗言,制造“冤、假、错”案。可杀人不过头点地,队长上门赔不是,你老黄菜该罢休了,谁能不说错话,不办错事?
星转斗移,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缑大年下台,杨山当了队长。在一个秋天,全队劳力在一个山洼里垒堰造地,收工回家时,有人举报二旦娘在草捆里夹带几穗青玉米,杨山当众将“鸡屁眼”的草捆打开,几穗玉米赫然显露……
二旦娘不但在全队面前丢了丑,还被罚了五个工……杨家总算出了一口气。
从此,缑杨两家矛盾进一步加剧,最后发展到仇上仇、冤上冤的地步,缑大年和杨山,是缑杨两家的代表人物,是两姓的族长,不管得罪哪一个,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家族,他们都有各自的阵营,最受难为的是那三家联姻的亲家,站在哪一方也不合适,左右为难,一边是家族,一边是亲家,谁也不能得罪,但又不能一直保持沉默,怕本族人骂他们“忘记自己姓啥了”,又怕亲家骂“六亲不认”,伤了和气,断了来往,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这几家人也说上几句“维护”本族的话,顾顾面子,亲家之间达成谅解,逢年过节,儿女来往,亲家还是亲家。
两家的矛盾潜移默化又传给了下一代。
缑二旦与杨山两口“交战”不到二个月,队里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事:杨山家的“烂菜帮”被人强暴了,听说下身还流了不少血……,队里人都在骂,“是哪个不通人性的畜生,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该遭雷轰天打,”……不久,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将缑二旦带走了。
据说是“老黄菜”通过在县里工作的女婿报的案,说缑二旦在杨家人去地干活之机,偷偷潜入她家……
共产党的政策历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没过几天,来抓缑二旦的两个公安人员又带着两个医院的大夫(一男一女)来到碓臼沟,听说对“烂菜帮”要进行人身检查……
事后听说这几个人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在屋里折腾好半天,“烂菜帮”屋里又哭又闹就是不脱裤……
“还是干那我不叫!还是干那我不叫!……”这是从杨家院里传出“烂菜帮”的哭喊声。
队里有人偷偷告诉我,说县里来的几个人都是笨蛋,“烂菜帮”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那几个人累得“呼吃呼吃”,硬是没把裤子退下来,最后还是老黄菜哄了半天……是检查了,还是没检查,谁也说不清,结果如何更是不得而知,这样的事杨家人不是会对外说的。
县里来的四个人走在路上还不断学着那句话,“还是干那我不叫……”他们见了“稀奇”。队里人在地干活,只要杨家人不在场,也爱捏着嗓子:“还是干那我不叫!”
事情出来后,我忆起缑二旦以前对我说的一句话,“队里十七岁以上的处女只剩'烂菜帮’了,看来他很早就打有这个主意,这次把他抓走,想着不会冤枉他,有人背后对我说,只有缑二旦才能办出这等事……
不管啥事,都是有向东有向西的。缑二旦住了公安局,蹲了黑屋,不少人感到“大快人心”,说他是自作自受,但也有人生出同情,跟着缑家替二旦鸣冤叫屈。
“谁不知道缑家和杨家有隔阂,前些时还打过一架。”这是一户杂姓人说的,缑二旦的哥哥黑旦公开出来散布说,“这是杨家有意诬陷二旦哩!我相信兄弟不会办那事。”关键时刻,还是手足情同胞近。
“她家'烂菜帮’几个人都扒不掉裤子,二旦强奸她这可能吗?”夫唱妇随,黑旦媳妇这么说。
但队里的多数人另有看法:
“二旦生就的坏才,这事他能办出来。”
“听说二旦拿糖果哄着烂菜帮脱的裤……下身还流不少血。”
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这件事,对杨家来说,恐怕算是最大的“家丑”了,据说老黄菜开始也有些犹豫,若告发,那方圆百里要传得沸沸扬扬,名声不好,若吃这个哑巴亏,太憋气!缑杨两家闹了这么多年,几乎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你个缺八辈子德的缑二旦,竟能干出这等事!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骑在杨家头上拉屎拉尿吗?这一次忍了,他二旦下一步还不知怎样欺压你呢,说不定他还敢骑着灶台往你锅里屙哩!“老黄菜”和杨山一商量,丢人就丢人吧,看谁丢的人大。
一个多月后,不知怎么,缑二旦被放了回来。听说他在里边死不承认,始终坚持说和杨家有矛盾,是杨家人诬陷他的,医生的检查结果听说很不严肃很不认真,似是而非……还有人说这是有人去县里活动……
算来缑二旦这是“二进宫”了,他家那个当大队支书的老亲又排上了用场,他到公安局说,两家有积怨,二旦当队长也得罪过不少人……
缑二旦是被保出来的,听说公安局办案人并不想放他,他有“前科”,商场“耍流氓”的事备有他的案,根据办案人员分析判断,缑二旦强奸“烂菜帮”可能是事实。
是真是假,缑二旦心里最清楚,真冤屈他,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受气的主,回来非闹个天昏地暗不可,可他回家后,屋里钻了三天才出来,见了杨家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老黄菜”想着不能就这样拉倒,缑二旦就这么不长不圆放出来了?按理说还不判个三年五年,杨山劝她,大队支书向着缑
家,替二旦说话,不管长短,反正他也住了……“老黄菜”也去
公安局找过,没人理睬,她只好憋着气又回来了。
后来杨山提醒她,大队支书对他家有成见,几年前,支书看上了他家闺女白菜心,想让给他其貌不扬的儿子作媳妇,托几个媒人来说,杨家不买帐,回绝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支书对他家一直耿耿于怀……
二旦回来没几天,支书传下话,说缑二旦“强奸”问题没落实,公安局没定案,不敢说他有问题,也不敢说他没问题,暂时队长还是队长……
杨家人骂他是个“混蛋支书”,是个少天没日头的“土皇帝”。
二旦被带走后,队长一职由田会计临时代理,他派活记工倒也公平、公正,缑杨两家他谁也不惹,生产队倒也安静了一段日子。
以前生产队有副队长,可二旦当队长后,这个职让谁干谁不干,都知道二旦的伙计不好搁。二旦,二旦,他的人性和他的名字一个样,胡干乱来,你若顺着他,等于“为虎作伥”“同流合污”,不和他保持一致,就得整天吵吵闹闹,捣你一肚气。谁也不想给他当副手,这正和缑二旦的意,他可以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了……
田会计这次才真正看到缑二旦背后的社会背景并不简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强奸案,他竟能消遥法外。杨家那个在县里当干部的女婿都斗不过他,可想而知,缑家的势力有多大!自家单门独姓,也只有“腑首称臣”了。
缑二旦“官复原职”,杨山家为了表示抗议,全家一连罢了十天工(没出勤)。
队里有个孙家媳妇,三十来岁,名叫大花,平时爱说点闲话,管些闲事,这次不知是受人之托还是出于好意,她迈进杨山家的门。
“我说杨婶呀,咱俩家平时相处不错,出了那个事,我听着也挺生气的……”大花绕来绕去逐步靠近正题。“咱娘俩不是外人,说天说地,我知道你不计较……
“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别吃一口吐半口的?”这倒显得“老黄菜”痛快了。
“那我就直说啦!”大花和盘托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不管那事是真是假,二旦也出来了,叫我看倒不如……”
“你别再往下说了。”“老黄菜”截住她的话头,“孙家媳妇,这孬点是谁给你出的?”她一听来气了。
“我也是为你两家着想。”大花继续说,“你想咱家闺女本来就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又出了那种事,以后婆家不好找呀!婶,你说是不是?”
