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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梁
——刘全胜
1
从县城走711矿专线，柏油公路，一路缓坡上行，溜溜爬坡，地势开阔，直达“穿坦”。这“穿坦”是余家寨一景，四面山岭陡然拔高，一面赤岩突兀而起，一条巨石长桥横卧，下面形成天然石洞，古人名之曰“穿坦”。高过五米，宽可通行大卡车，鬼斧神工，天设地造，是上天恩赐给余家寨人的天然门户。
钻过“穿坦”，岩壁上倒挂的野藤青翠勃郁，拂扫车顶，扬起蒙蒙灰尘。驶入上山泥沙公路，弯多路陡，斗折蛇行，一辆黑色“大切诺基”爬坡过坎，拐过几道弯，跃上几面坡，咆哮着爬上坡顶。眼前突兀矗立一座褚红巨石垒成的古老石门——宽大的石门连着赤岩，依山就势，圈起围墙，浑然天成；经风沐雨，褪色成爆炒猪肝老色龟裂；只有门楣上镌刻的“余家寨”三个榜书大字红漆新描，熠熠生辉，遒劲有力。小车过门斜溜，急转“之”字弯，向右斜行，吱嘎一声，喘着粗气，刹停在余家寨小学操场上，泥地上卷起一幕黄尘，一股山风拂过，灰飞烟灭，清凉舒爽。
余家寨小学没有围墙，横卧在村头寨门后，寨门石岩逶迤延伸，一堵丹霞巨石围屏学校，巨石外是悬崖峭壁，天然屏障。八月末的午后，天高云淡，万里无云，阳光火红刺眼。爬上千来米的余家寨，钱蕊蕊跳下车来，从车门内里取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仰起脖子，倒了满满一大口水，哗哗啦啦，漱口润喉，“噗呲”一声，喷射在旁边花坛一围修剪齐整的小叶女贞上。
“喂，你是谁呀？哪来的野婆娘，胆敢开着车到这里撒野！压坏了操场，你得赔哇！”花坛那边一扇木门应声打开，一个黑红墩实的壮汉，趿拉拖鞋，短裤背心，双手叉腰，立在廊檐下，叫骂开了。
蕊蕊回过头来，冷冷的一句：“谁是学校领导呀？我来报到。”
壮汉立马倒回房中，套上短袖衬衣，飞快迎上来。
“啊——啊——哎呀，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啊！”壮汉脸上拼命挤出几丝笑意，伸出宽大厚实手掌，本来想握手，见蕊蕊没反应，顺势划拉，做出“请”的姿势。
“我叫余家福，是校长，他们都叫我福哥。学校总共三个老师，一个年轻姑娘暑假不辞而别，跑了，到广州打工去了。余家臣老师住村里，晚上会回来。还是暑假，没开学，只有我一人守着。余家寨原始荒野，风景绝美。近来城里一些红男绿女吃饱了撑的，自驾来此探险寻幽。他们抛撒垃圾，焚烧山林，压坏泥路……学校严禁停车！对不起！”
他飞快说着，一个人絮絮叨叨，掩饰着刚才的无礼冒犯。她似听非听，一言不发，跟着他一路走过。
他打住话头，回头细看，但见眼前女孩：高挑修长，婷婷袅袅；白皮嫩肉，青春娇气；五官精致，模样出众；不施脂粉，出水芙蓉；一身乳白色真丝套裙，白色运动鞋，戴一副淡黄色太阳镜；时尚而不妖娆，富贵而不失傲娇，苗条而并不柔弱，精明强干，不怒而威，骨子里透出一股子倔强劲儿！
他带她到自己宿舍，拿了张方凳，招呼她坐。
校长宿舍是进校当头第一间，兼有门卫功能。整个学校就一排溜二层红砖青瓦木板楼房，每层4间教室夹着4间小房。筒子楼，小房里外两间，外间厨房兼客厅。墙角立着个藕煤炉，炉边坐着两只白铁皮水桶，一张旧课桌作切菜案板，桌底上加了块木板，放着塑料脸盆。一个白木书架，中间隔开，外面一格堆了十来只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盆盆罐罐油盐酱醋；靠墙角一格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大都是卷了角的教参之类。靠门口摆着另一张课桌做饭桌，除了让出的一张方凳，还有一条条凳，粗劣笨重。里间是卧房兼办公室。脚下是泛青的水泥地板，顶头钉了白竹篾编织顶棚，一角塌落斜挂，欲掉不下。他顺手拿了只陶瓷口杯，从水桶里舀了半杯子水，摇晃几下，泼洒出去。从煤炉上坐着的水壶里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她。她接了，水汽蒸腾，滚烫，不喝，就近搁在门口边那张课桌上，举起手中矿泉水瓶子，示意他别客气。
