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丽 | 土地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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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都市的灯红酒绿不断地发出召唤，赫然林立的高楼大厦不断地发出请柬，街道的繁华热闹无时不在激荡年轻的心，于是，一拨一拨的小年青、中年人，甚至一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也都涌入奔赴城市的浪潮中。

你拥我挤，奋力打拼；三年两年，站稳脚跟；十年八年，安家落户。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村里的人与日俱减，街道上冷清孤寂。村里弥漫的是衰老的气息，几乎不见青年、少年，偶有两三岁的小孩，也是暂交爷爷奶奶寄养。这里似乎只是一个停歇的驿站，年轻的父母是没空回家的。

整个村庄就像一位老人，风烛残年，历尽沧桑，沉默无语，颤颤巍巍。

许多人家庭院深深，大门紧闭，锁落灰尘，枝叶零落。

但许多老人是深爱这片土地的，这片祖祖辈辈们曾经生活过的家园，他们不愿离开，就像村子里的那一棵棵树，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沐风栉雨，任凭日出日落，雪雨冰霜，不曾变节。

虽然许多土地已经流转，但他们漠然那一亩地的800元价格，他们不吝惜自己的体力，虽然腰背佝偻，手脚拙笨，但依然亲自劳动。他们依恋这一片长出庄稼结出果实的肥沃的黄土地，这片养育生命世代繁衍的多情的黄土地，这里有温暖的记忆，收获的欢笑，未来的希冀和热切的渴望。他们迷恋这沟沟壑壑畦垄有序的线条，陶醉那足底趾间柔滑细腻的颗粒，酷爱那锄头切地亲吻田野的声响，犹喜那见风而长遇雨窜个的颗颗禾苗……他们喜欢犁铧翻动土地波浪一般的潮涌，更喜欢与自家亲密的牛伴大声嚷嚷，任汗水滴落去湿润干涸的土地，累了坐在田间任野风拂去汗珠……

银柱叔是村子里的一个孤寡老人，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安了家，宽敞的三室一厅，宜居的住宅小区，环境优雅美如花园。尽管三个儿子一再回来接他到城里住，他始终不曾在城里睡过一个夜晚。他的口头禅是“咱是一个农民，农民的根在农村，我离不开那片土地。”

银柱叔就是不肯把土地流转出去的一个。他喜欢清晨起来，在田间小路上巡回察看，就像一个首长，庄严地检阅他的部队，那一棵棵苗苗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一个的士兵，如果哪个不够格，他会隔三差五地进行专项个辅去提升素质，直到这些老弱病残的孤苗最终也能跟上大部队。

这是一个夏日的清晨，太阳一早醒来就异常兴奋，他狂热地把炽烈的阳光洒在尺把高的玉米苗苗上，绿色的玉米叶子闪光油亮，转瞬间颗颗露珠逃之夭夭。银柱叔正在为庄稼锄草，杂草张牙舞爪的样子总是对庄稼造成极大的威胁。许多农户采取的最简单的办法是喷锄草剂，但是喷洒锄草剂的同时也会对禾苗造成伤害。银柱叔宁愿花些时间一锄一锄地清理杂草，他不想施用农药。现在的粮食几乎是药喂出来的。农民都知道，为了保证出芽，买来的种子已经裹了一层红色的药膜；种子发芽后，害虫总是以嫩芽为食，得全面喷洒杀虫剂；天旱易生绿蜘蛛，必须喷洒乐果。如果现在再用除草剂，一茬庄稼就吃了四次药。是药三分毒啊，这毒最后都是进了人的身体，成为隐形的慢性杀手。所以，银柱叔已经是第五天来地里锄草了，此时，他的工作已经干了三分之一。今天的太阳太强烈了，阳光刺得人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但银柱叔决定再干两个小时。

他把一顶草帽戴上，喝了三大口自煮蒲公英茶，喘了一口气，又开始舞动锄头，让锄尖快速地切断草根，轻轻地往身体跟前一拉，那些草怪就倒地而死，不消几分钟魂魄就会被太阳收走。他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动作，没有牢骚与埋怨，那淡定的眼神与浅浅的微笑，似乎表明他是在享受这个过程。金属与土地的碰撞，在光与影的交错中竟然让人感觉他挥动的不是锄头，而是一杆长枪，自如地与敌人周旋、决斗。有时，你会觉得他像是一个舞者，土地就是一个宽阔的舞台，玉米苗苗就似一个个可爱的娃娃，他亲切地与他们携手唱歌跳舞，一起出动武器去制服那些可憎的妖怪，然后唱响凯歌，跳起庆祝的舞蹈。