“哪怕我养她一辈子,也不会许给那个没人性的王八蛋!”“老黄菜”忿忿地说。
“这二旦虽说不照脸,可也挺能干的。”大花根本不理会“老黄菜”的态度,一心想把事促成,仍然在说,“这个社会不就是下力气挣工分吃饭吗,要说二旦也不懒,能吃苦……说不定找个媳妇成个家,兴许能变……”
“他变不变俺管不着。”“老黄菜”突然变了脸,站了起来。
“婶,你再好好想想,”大花仍坚持不懈想把好事办成,“我看二旦是个好茬,只要你这边同意,那边……”看来大花是有人串掇她来了。
“孙家媳妇,你要真看二旦不错,那就等你家闺女长大嫁给他。”“老黄菜”开始出口伤人了,这是她毫不客气下的“驱客令”。
“婶,你咋这样说话。”大花碰个硬钉,她站起来要走,“刚才的话算我没说。”
“不是看咱一个队的份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我非拿棍
把你打出来不可。”“老黄菜”的脸特别难看,说出的话也特别难听。
孙家媳妇讨个大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杨山家的人强忍“奇耻大辱”,活还得干,日子还得过。
缑二旦不管怎样也算受教育了,回来他没敢张狂,两次“小黑屋”(监狱),使他多少懂点天高地厚了。恢复队长后,他确实夹着尾巴安生了一段日子,队里的事民主了,也能听进别人的建议了。
但也不能说缑二旦干队长一点好事没做,最明显的是对集体财产监督的力度增强了,这是全队人有目共赌的。
碓臼沟别看队不大,象虫鸟一样,不论大小,五脏俱全。过去生产队除了队长,还有副队长、会计、保管,后来上边开会说,“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这是毛主席语录,不管干啥工作,首先要突出政治,这样生产队又多个政治队长,负责全队的政治学习,其实这个政治队长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滥竽充数”罢了。生产队从来没有组织过专门的政治学习,就是传达上级文件,也派不上啥用场,他不识字,不会念。增补这个位是为了应付形势。后来,上边又说,农村的每项工作都要充分依靠贫下中农,因为他们是群众的大多数,他们对共产党、毛主席最有阶级感情,于是,生产队又增加一名贫下中农代表,这虽算不上什么官,可队里的大事小事都得找他商量,他是社员的代表,享受副队长待遇。
队“官”都不是白当的,请看他们的每月补工情况,队长10,副队长8,会计10,保管8,政治队长8个,贫下中农代表7个,记工员……另外生产队还负担一个民办教师……
这些队官多数并不管事,每月只拿补助,不负实际责任。不管他们补助多少工,最后吃亏的还是社员群众,羊毛出在羊身上……
缑二旦一上任,看到这些“光补工”不管事的,首先来个“精兵简政”,队长、政治队长他一肩挑,会计兼贫下中农代表,另设一名保管,六个人的事三人担,减少补工数量,这个方案队里多数人是拥护的,可少数人提出:“那以后你和会计、保管扣手贪污咋办?”这问题反映到大队,大队长、支书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生产队的干部组成,那是公社有明文规定的。一个不能少。你一个生产队不能想咋干就咋干!按要求你碓臼沟还缺个副队长,少个妇女队长,这个以后还必须得补上。
大队对缑二旦的“精简”方案全盘否定。气得缑二旦直骂娘,于是队里的当“官”热又沉渣泛起,他们看中的不是官位权力,而是每月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的定补工,工分里可有钱有粮食呀!
要说碓臼沟是个穷队,仓库里没啥东西,除了一些种子粮,按上边规定留的储备粮,牛饲料,总共不足伍佰斤,加上一些破烂农具,叉把、扫帚、牛笼嘴……,我去过他们仓库,知道底细。
仓库过去是一把锁三把钥匙,队长、会计、保管各拿一把,三人中谁都可以随便打开仓库门,社员多次反映,仓库里的粮食莫明其妙地少了,究其原因,谁也解释不清,最后只好让老鼠受个“冤枉”。
缑二旦大胆改革,加大监督力度,所有队干部,包括贫下中农代表在内,仓库门上每人一把锁,需要打开仓库门,队干部必须全部到场,缺一不可,各拿各的钥匙,各开各的锁,只要一把打不开,你就休想进去门。
这下群众放心了,队干部坚守自盗的嫌疑没有了。从仓库往外倒腾啥,你得六个人合伙,这种可能太小了,这办法虽然繁琐,可避免了漏洞。
缑二旦也会想门,仓库的两扇门上多加了几道门拴,他站得高看得远,门下端还留有余地,他怕万一上边再来啥新精神,增加队干部,得留点位置,仓库门成了碓臼沟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上下几道门拴,酷似中式上衣缀着的排扣,并且整齐划一,六个“铁将军”忠实地把守着仓库。缑二旦这个“创造发明”,吸引了周围不少生产队前来参观学习。还有生产队邀请缑二旦前去传经送宝,一时间,缑二旦隔门坎吹喇叭—名声在外,同时也引来几位不知底细的好心人前来提媒,可他的名声不耐打听,还没等他和姑娘见面,媒人就一去不复返了。
一次我路过碓臼沟碰上二旦队长,他给我提个奇怪的问题:
“小刘,你说生产队啥最多?”