她立在门口，不声，不吭，不坐，拿眼光扫视房间，静默中透露着一丝丝不安，身体语言告诉他，尽快安排她房间，立马卸下行李，安顿下来。
他微笑着对她说：“学区主任通知我，调来个大学生，下来支边锻炼，要求我务必要珍惜人才，用好人才！村支书几天前就告诉了我，县教育局调来了个宝贝女大学生，咱山窝窝里飞来只金凤凰，人才金贵，给我好生看待！我不敢怠慢啊！前两天电话通知家臣老师来学校，把楼上原来他住的那间加装了螺纹钢筋防盗窗的房子腾出来，让给你住，把楼下走廊尽头已经走了的那位老师的住房清理打扫，叫家臣老师搬进去。又喊来村中木匠和学校煮饭阿姨九嫂子，重新钉了崭新竹篾顶棚，维修了床架，书架和办公桌，搞了卫生……余家寨山窝垄冲，鸟不拉屎穷地方，清苦啊，小钱老师要有心理准备喔！”
他依旧自言自语说着，拿了钥匙，边说边领着她爬上木板楼梯。楼梯口装了铁门，上到二楼中间教室隔壁一间筒子楼板房，打开房门，果如其言——木地板擦得木纹清晰，泛着白光；顶棚竹篾新鲜，装订齐整；前后玻璃窗，螺纹钢防盗网，扎实牢固；白木床架，书架书桌，课桌板凳，都擦洗一新。
她长舒一口气，粲然一笑。
他跟着她倒转下来，打开小车后备箱，抢着背了被盖，一手提着铁桶，一手提了大皮箱，所有行李他全包干，小跑着呼哧呼哧爬上楼去。小钱感动得热泪盈眶，嘴角迸出一句，“谢谢！”
校长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2
送走校长，蕊蕊打开行李包，展开一米五宽的冬夏两用床垫，铺在床上，恰好吻合，天衣无缝，她陡然心生欢喜。女人就是这样一种容易被某种小惊喜感动，也易于被某种小烦恼招惹的动物。她支上蚊帐，开了窗，栓了门，倒在床上扎扎实实睡了个午觉。山风清爽，蝉鸣悠悠，感觉美美哒！
这余家寨确实是天下一大奇观，在湘南丘陵低矮的山包之中，突兀而起，冲天耸立，海拔超千米，鹤立鸡群，傲视群山。四周红砂岩，壁立千仞，无所依傍。山壁悬崖上，千疮百孔，岩洞成群。高悬半天的岩洞里，藏着各色各样棺木，红黑驳杂，依稀可见，成为世间一绝。寨子一柱撑天，孤零零托起岩顶，约有十个足球场大一块平地，远看活像一个红脸汉子戴着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又恰似一大块扣在丹霞光瓶上的盖子。奇就奇在山顶正中有一股山泉喷涌而出，就像汽水瓶盖中间开了个小孔，水量充足，长年奔流不息。泉水清凉，土地平旷，泥土肥沃。余家先祖二百多年前，躲避战乱，逃荒落难，选中宝地落脚，自给自足，过着世外桃源生活。七八代人，繁衍生息，一公之子，迄今已有近百人口。相传天平天国天王妹妹洪宣娇曾在此地安营扎寨，训练女兵。寨子西北一角至今仍残存着一个四方形褚红条石垒成的“点将台”。近代，黄克诚大将领导的湘南起义，遭到国军反扑追捕，撤退急行军时落下一个伤病员，被下山砍柴的余家老爹捡来，藏在一处山洞里静养多日，伤好之后，秘密送他下山到江西寻找革命队伍，开国后成为将军。后人在那个山洞顶头凿了“将军洞”三字，用红光灿烂的油漆勾画一新，阳光下光辉灿烂，成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景点。山顶风光绝美，人们安居乐业，只是上山之路，曲折陡峭，九曲盘旋。现如今政府实施“村村通”工程，一条平整的砂石路，直通山寨前村小学。
十几年前，还是泥巴土路，还没有公路时，年少轻狂爱玩探险的她就和一帮同学上山来玩过，还在山上搞过野炊。山脚下十里远的半山腰有一个大型铀矿，代号叫711矿，是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开发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用的就是该矿铀品，为我国的军工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那次上山时，矿山衰微，大部分工人开始撤出，她的一位女同学一家四口却还坚守在此，她还在这位女同学家住了一宿。现在回想起来，钱蕊蕊倍觉亲切。再后来矿山停产，矿区开着一家“保军转民”企业华湘化工厂，711 生活区也改称 “华湘社区”。现如今，华湘化工厂宣布破产，华湘社区将管理权移交地方政府。她的那位女同学也不知飞到天底下哪个角落发财去了，早已失去联系。