随着银柱叔的锄头抬起，一条蚯蚓从土里翻滚而出，就像一个摇滚乐手，它欢快地摇摆头部、扭动腰肢、挥舞手臂，它兴奋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笑呵呵的嘴呈弯弯的月牙，它随着银柱叔锄头的节奏一边舞蹈一边唱歌......一朵白云移了过来，刚刚遮住了太阳，就像舞台的七彩花灯，忽然暗了下去，蚯蚓谢幕退场。

银柱叔继续锄着他的草，干着他的活，那条蚯蚓钻进土里，继续它的工作，向前拱动脑袋，利用身体的力量冲破坚硬的土壤，激活这片美丽的田野。

接近中午的时候，银柱叔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他、地面呈60度角的时候，他收工了。他又看到了那条蚯蚓，也许是另外的一条，探出微笑的脑袋，向他点了点头摆了摆身子，又钻进土里去了。

连续又干了十天，玉米地里的杂草全部除完了。你看那些玉米苗，似乎一下子又长高了几公分，也更加抖擞了，一个个精气十足，威风凛凛，让人禁不住感慨银柱叔的功劳好大！

这天下午，银柱叔拎了一把钢锨去菜地翻地，他要把那二分地翻出来，种上萝卜和白菜。地是前两天刚刚浇过的，这时候非常湿润，挖出来的地成色非常好，翻过来稍微一拍都全部碎成颗粒。从下午四点一直挖到七点，这块地算是给翻出来了。一个晌午，银叔至少挖出来有二十条蚯蚓，每次与蚯蚓的目光接触，银叔心里就一阵欢喜。银叔喜欢土地，蚯蚓依靠土壤生存，土地是蚯蚓的舞台，土地也是银叔的舞台。地翻完了，天还没黑，银叔并不着急回家，他准备把地用十指耙耥一遍，这样地更滋润。不过，他不急，他特别喜欢刚翻完地那种湿润的泥土带来的芳香，他蹲在垄上，掏出一根旱烟，笑眯眯地吸了几口。闻够了土壤润润的甜甜的味道，银叔脱掉布鞋，他拿起耙子开始耥地。

土壤那么柔软，银叔赤着脚踏在上面，心里是一种快乐的满足感。他悠闲地耥着地，一边任耙子在眼前一伸一拉再一回，他忽然感觉他就是一个二胡演奏者，他的耙就像那弓子，地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就是琴弦，弓子在琴弦上来回地拉过来划过去，通过厚厚的土壤的共鸣，就发出了美妙的声音，这声音银叔特别熟悉。一会儿，一只蚯蚓又探出地面呼吸新鲜的空气，它竟然亲密地吻了一下银叔的赤脚，银叔有一种舒服的痒，从脚面透过脚心一直蔓延到心里，银叔笑了。他停下了活儿，他看着那只蚯蚓在向他打招呼，那笑眯眯的弯弯的眼睛，温和中透出几分俏皮。他爱怜地用脚趾抚摸了一下蚯蚓的脑袋，蚯蚓满足地钻进地里去了。

银叔又想起了中午的那条蚯蚓，每当他干活开心时，总会发现有一些蚯蚓，喜欢跟他轻轻地打一个招呼，让他在干活的空档里多一点欢喜，多一份快乐。有时候，他觉得他也是一条蚯蚓，同样也是土地忠实的朝拜者，他离不开土地，离开了土地，他也会像蚯蚓一样会在阳光下被干燥的风，一点一点地把他的水分吸干，最后瘪成一缕黑皮。这样想着，银叔的活干完了，这块地耥出来了，那么平整、细腻，简直就像一小块棕色的地毯，安安静静地铺在那里，只等种子落地生根。

西边的天空最后一丝亮光褪下山尖，银柱叔背着钢锨、耙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情景，让人想到一个舞者完成了一场热烈的舞蹈，正在缓缓地退出舞台。

对土地的挚爱，让这些留守在家乡的老人心里不再孤单，他们在土地这片开阔的唯美的舞台上，不停地演绎着一曲一曲壮丽的乐章。

土地，给予他们精神的寄托；土地，赋予他们生命的力量。

对于土地来说，这无声的耕耘，就是农民最神圣最庄严的献礼。向依旧在家乡劳作的乡亲致以崇高的敬意！！

作者简介

张文丽，河南济源人。现在延庆外国语学校任教，热爱生活，喜欢读书，乐观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