“你队里穷得叮当响,啥多!……”我想了半天说,“你这山上的石头多,沟里的杂草多,队里的闲话多。”
“你没说到正地方。”缑二旦说,“生产队的工分最多,要多少,有多少,几十年上百年都用不完……”他象探测出一个秘密,开心地笑了。
“你想过没有,地里打不出粮食,工分越多越不值钱。”我怕他不会算这个帐,就提醒他,“工分多不一定是好事。”
“我想也是这个理。”看来缑二旦的脑子也转圈,他摇摇头叹口气,“唉!没法子!”
二旦对我说,生产队秋后算帐,每个劳动日才七分钱,就这队里还是卖了七只羊,几棵大树把钱搁进去算的,不是这一个工恐怕连二分钱都不到。队里劳动日最高时还是杨山干队长,一个工九分钱,缑二旦最后踌躇满志地对我说,“我干这三年队长,要让每个工平均超过一角钱,小刘,不信你以后看……!”
我想不到他这种人也知道争口气,他是想让群众看他缑二旦当队长到底行不行。
“不怕没力气,就怕没志气。”我鼓励他说,“你只要有个奋斗目标,超过历任队长,群众自然会拥护你……”
我不知缑二旦说这番话还另有用意,停一会,他叹口气,说:
“你听说了吗,杨山家的那个'烂菜帮’明天就要出嫁了,……人家找的男人还挺不错,就是家里穷了点……”
“在咱这山上憨闺女也不缺婆家,好男人也打光棍,看来这一带是男的多,女的少。”我说。
“象咱这不憨不傻的,二十六七了说不上媳妇。唉!”缑二旦感慨的说,他长叹一口气,我感觉他对“烂菜帮”还情有独钟,对她的出嫁感到惋惜、伤感,“烂菜帮”虽智商低一些,但模样并不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下气,你那婚姻还不透。”我安慰他。“只要干好队长,不愁说不上个媳妇。”
“小刘,你真会说话。”他咧着嘴笑了。
缑二旦还告诉我,他队里准备开“忆苦思甜”会,正在积极筹备。他准备把教学的本家兄长缑长明请回来,让他教社员几首歌,再琢磨几句口号,其它队的忆苦会都开过了,他都列席参加了,但他说其它队开的简直不象样,乱七八糟的……他决心在本大队树个榜样,将其它队都盖了。
这真令我意想不到,缑二旦也有雄心大志,他想出出风头,露露脸,希望能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他的言外之意我已听出来了,他想早点说个媳妇成个家,尽快结束这光棍生活,后来他的这个愿望真实现了,我是三十年后才知道的。
缑二旦的堂兄缑长明,是个不拿工资的民办教师,靠工分吃饭,他每年的劳动日是礁臼沟生产队负担的,因此队里有啥事,他召之即来。
教歌的地点选在大皂角树下,由于社员不识谱,不懂节拍,教的难度较大,维长明先是晚上教,但进度太慢,后来把白天也用上了,全队停工学唱歌,缑长明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可社员没文化,记性差,光歌词就讲大半天,就这还是有人似懂非懂,特别是上年纪的人,会了上句忘了下句,缑大年说:“学歌比干活都费劲,干脆让俺上山背石头得了。”缑二旦当然不会同意,他说:“这是政治任务,不好好学唱这几首歌,那就是对毛主席,对共产党没阶级感情!”他也会说二句时兴的政治术语。
歌不是白学的,生产队还给记工分,学一天歌和干一天活一个样,缑长明见了我苦笑笑说:“这可比教学生难多了。”
缑二旦不知是以私人名义还是代表生产队,他邀请我到开会那天一定参加。那天不但要忆苦还要吃'忆苦饭’,“思甜”。那不用说了,这种教育形式,当时在农村很普遍,但林场没有搞过,这次我也想听听看看,受受教育。
开会那天,我准时来到碓臼沟。皂角树下早已布置好,会场前放一张三斗桌,还有几条办红白事用的窄条凳,墙上,树上还贴了标语,“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会场上已来了不少人,除本队的男女老幼,大队干部几乎全到了,还有其它生产队代表(多数是队长)。这个村的大小队干部,我几乎全认识,不少人给我打招呼,给我让凳,群众并不叫我护林员,而是土话“看山”的,“管林”的。
缑二旦跑前跑后,忙得不异乐乎,见了我只点一下头,……,忆苦会开始,首先全体起立,高唱:“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歌就是在这时唱的。
指挥打拍的仍然缑长明,他今天特别卖力,不但打着拍,还高声领着唱。然而,歌词与现实不协调,我听着别扭,明明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而是一轮红日,……本来“忆苦思甜”会不能耽误生产,可山区情况特殊,一个小队涉及十几里,有七老八十,拄拐仗的,还有怀抱婴儿的……夜晚行走不方便,就改在白天了。
能够把歌完全唱下来的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多数是滥竽充数,高音、中音、低音参差不齐,粗嗓、尖嗓、吵哑嗓,高低不分,有第一句没唱完,有人就开始唱第二句,弄得缑长明拍也不知怎么打才好,其实好多人并不知他两胳膊晃来晃去是干啥的。尤其是那些老年人,都是跟着胡哼的,还有光张嘴不发音的,有几个老太太连嘴都不想张……
歌好不容易唱完,诉苦开始。第一个上台的是缑大年,他话没出口先哽噎了,他说:民国三十二年,天气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加上兵荒马乱,全家活不下去,他父亲带着一家五口去山西逃荒……要饭路上他母亲将姐姐送了人家,一个弟弟饿死在荒山野外……
紧接着,杨山上台……,他倒是没有逃过荒要过饭,可他的家落得比缑大年还惨,他家种有几亩薄地,母亲会过日子,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家里总算没有断过顿,……这是冬天的一个晚上,院子里闯进几个人,也不知是国民党还是土匪,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他家里里外外翻一遍,凡是能吃的粮食包括红薯干,能穿的衣服都洗劫一空,临走还杀了他的父母,哥哥,姐姐,他是被父亲藏在柴垛里才拣一条命……
控诉人一个接一个,哭声一阵盖过一阵……
我也陪着流了不少泪。当控诉人说到悲痛处,缑二旦也跟着嚎啕大哭,把呼口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缑长明急忙提醒他,这他才猛然想起,草草抹了几把泪。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缑二旦震臂高呼,全场人也狂风雷鸣般跟着喊。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缑大年、杨山原来都是苦大仇深的阶级弟兄,他俩在思甜时都说:现在生活虽说苦一点,还不能填饱肚子,可没见饿死人,更没有土匪杀人放火……,人人有活干,人人有饭吃……
国家还是“一穷二白”,更别说你深山沟里的生产队了。支书最后讲:现在我们虽然还面临着许多困难,但和旧社会比起来,天上地下两重天,要想改变贫穷落后面貌,就得艰苦奋斗,正象毛主席所说:“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支书的话铿锵有力,充满信心。
大会将要结束时要唱另两首歌,“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程序是事先编排好的。
唱完歌吃忆苦饭,我也拿碗品尝一下,那野菜汤黑乎乎的,不知都是些啥玩意,到嘴里又苦又涩,难以下咽,我认识其中有一种叫刺叶菜的,可能有些老,吃着直扎嘴,老年人边喝边说:“旧社会能有这吃,也不会饿不死那么多人”。
有几个大小队干部评价说:“二旦组织的这个忆苦思甜会最成功,在大队属第一!”