一年前，男友开着这辆新买的“大切诺基”，带着她和另一对好友，再次来此故地重游。这时，山顶早已通车，从“穿坦”至山顶清一色的砂石公路，夯土平整，沟圳通畅，路面拓宽，大部分路段可以会车。这里早被列为县里重点开发旅游区，已现雏形。只因地势偏远，投资者寥寥，开发了好几年，仍然是半拉子工程，未来的路漫漫长长，前途未卜。他们当时在“穿坦”附近山坳里一家农家乐吃了山鼠和野兔。肥肥胖胖的山鼠被店主抓出笼子来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副鼠眉贼眼双脚乱蹬吱吱尖叫样子，至今浮现在眼前。尽管店主口口声称山鼠和兔子，都是山上捕获的野生动物，但他们吃得肥肥腻腻的，分明是人工饲养的野种。那次，两位男士豪言壮志，要攀上岩壁，找一处悬棺，开开眼界。可没爬上三五米就双手乏力双脚打颤，没摔下来，算是幸运。最终，他们悻悻然望“崖”兴叹，打道回府。
真没想到，自己一赌气，竟然独个儿跑这儿安营扎寨？蕊蕊回想着全过程，不禁噗呲一笑。
暑假某日周末，男友马骏依然准时到达，提着两瓶茅台，一进家门，笑嘻嘻对她父母喊了声“爸”，“妈”，一手拿着手机看视频，另一只手顺势把两瓶酒扔在沙发上。蕊蕊一见，心头来气，“马骏，你就不能多走几步，把它放进储物房里去？一副纨绔子弟熊样儿！”马骏不恼她，也不怼她，回头龇牙咧嘴冲她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满嘴烟味，一股槟榔臭气。她顿时柳眉倒竖，厌恶地一闭眼，用纤纤小手在自己嘴边扑扫几下，赶走恶气。她妈立即护犊子，“死丫头，就你脾气大！”话未说完，妈立即去泡茶，上等的“龙井”，在紫砂杯里静静泡发，茶香四溢。她爸一如既往系着围裙，钻进厨房，锅碗瓢盆，煎炸炖煮，一展他的绝活儿。马骏不接茶，也不陪坐聊天，他一个人端个小马扎坐到阳台上，一边低着头刷手机，打游戏；一边吞云吐雾，烟雾缭绕——他呀，不是抽烟，就是嚼槟榔，手不离机，嘴不歇空。
马骏二十七岁，整日里熏烟，嚼槟榔，喝酒，刷手机，四大事儿。一身肥膘，虚胖浮肿。每天一条牛仔裤，热天套上T恤衫，冷天罩一件牛仔衣，看上去如三四十岁的中年邋遢男一样老气横秋。一米七八个子，整日价低头刷手机，缩成一团。他仗着有个县长老爸，科长老妈，二本毕业，在县工商银行做了个副行长。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做个针尖鼻眼儿大的小事。别人说他脾气好，见人打招呼，逢人开口笑，弥勒佛一般一脸福相。整个一个佛系青年，完全躺平，不可救药！
蕊蕊是个有理想的热血青年，向往诗与远方，渴望激情燃烧。可她上班时，身边一色的官太太。城关中学在县城中央，初级中学，女老师占了八成，大多是县城各科局或是乡镇主要领导的爱人，全县最著名的官太太大本营。学校严重超编，可请求调入者还排着一长串队伍，县里主要领导记事本里记着无数个请调名单。每个女老师身后都至少有一座小靠山撑着，这些女老师集结一堆，校园里就弥漫着一股子矜持傲娇的杀气，藏着许多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平日里相处必须谨小慎微，要不，敛退笑脸，露出刀子，如何是好！回到家里，经常碰到马骏这胚子软磁吧，就像一个纠纠武士一顿铁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没劲儿！她闷闷不乐吃过晚饭，独自一人溜出去，走在滨江步道上散步，消气解闷儿。马骏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然与她爸两人推杯换盏，天南地北嗨起来，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他俩不喝得酒酣耳热头昏脑胀不会放杯。马骏每天都这种状态，每天不醉每天醉，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蕊蕊出门时，马骏和他爸不约而同看过来，又立马举杯邀酒。这更加激发她无端的愤怒！