缑二旦听了这些赞扬话,洋洋自得,但嘴上且谦虚地说:“算不上,算不上”。“思甜饭”早已备好,六个女劳力整整忙活了两天,白馒头蒸了几大筐,听说队里小麦不够,又到外队借了百把斤,凡参加会议的每人两个白馍,连吃奶的孩子都算数,怪不得好多家都锁门闭户,原来是冲着思甜馍来的,许多人领着白馒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也许有些户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顿白面。
我是列席参加,不能沾群众的光,悄悄溜了。到山半坡,缑二旦发现了我,连声叫着,我摆摆手头也不回,白馍对于我来说,已不是啥稀罕物。
不久,我听到一件令我感到吃惊的事,缑二旦不知是受点赞扬,头脑膨胀,突发奇想,还是背后有人窜掇(有人怀疑是缑长明的主意),他竟然提出要改生产队的名字,礁臼沟已有一百多年历史,是祖辈传下来的……,缑二旦说过去队里人闹不团结,吵嘴打架,都怨这个队名起的不好,碓臼,不就是拿着石杵在臼里捣来捣去?你叫碓臼沟,那不明明就是让捣的?不少人听着觉得也有道理,甚至队里有些人乱性,搞腐化,也说与这名字有关……但那些上年纪人许是思想陈旧,坚决表示反对……
礁臼沟是以皂角树下那个石碓臼起的名,相传很早以前,这个碓臼一斗谷能捣出八升米,而其它地方的碓臼则只能出六升至六升半,消息在这一带传开,群众都说这是尊神碓臼,是老天爷来救这一方人的。
于是,周围几十里的人都舍近求远,背着谷来这里捣米,碓臼前有时排成了队,黑夜白天捣米人不断。后来有人越传越神,有人说,这个碓臼捣出的米香,熬出的饭好喝。时间一长这个碓臼是啥时凿成啥时启用,连主家杨山的祖爷也记不清是啥日子,最后请一个据说算得很神的阴阳先生掐个日子,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掐算半天,才定在阴历四月四,这是碓臼的生日,每到这一天,周围群众象赶庙会一样拿着香、鞭祭品来给碓臼祝寿。
再后来,有人把碓臼传得更加神乎其神,说这个碓臼凿成后没有使用就发现里边有谷糠,听说是王母娘娘下凡捣了第一臼米……
山里群众不懂科学,多数人都信这个,层出不穷的传说,给碓臼增加了神秘色彩,人们没有把它当成是石头用具,而是把它看成神的象征,神的化身,就是那棵几个人搂不住的皂角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传说王母娘娘捣米累了靠在皂角树上歇过凉……
时间一久,碓臼,皂角树神机妙用进一步扩大,乞子的,求药治病的络绎不绝,香火不断,皂角树上时常挂着写有“有求必应”“显示神灵”之类的红布块。
“天杰地灵”,这里确实热闹烘火过好多年,碓臼沟的名字代代流传下来。许多年过去,不知是天机道破,还是灵气已尽,打杨山记事起,这个碓臼和其它碓臼没什么区别,捣出的米也一样多,吃着一个味,后来,进香朝拜的人越来越少,近几年已经绝迹。
缑二旦坚持改队名还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现在正“破四旧”立“四新”,碓臼沟带有迷信色彩,属“四旧”之列,应该扫除,这是历史潮流,他提到政治高度,那几个持不同意见的人也没啥可说了。究竟起个啥名好,缑二旦并不独断,他召集全体社员会议,集思广议,不少人费尽心思,提出不少新队名,“四新”庄,“翻身庄”、“感恩庄”,“革命庄”……最后发扬民主,让大家举手表决,这时有人提议按选队长的方式—抓蛋,你二旦的队长就是这样产生的,大家一致同意,做蛋的还是田会计,他把大家提的候选名字都写在纸上,他是一队之主,他抓住那个算那个。这次显得格外轻松,没有上次捏队长时那样紧张了,他顺手抓起一个蛋,展开一看“革命庄”,真好!这与当前形势是融合的。
缑二旦最大特点就是执行上级指示雷厉风行。上边说山区要发展高产作物,他不顾多数人反对,把山坡地全种上红薯,据风传毛主席曾说过:“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可《毛泽东选集》上找不到这句话。缑二旦借此在会上斥责有些人思想保守、陈旧,对抗毛主席最高指示,他用大帽子一压,好多人只好把不同意见抠在肚里。
外地传来个先进经验:说是红薯下蛋,不是八千(斤)就是一万(斤),缑二旦一算帐,这比种其它粮食强多少倍,于是,他闻风而动,带领社员学习栽培技术……,其实经验很简单,就是把原来的薯种育苗改为直接埋小红薯,但具体操作起来要求严格,红薯栽颠倒了,会大大影响产量。红薯的根和稍,只有细心人才能辨出,要想高产,不能马虎,这需要识别的人用毛笔在红薯上打个记号,免得混淆,埋土深浅你也得掌握得当,上盖土一指,虽说费工费时,只要能高产就行,地里有产量才能吃饱肚子,队里劳力有的是。社员们过去说:“有福无福,薄地种谷”现在演变成:“有福无福,多种红薯”。一时间,“革命庄”红薯成了“粮中王”,这是缑二旦在种植上的一场“革命”。
红薯成革命庄人的大半年口粮:蒸红薯、煮红薯、红薯面、
饸饠、红薯面馍……就是过年包饺子有社员也用红薯面搅榆皮……
一天三顿红薯,队里不少人得了胃病,打嗝吐酸水,不吃又不行,后来有人摸索出点绝窍,吃红薯配辣椒,胃就不酸了,可有人不能吃辣的,一吃胃里更难受,甚至会发疼……有社员说:整天吃红薯,拉出的屎都闻不到臭味。
毕竟红薯算不上正儿八经粮食,在家吃得饱饱的,没走到地肚就饿了。社员们常议论“现在是社会主义吃红薯,共产主义怕一天三顿大米白面吧!”上年纪的人灰心地说,俺怕是熬不到那时候啦!