蕊蕊沿着滨江步道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本想着去找闺蜜解闷，又怕管不住嘴，向闺蜜倾诉衷肠，暴露心事。要知道，在外人眼里，她是修行几辈子，打着灯笼才找到这么好的对象。马骏她爹是本县县长，口碑尚好，换届铁定是书记；他娘教师出身，调入县妇联，已是妇联主任。她爸攀着大树好乘凉，稳坐在县教育局长位置上，有了这么好个向上的台阶，何愁日后前程？她妈一个小学老师，温柔贤淑，职业女性。他一个独生子，她一个独生女，不是天生的一对嘛！她从一所师范大学音乐教育系毕业，准家公问她何去何从？想不想改行从政？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自然而然进入县城城关中学。
夜深了，江风起，月牙儿羞羞答答露出半个脸儿，路灯昏黄欲睡，散步休闲的市民渐次回家，公园步道行人稀少，她顿觉寂寞袭人，还是转回家去。刚出电梯，迎面碰上老爸送出马骏，两人酒气熏熏，相互道别。小马见到她，斜过一眼，挤出一丝笑意，没心没肺爆出一句：“你看你，深更半夜的，女孩家家，一个人闲逛……”话未说完，他一头扎进电梯里，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她一言不语，简单洗漱，进了自己卧室。今夜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在床上翻烙饼。
她想起一年前，自己是大学学生会主席，校园红人，在大学毕业前夕“五四”晚会上演讲时的慷慨陈词。她翻身坐靠在床上，拖过卧在床头柜上的袖珍笔记本电脑，开机，找到那段视频，戴上耳机，重温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不仅仅是自恋那个演讲比赛一等奖的荣耀，千真万确感觉到才毕业一年，当年的豪情壮志就被庸常生活磨砺得圆润漫灭，生活中似乎少了点钙质，她能这样行尸走肉了此一生？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每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羞耻。”
她把音量调到最大，音乐响起，仿佛又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激情岁月。
祖国啊，请带上我一同赶路
——“五·四”演讲稿
祖国啊，您从远古走来
神情潇洒，一如出关的老聃
青牛背上吟哦的中国智慧
不只是老庄大道自然
还有孔孟仁义忠恕，
韩非兼爱非攻……
百家争鸣厚重沉淀
浓缩五千年中华文明精华
简而言之就是和谐自然
祖国啊，您从蛮荒走来
脚步坚定，一如黄河长江般汹涌澎湃
五十六个民族文化融合
千百万种语言汇聚
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流淌着中华儿女血脉
一路奔向新时代
祖国啊，您步履匆匆
身披乌苏里江苍茫暮色
越过白山黑水
手捧古长城垛口一丝光亮
放飞西藏雪原上四射阳光
携带无垠沙漠和戈壁漫漫黄沙
指缝间漏下的千秋光阴
堆积而成黄土高原
放牧着一路狂吼
振聋发聩信天游
煮沸十三亿中国人热血
赶路的中国啊，
遨游太空的神七是您的速度
高峡平湖的大三峡蓄积您的能量
奥运圣火照耀下的冠军领奖台是您的高度
汶川地震后的爱心与援手更是中国式的悲壮激昂
…….
赶路的中国啊
从四面八方合围齐聚北京
请把你的时间对准北京时间
请把你的目光瞄准天安门广场
仰望鲜艳国旗
升起的高度是庄严而神圣的信仰
检阅６０年国庆阅兵方阵
感受英姿飒爽步履齐整的中国力量
在鲜花、歌声和旗帜的海洋里
演绎中国崛起故事
礼炮和气球飘飞的是中国腾飞新希望
此时此刻，
我是怎样激动、自豪和意气昂扬
我深知，祖国啊
我只是您参天大树上一个泛青的果子
我只是您浩瀚大海里一粒渺小的水滴
我只是呼啸而过的动车组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我只是奥运火炬中闪烁的一丝泪光
我只是十三亿子民中的最不打眼的
一个南中国羞涩而儒弱的姑娘
我只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师范大学生
我将谨记：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我将践行：为人师表，竭诚奉献
我将倾我所学，全力以教
让每一个学生都健康成才
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热血沸腾，青春飞扬
志存高远，满怀希望
…….
我的万里长征还刚刚起步
我的远航还刚刚扬帆
我要坚定我的信仰
铆定我的理想
升起心中不落的太阳
祖国啊，奔腾前进的中国
请您带上我——一同赶路
让我像孩子牵着母亲衣襟
紧跟着自己亲娘
听着听着，她心骛八极，神游万里，心潮澎湃，逐浪翻滚！
暑假前，学校传达县教育局钱局长讲话，老爸在电视里谆谆教诫青年老师要到艰苦的边远山区锻炼成长，特别是像余家寨那样的小学校，最能历练本领，磨砺意志，快速成才。青年教师们，如果你志存高远，吃得苦，耐得劳，经得住寂寞，志愿报名支边支教，可在网上向县教育局人事股提交请调申请，不用跑腿，特事特办。是啊，自己何不躲进山里，远离身边龌龊庸常的人事圈子，呼吸山里富含负氧离子的清新空气，清心，洗肺，醒脑！
她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人，从小到大，家中只她一个宝贝女孩，要星星，父母不敢只给月亮！她热血沸腾，爬起来，在电脑上飞快打字，写了一份“请求调入余家寨小学工作的申请书”，立马点击发给县教育局人事股。细思极恐，她觉得还不行，又不假思索地发给了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李叔叔QQ里。这才如释重负，安心睡了个甜甜的白日觉。
临行前，父亲找她谈心，“去余家寨小学，是去教书，不是去野游？你可得想清楚，搞明白。至少一年，不后悔啊！”
“不后悔！”她斩钉截铁回答。让老爸没有二话可说。
她妈甚至动员马骏来劝她，不要一时冲动。
马骏来了，依然裂开嘴笑，“你还真去支教？也好，那里空气好，山泉水好，青山绿水挺养人！”撂下一言半语，又去了阳台刷手机，抽烟，晚上再与老爸喝了一瓶“五粮液”——还是总量控制。又到深夜，他兜着满肚子酒肉回家去了，临出门不忘告诉她，“换台车去，开我的'大切诺基’，我就知道你喜欢开越野大车！我不去送你，要去省城培训学习，注意安全啊！”
我确实喜欢开大型SUV，不爱开我的小“宝马”。马骏投其所好，嬉皮笑脸，软话暖心。
3
桌椅都是白木，没有油漆，却擦得干净透亮，木纹清晰。她接忙退去厨房做帮手。厨房里乒乓作响，一听便知，主人家还请了大厨。油热火旺，尖酸辛辣，冲门而出，扑面而来。我想看个究竟，并未像福哥那样一屁股坐下来，细细品茶，而是跟着她来到厨房门口。