缑二旦种红薯全公社出了名,公社领导还在“革命庄”召开过现场会,让缑二旦介绍经验。不少大小队专门组织人到这儿参观。这下缑二旦全公社出了名,他自己也觉出人头地,头脑有些飘飘然,走起路来趾高气扬,说话气更粗了,就是他父亲也说他,不知自己姓啥叫啥,尾巴翘天上了。
正当缑二旦得意忘形时,生产队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惊动周围百多里的事。
队里红薯丰产了,原来的二口窑放不下,又打三口窖进行储备。这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农村开始春耕大忙,那些专门用来下蛋的小红薯也该派上用场了。
靠近山跟打的是一口大窖,能放二万斤红薯,由于怕人偷,窖口下端用十字棍上了锁,上面还用磨扇盖了口,打开红薯窖口,几个队干部都在场。首先下窖的是缑家后生,他二十来岁,是实物保管,按队里常规,保管总是第一个先下,窖里的红薯堆放得是否还照原样,他一看便知,往里放红薯他是最后一个上来,薯堆摆有样,少没少他最清楚,可他刚下到半截猛的掉了下去,也许是窖两边的脚穴长时间没人下有些滑,上面人喊了几声不见回应,看来怕是摔着了,……
接着下去的是田会计,他和保管共同掌握着窖中红薯的数量。下窖的红薯都过了称,会计保管都有帐,可田会计覆了保管的后辙,也是下到那个地方掉下去的,窖上的人使劲喊,也不见回音,杨山、缑大年几个上年纪人一碰头,立刻冒出个不祥之兆。
缑二旦猛的傻了眼,他问几个上年纪人:“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往下咋办哩?”他不知所措,自从他当队长,恐怕这是他第一次“不耻下问”。
杨山、缑大年不便明说,两人低声一咕哝,立刻让一个年轻人赶快去大队叫赤脚医生,又让另一个年轻人赶快去搬队里打铁用的风箱,倒把缑二旦凉在一边,不一会,红薯窖口就围满了人,特别是保管会计的家属围在窖口哭天嚎地,……田会计的弟弟一面叫着“哥哥……”,趁人不注意,跳了下去,又是“音讯”全无,缑大年和杨山配合默契,指挥着人们找这拿那,并让缑二旦死死守着窖口,不让任何人靠近……
风箱很快搬来了,杨山指挥两个后生向窖下灌气,风箱“忽塌忽塌”拉得山响,不一会两位后生就满头大汗,立刻有人接替。……
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跑来了,手里还拿着听诊器,他站在窖口看了看说:“只有抓紧往下灌气,下面的人才有救。立春,地气透了,下面严重缺氧,这时候最容易发生这问题,快拉风箱,没啥好办法,……”
保管会计的家属急着下窖救人,不断往窖口扑……缑二旦和几个人死死抱着他们。
缑大年让人拿煤油灯,说是先把灯点着吊下,灯不灭,人才敢下。当灯吊到窖底时熄灭了,赤脚医生说,下面氧气还不行。
窖下的人生死不明,上面的人心急火燎,家属更是心如刀搅,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缑二旦自报奋勇“我下!”正要往下跳,杨山拦住了,
“腰上系根绳,看势不对,你把手往上一摆……”关键时刻,杨山不计前嫌,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缑二旦被吊下去了,还好,他没有摆手……,下面的三个人是落在一起的,缑二旦解下腰间的绳……
保管、田会计和他的弟弟一个个被吊了上来,打针、作人工呼吸,家属哭着连连喊着亲人的名字,会计的弟弟也许是窒息时间短,慢慢苏醒过来,保管、会计终因时间过长,医生已回天无力……
一个生产队,出了两条人命,真是天塌地陷,缑二旦跪在死者面前,哭得比家属还痛,他不断煽着自己的脸,不知是何用意,是对不起死者,还是有愧于两人的家属。
保管、会计的后事刚结束,“痛定思痛”,刨根究源,有人大骂是缑二旦大种红薯惹的事,还有人说是缑二旦改队名引来的祸,“这小子净他娘的出歪点。那碓臼沟是祖辈留下来的,你偏要改啥'革命庄’,共产党领导,都是贫下中农,你一个生产队革谁的命呀?最后还不是自己革了自己人的命!”
“嫌队名不好,你搬到别处去。别在这碓臼沟!”
“碓臼沟啥捣腾?几十口人的一个家,还能没个磕磕碰碰?谁家灶火不冒烟?谁家的碗不碰勺?”
“再捣来捣去,也比出人命强?这下他小子可出风头啦!”