厨房是间偏厦，靠东边墙上打洞栓几根杉木头，一面坡斜挂，前头靠客房开门处垒了一大一小两眼泥头灶，一块厚实松木板搭个台，就是案板。往里一角，垒了一眼大泥灶，铺一口大铁锅，煮着猪潲。山民大都烧柴火，就地取材。探头望去，但见一个穿着一身藕荷色连衣裙模样俊俏的少妇，正在把一碗鸭血汇入锅中翻炒，我知道她在做“炒血鸭”，是本地名菜。少妇发现她在偷看，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白牙，在烟熏火燎中一个亮相，彻底征服了我。我来了半天，绕村转了一两圈，于看惯了的粗糙村妇中，豁然一亮，她有鹤立鸡群之感。她仅只一笑，又忙着淋山茶油颠锅出炉。打下手的高大女人向我简单介绍：“她是孩子二婶子。她手艺精，请她出马。”她明白了，高头大马的女人是这家女主人，支书家堂客；着藕荷色连衣裙少妇是她妯娌，也即学校代课老师余家臣的爱人。
菜煮得差不多了，支书余家君算得够准，赤着双脚，一手猪屎，从侧边绕过来，走到偏厦后门水龙头旁，一个劲喊福哥。我回头一看，他站在水龙头边——是那种拧螺丝的精铜龙头，嘴巴咬不开。我赶快走过去，帮他拧开水龙头，一股清凉净亮的泉水哗哗流出，支书洗了手，套上皮管，拉到下水沟里冲了脚。或许是看到我在场，还用肥皂涂抹均匀，耐心洗了又洗。边洗边说，“这头野猪，跳踔，一米多高的栏杆，这畜生都一跃而过，奶奶个熊，是个好跳高运动员！”洗净后，他趿拉着拖鞋，与她一前一后来到客厅。还没进门，嚷开了：“秋菊啊，弟媳妇，辛苦你啦！喷香的，好手艺！”弟媳妇黄秋菊从厨房转出，撩起围裙，双手拂拭一番，解下围裙，右手修长秀丽的兰花指在衣裙上弹了弹，在乡下农村，那种做派惹得男人好生爱怜！她不说话，抛过去一个媚眼，咧嘴一笑，拉了我坐在上席，她傍着我坐在陪客位。看到桌上只有一瓶米酒和两瓶“椰汁”饮料，立马叫开了，“大嫂子，你家还有无倒缸酒？没有到我屋里拿去，今儿个贵客临门，上倒缸酒！”嫂子嗡声嗡气，蚊虫一般应答，“有嘞！”赶紧转到内室拿出满满当当一大可乐瓶倒缸酒，放在桌上，又偷偷从背后溜走了。不一会，余家臣不请自来，人员齐了，开席。
满满一桌子大菜：红烧鸡公，爆炒血鸭，干笋红椒炒肉，米粉蒸肉，红烧野生青蛙，淋生茶油火烧青椒，野生蘑菇爆炒干腊肉，时新蔬菜两碗，外加丝瓜肉丝蛋汤，都用大海碗盛着，堆得小山包似的。外加支书一对孙崽孙女，凑齐6个人——支书儿子和儿媳都去了广东打工，支书娘子是不上席吃饭的，此刻她不知转到哪里去了。我说喊她来，支书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她呀，就这德行！”
酒过三巡，话拉开了。支书唱起了余家寨上十八怪：
余家寨上十八怪，
四面红崖顶锅盖。
一条鸟道九个弯，
一弯弯到寨门前。
崖壁壁上岩洞多，
洞藏悬棺几多邪！
……
支书婆娘大力士，
九嫂巧手会做菜。
酒婆秋菊藏海量，
校长福哥婆姨坏！
他唱得入神，陶醉自乐，拉腔拉调。我听得细致入耳，半懂不懂，云里雾里。这时，秋菊站起身来，双手捧着兰花粗碗，毕恭毕敬面向我：
“这碗酒，敬我年轻靓丽的大学生妹子，山里娃有福了，我代表孩子们敬你一碗！我干了，你随便——”说罢，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把碗底翻了个底朝天，浓稠的倒缸酒拉丝挂杯。她绯红着粉脸，立在那里，微笑着注视我，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会说话似的，万种风情，不容你拒绝。
我知道这倒缸酒是余家寨的土特产：蒸了糯米酒糟，汇入上等米酒，采了山里金樱子，挖了野红参野天麻，配搭各种特效中草药，再加适量土制红糖，封坛洞藏，融化酒糟，开坛十里香，黏稠拉丝长。虽说酒精度数不高，入口绵糯甘甜，喝醉了都浑然不知。看着她一脸真诚，楚楚动人，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也是一口吞了。赢得三位男士阵阵掌声。
“这碗酒，敬我这天上掉下来的靓妹妹，我秋菊活了三十几岁啦，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山崖上，从今往后，有妹子你相陪，这日子要多美有多美！我干了，你随便——”