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反正矛头一齐对准缑二旦,全队人的气都往他身上撒。
缑二旦整天耷拉着头,任凭别人责骂,他听到假装没听到,特别是那两家死亡家属,更是指着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革命庄”风靡不到一年,又改为“碓臼沟”了。
后来,由于工作调动,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后又调出林场,碓臼沟以后又发生过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
日月穿梭,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忽一天,缑二旦来派出所找我。
“老刘,还认不认了?”缑二旦出现得太突然,我只觉他面熟,但一时半刻叫不出名字。“你想想”,他有意考我的记性。
想了半天,我猛然记起:“你是碓臼沟的队长缑二旦吧!”
“队长早就不干了,现在成居民小组啦!”缑二旦看我能叫出他的名字,很高兴,三十多年名字没忘,由此证明过去交情还是深的,他说:“今天在街上碰到林场的XX,他说你在派出所当所长,我就……”
“要说你的模样没大变,就是老多了,胡子头发都白了。”我放下手上的工作,和他闲侃起来,多年没见,不能冷淡。
缑二旦上身穿一件橄榄绿过时的旧警服,他不知从哪弄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警服穿在他身上看着特别别扭。到底变了,他如今的衣着打扮,看不出他是山里人,我想农村改革开放后,山区也不象过去那样贫穷落后了。
“生活怎么样?”我关切地问,“家里还好吧?”
“好好!过去一天三顿红薯,逢年过节也难吃顿白面。现在一天三顿大米白面,吃红薯是改善吃稀罕哩!按过去的想象,今天该是共产主义了,新名词叫啥'小康生活’”。缑二旦讲起话乐滋滋的。
“你家几口人?”我又问。
“你在那儿护林时,我是一条光棍,现在我是光棍一条。”缑二旦有些低沉地说,“这也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
“你干恁长时间队长,就没说个媳妇?”我关心地问。
“要说我也结过婚。”缑二旦听我提起他当队长的事,兴致来了,“我干队长,别人给我介绍个媳妇,结婚后生个闺女,……老刘,这你知道,我这人脾气不好,加上我母亲也不讲究,……人家说我打人家骂人家了,受不了我的气……就离了,闺女也带走了。她又找个家,到那头又生个儿子……闺女早出门了,还有个孩子,逢年过节她常来看我……”
毕竟是老故识,又多年不见,下班后我把他带到饭店,缑二旦也没推辞。上了两个菜,又要了一瓶酒,我俩边喝边聊,我问起了碓臼沟的许多人。
“你在那儿的老一茬,都死差不多了。”缑二旦说话仍和过去一样直来直去,“就剩下老黄菜,八十岁的人,身体还结实,她在家照看孙子还管做一家人的饭……人家的大女婿,就是'白菜心’的丈夫早就当局长了。不知是人家坟上脉气好,就是'烂莱帮’的儿子也上了大专,大萝卜杨文海大学毕业分在省政府的什么厅,听说还拿点事,村里有人去找过他……”
“现在你村的支书,村长是谁?”我问。
“支书是'老黄菜’家的二萝卜杨文山,村长你不认,是外队的一个年轻人。”缑二旦接着说,“我缑家也出两个大学生,我哥黑旦的儿子大学毕业分在乡政府。二儿警校毕业,在XX派出所……”,想来这旧警服他拾侄子的。
“你碓臼沟的经济情况啥样?”我也曾下乡检查过小康村,农村情况比较了解,“你村实现没实现小康?”
“小康啥标准我不太清楚,反正俺如今是有吃有穿有花。”缑二旦喝点酒,脸红了,眼也红了,话也多起来,“开始把地分到各家各户,我确实想不通,这不是搞单干,复辟资本主义吗?集体没有了,要我这个队长干啥?后来慢慢看到好处了,各种各的地,各操各的心,再不用队长天天派活了,地里谁想种啥谁种啥, 群众有自主权,你猜咋的,人也清闲了,地里打的粮食也多了……”
“上边号召叫群众发家致富,我队里除几家到平原村承包土地,捣腾生意外,剩余的七八户,家家有项目,利用山区优势,
养猪、养鸡、养免,在山上种植药材,栽经济树,我和我哥利用枝梢材粉碎装袋,养殖木耳,香茹,一年也有六七千元的收入。”
“看来你们山上花钱也不成问题了?”我插上一句。
“蛇大窟窿粗,现在的花费也够厉害的,我那侄子上大学,一年就得一万多,我哥俩辛辛苦苦忙一年够他一个人的开支,……如今好了,他分配工作,每月拿七八百元工资。”
“那个田会计家过得咋样?”我离开那个地方时,田会计刚遇难。“他可是个大好人,想不到会出那种事……”
“人家的日子也差不多。田会计死后,留下了一个八岁男孩,后来她媳妇又招了个男人,还是个青头丝,过去家里成份不好,是个富农,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他结婚又生一男一女……人家种红薯发了,不知在哪引进的新品种,红心的,紫心的,黄心的……去年种了四亩,卖了将近六千元,这红薯不便宜呀,比小麦还贵呢,六角钱一斤,人家那两个儿子也成家另过了。”
吃完饭算过帐,我问:“你来市里有啥事?”
“要铺账。”缑二旦说,“过去我给农贸市场卖干菜的老贝送过几次香茹木耳,一直没结账,今天到那儿一问,听说他不干回家了,我一打听他家是新乡效区的。”
“那不就麻烦了,”我站起身,准备与他告辞,“你还有好多事该上班了。”
缑二旦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老刘,我真不好意思,想给你借个钱。”“借多少?”“二百吧。”
刚才结账时,我掏出一叠钱,缑二旦可能看到了,多年前的故交,张开了口,我不好拒绝。
“二百够吗?”我口是心非地问,掏钱的手并不主动。
“够了,够了。”缑二旦见我愣了一下,马上立誓,“三天之内保证还你。”
“二百块钱算不了啥,还不还没关系,没有你就先花。”我
掏出钱,大方地说:“不够多拿点。”
对缑二旦的“光荣”历史,我记忆犹新。他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不算太好,但人无完人,干队长还是做出一定成绩的,过去与他接触不少,并无深交。
缑二旦拿着钱喜笑颜开,“刘老弟够意思,三十多年没见面,开这个口,我还怕你……”他匆匆走了。
然而,三天过去了,三十天,三个月过去了,仍不见缑二旦的踪影,看来那二百块钱,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了。开始我想着直觉窝囊,管他一顿饭又搭进二百元,但细一想,这算个啥,无非是丢了辆自行车,有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早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我下乡办案回来,已经很晚了,怕晚上十点还要多,我到办公室,看门边蹲个黑影,象是一个人。
“你可回来了。”他站起身,一说话我听出是缑二旦,他说,“我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现在。”
“是二旦呀!”我打开门把他让进屋,“好久没见,我还以为你失踪了。”
“真对不起,都恁长时间了,今天我是来还钱的。”缑二旦说着掏出好厚的一叠百元大张笑道,“可能你以为我不还了吧。”
“我可没有那么想。”我忙否认,以表现我的大度,“不相信就不会把钱借给你。”
“上次来你对我那么好,我咋能坏那良心呢。……”缑二旦把钱硬往我手里塞,我推让了半天,后来他把钱放桌子上,他接着讲起这几个月的去向。
上次我向你借的二百元钱,我没对你说干啥用的,不是我不相信你,你没问我觉得没必要……其实我是坐汽车去新乡找那个姓贝的要帐去了,我怕身上的钱不够,……通过市场一个生意人我了解到姓贝的家庭地址。姓贝的这小子开始挺仁义,送的木耳香茹还有核桃、柿饼,他给的都是现款,不赊不欠,打交道一二年,我看他象个老实人,以后他说钱不凑手,下次送货一并结清,我想他不会坑我,又给他送了几次货,他给打个条,说是钱少,不值得到银行取一回,等凑够伍仟……反正咱平时也不缺钱花,想着他有固定摊位,我不怕他,为这几仟块钱,你还能跑了不成?……
咱山上人心眼实……谁知这小子真的操了孬心,他想坑我,我按他说的日子来……谁知他那个摊位早换了主,一打听他回家不干了,我才发觉上当。要说钱不算多,三仟二百多块……
我到新乡,又倒二次车,最后坐出租,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老贝的村,他家离市区七十多里。我踏进他家门,正好他在家,看到我,大吃一惊,说:
“老缑,你咋摸到这儿来啦?”
我说:“鼻子下面长有嘴,山南海北哪打听不着呀!”
他招待我一顿饭还弄几个菜,拿出一瓶好酒,招待我,他说暂时手头紧,没有钱,他出外做生意是躲计划生育的,现在,孩子大了……回到家给乡里交罚款就一万多,还有统筹、提留什么的,在外做几年生意没挣住钱,罚款还是东挪西借凑齐的,你再缓个三二月来……
我心里明镜一样,钱不多,我犯不着来回拐路费,当天夜里我就住在他家,说让他想想办法,出外转借一下,我还说等这钱回去办人哩!他直在我跟前哭穷,说的怪可怜。我这几仟元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能不要吗?
“你住他家不害怕吗?咱市里可发生过欠债人打死要帐人的案件,”我笑着问。
“我防着他哩!夜里我基本上没睡觉,有个啥动静,我马上就起来了,我还找了根木棍偷偷放在床头……”缑二旦接着说,
“要说叁仟多块钱,他犯不着害条命,杀人可要枪毙的”。
我在他家住了三天,他说借不来钱,给我二百元让我做路费,我说,来一趟挺不容易的,光坐车、住宿、吃饭来回就得三百多,我还得跑几十里山路,给你送的货不全是我自己的,还收有别人的东西,钱不算多,你受受难为,给串凑串凑……
老贝想想说,你把条子拿过来让我算算到底是多少?咱山里人心眼实,没想那么多,我把几张条给他了,他翻过来倒过去的看,我说,这条是你亲手打的还能有假?他突然变了脸,说那条不是他写的字,你来讹我了。我说,你咋说这昧良心话,要讹我在济源讹,咋能跑你新乡……他说,我不欠你钱,你该往哪去往哪去,让你住二天,是看在做生意认识,打过交道的份上,……我说,那行,把条给我,咱有地方说理,他冷笑一下,将条子撕个粉粹,……我要去捡地上的碎纸,并说,我到法院告你去,谁知他一听搂着我,让他媳妇把地下的纸扫净放到煤火里烧了。姓贝的老婆也不是个好东西,半夜里敲我的门,我问她干啥,她说半夜怕我冷,老贝让她给我送被子,……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冷,她叫几次门,我都没敢开……现在想来她是想歪门哩……
“她知道你是老光棍,想送货上门哩。”我开玩笑说,“二旦,你没开门是对的,一开门就麻烦了。”
“我心里有数”,缑二旦继续说:“我说,姓贝的,你赖帐也好,不赖帐也好,反正你不给我钱,我住在你家就不走了。”
“你猜这小子咋的,他到村里叫了七八个年轻人,不知是他的亲戚还是本家,把我乱打一顿,轰出了门,姓贝的还指着我骂:
'再来讹诈我,小心打断你的狗腿!’他奶奶那个熊,明明是他欠我钱赖帐,反诬我讹他了,这小子真是个东西……
“姓贝的,你坏良心要遭天打五雷轰的,你等着,老子给你不拉倒!”我临走指着他骂,“你等着吧”。
他们把我打得不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连走路都一瘸一拐
的,你说这小子心狠不狠?良心坏不坏?”缑二旦说到愤恨时,头上的青筋都崩起大高。
“老刘,你可知道,我这个人,一辈子吃过谁的亏?受过谁的气!”
“年轻时你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我随声附合一句。
“你还记得我,到现在我脾气没变!”缑二旦接着说,“他个鳖孙王八旦,你孬我也孬上了,我是光棍一条,怕啥呀!你可是一大家子,明的我斗不过你,暗地我治你,……我知道你家的门朝那开。我就近找个小旅社住下来……”
“又莽撞胡来哩!”我担心地说。
“他不仁不义,我对他还客气啥?夜里我摸到他家门口,我想点上一把火,烧他个鳖杂种,可他家是砖房,门是铁的,根本点不着……”
“后来我想,他家那个超计划生育的六岁儿子,正在村里上学前班,这可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前二胎都是闺女,为要这个接班人才躲出去做生意的……电视上常有绑架小孩的镜头?不过咱和他不同,他们是敲诈钱,咱是为要帐……”
“那同样是犯罪。”我插了一句。
“当时没想那么多”,缑二旦说,“日他奶奶,咱也学学,……当时我头脑一热,也没想那犯法不犯法了,……小学在村东头,上下学时间我摸准了,小崽子从家到学的路线,我也掌握住了,下学动手学生太多,我就等小崽子上学……反正我把小孩弄走,不打不骂,只要他爹把钱给我……”
“这一天我高价雇了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儿媳妇和我儿子离婚了,她把小孙子带走,不让我见,我想把孙子要回和儿媳打官司,司机很痛快地说,我不管你那家务事,你用车给我出钱就行了……
我坐出租车到姓贝的村,让车在路边等,停一会,我看到姓
贝的鳖儿子过来了,我上前说:顺顺,你还认识伯伯吗?我和你爸是好朋友,我在他家住过二天。他认识我,顺顺看我一眼,继续往学校走,没有搭理我,可能他知道我和他爸吵架的事。我又说:你爸在那边哩,他让我来叫你,咱去市里给你买好东西,小鳖孙挺精的,他说:你骗人,我爸在家……我看哄不住,抱上他就往出租车那边跑,小家伙又哭又喊,“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你走!”
出租车司机,真他奶奶的不讲信用,可能是看出问题了,我抱着小家伙快到车跟前,他车一发动“呜”一家伙开跑了。我白给他伍拾块钱……
村里人看到我抱着顺顺,大哭大叫的:'抢小孩啦!有人抢小孩啦!’
我看势不对,丢下顺顺就跑,毕竟快六十啦,跑不快……
我被几个人抓住,扭送乡派出所,不管我怎样解释,警察说我这是犯罪,把我送进了看守所,我大喊冤枉,没人理我,咱到一个生地方,再冤枉也没人替你说句话……
听说公安局去贝家调查他昧帐坏良心,根本不承认欠我钱,硬说是我绑架他孩子,想敲诈他……警察问我:你说贝家欠你钱,你有啥证据?我说条子给了他,他撕碎烧了,办案人说,你空口无凭,拿不出证据。
“老刘你说这叫啥世道,他赖帐的成受害人了。我要帐的成罪犯了。”缑二旦有些忿忿不平。
“要帐得走正当途径,”我说,“你采取这种手段本身就是犯罪。”
“和我关在一起的人说,你犯这绑架罪可是重罪,这一次判你不会轻了,你作好准备,得个十年八年住。住就住吧,人犯王法身无主,住几年咱也当不了家,可不管住多长时间,只要我在里边不死,出来也要找姓贝的报这个仇,出这个气!我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怕啥!顶多是个死,我都五十七啦,有多少好人都死到我前头啦,哪差我这个孬人,大二球!你别笑!好多人都这么叫我,你当时护林可能也听说了……”
“不管公安局,还是检察院,审过我三十多次,我始终口供一致,我说,随你们咋调查,若证明我说的是假话,我犯枪毙……
人家可能也到咱济源来查了,我不是穷急了绑票勒索,钱,我家有的是,你去打听打听问问,是姓贝的欠我钱,赖帐还找人打我,逼得无奈,我才想门劫他儿子的,检察院的人说我这叫啥犯罪未遂,关了我四个月,对我宣布不起诉……
“我是今天上午才释放的。老刘,你猜怎么着,我刚从看守所出来,姓贝的这鳖种就在看守所门口等我,他不知是从哪儿得到的信,今天要放我……。”
“姓贝的小子拉着我的手,边哭边道歉:缑老哥,我对不起你,让你在里边受苦了!事后我很后悔,心上过不去,公安局、检察院我不知跑了多少趟,要求把你放出来,俺俩的事自己协商解决,可办案人说,他犯的是国法,不是你说了就算,让关就关,让放就放,那法律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我能看出来,他是猫哭老鼠装慈悲哩!他看我没判刑,害怕我重新对他报复,他特别担心那个小崽子,……
我在看守所里也学过《刑法》,知道自己那种作法是犯罪,……这一次在里边也算没白住,懂不少的法律知识。
姓贝的先拿出叁仟多块钱给我,说是欠我的,我收住了。他又拿出叁仟元,说是给我的补偿,开始我不要,他以为我嫌少,又掏出二仟元加上,我一想给这种人还讲啥仁义呀!当时他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还是办案人事实求是,体现法律的公正公道,他姓贝的补偿我经济损失是应该的,不要白不要……
“这他也不说没钱啦。”我接上一句。
“可不是吗,姓贝的最后还有些不放心,让我立个保证,以
后不再找他家的事,我说,你放心,你钱还了,损失也赔了,咱俩算两清了,立据不立据,男子汉大丈夫,我姓缑的说话向来算数!”
在我记忆中,缑二旦这次应该是“三进宫”了。
“以后遇事可要冷静,快六十了,不能象年轻时候,遇事蛮干。现在国家的法律健全了,不管遇到啥事,都得依法办事。”我说,“就象你的事,判个三年五年也不亏。”
“我知道对我宽大,念我初犯,又事出有因,……。”缑二旦说:“这次给我的教训太大了。”
“到这年龄,不愁吃,不愁穿,不愁花,回去过几年舒心日子吧。”我好心劝道。
“你说得对,我这一辈除了脾气不好,没做过坑人骗人的事……在里边住我就老想着欠你这……。”缑二旦说,“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还你钱。”
“二百元钱在我这儿算不了啥,有和没有都一样。”
“你下乡回来这么晚,大概没吃饭吧,今天我请客,啥菜好咱点啥,啥酒好咱喝啥。”缑二旦非常豪爽说。
看来缑二旦要比我大方得多,酒桌上,他问我:“你要是用钱,这捌仟块给你撇下,我拿回去暂时也用不着。”
我劝他说:“拿回好好放着,等有合适的再找个老伴,你没听说吗,年轻夫妻老来伴,你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缑二旦回去不到一年,有人给我带来消息,他离婚的前妻男人遭遇车祸身亡,儿子、儿媳对她不孝,她又托人说和,与缑二旦破镜重圆,那早已当上母亲的闺女也搬回碓臼沟和父母一起过了,听说他家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我在心里默默祝愿,缑二旦全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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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 · 完 · 待 · 续 ·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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