她依然玉人伫立，用眼睛说话。我小她十来岁，还能推辞什么，只能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这碗酒，敬我干妹妹，上得山崖来，自是一家人，从今往后，蕊蕊啊，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谁敢欺负你，我秋菊跟他没完！我干了，你随便——”
这一碗，不等她拿眼睛示意，我立马站起身来，干了！
这一夜，我醉得不知黑白阴阳。
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鸣蝉高唱，时近日中，我一觉醒来，奇啦怪，头不昏，目不眩，神清气爽，仅是肚子空空，饿得慌。回头一看，地板上铺开芦席，秋菊全身躺着，还在呼呼大睡。
昨晚，自己是怎样回来的，甚至连“三碗”之后的事儿，全都失忆，脑子一片空白。肯定是秋菊护送我回来，并陪我睡一宿。
我突然之间感动得浑身颤抖，直想大哭一场！
4
校长以优待大学生支边为由，向乡学区打报告申请；再以我是局长千金作要挟，强烈要求学区主任批准学校恢复教工食堂，重新聘请上学期散学时已经解聘的九嫂子回校做煮饭阿姨，工资纳入临聘代课老师统筹发放。不知咋的，很快得到批准。这样，九嫂欢天喜地走马上任，日后待我格外殷勤，关怀备至。
学校8间教室，只有3个班，一年级1班6人，二年级1班7人，三年级1班9人，一、二年级复式班上课，依然每班一间教室，三年级要升学到华湘社区小学读高年级，独立开班。余下五间教室，会议室、图书室和实验室占去三间，还有两间剩余，一间堆放杂物，一楼最西端一间隔开两半，作了厨房和餐厅。餐厅只有一张圆桌，再加几张课桌。厨房墙外搭了一间披厦，砌了猪圈，养了两头当地土猪黑皮猪，一头半大，准备冬天杀年猪，一头小的，养到明年中秋——除了过年，余家寨最隆重的是过中秋节，出外打工的男女都得千里迢迢赶来，团圆享月。
三个老师，我、校长余家福和代课老师余家臣。学生全都是余家寨及其周边适龄儿童，都读通校，没有住校生。九嫂子煮着四个人的饭，喂养两头猪，另外，还得兼职学校保管员，以及其它杂事——诸如学校蔬菜基地管理，秋收时师生上山捡来的油茶籽翻晒与收检等等。看起来清闲，其实，她也没闲着。
我大学本科学的是音乐教育专业。其实我除了数学差点，上不了重本，语文一直是优势科目。因此，学校分工，我教三年级1班语文，班主任，兼全校音乐课。后来，校长得知我英语不赖，还增开了全校三个班英语课，每班一周5节。校长说辛苦我一人，幸福千万家！咱余家寨的孩子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要开足英语课！
到了霜降前夕，学校组织全校师生上山捡茶籽，这是余家寨小学的传统劳动课。之前，堂堂正正叫做勤工俭学，现如今城镇学校几乎没有劳动课，更加没有了“文革”时期的“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但余家寨小学依然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改革开放以来，仍然保留着这一光荣传统。只不过做得收敛一些。上午露水重，上课。下午，干爽，全体师生全副武装上山捡茶籽，只耽误半天。余家寨闭塞，百姓淳朴，没有人上访投诉。老百姓认为，学校开设一些劳动课，天经地义，最为必要。师生们提着篮筐，背着背篓，拿了化肥袋，每人手里一根竹尾巴钩挂，扑打着上山。都穿着破旧衣服，扎紧裤脚衣袖，防止蚊虫叮咬。出发前，校长讲话，叮嘱大家注意安全，讲了注意事项八九十条，主要是谨防蛇咬蜂叮，严防摔伤滑倒，防止掉进暗洞，要求至少三人一组，相互配合，团结协作。
捡茶籽要下山，走到半山腰“穿坦”附近山中去。校长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毛孩子，在老师指挥下，排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开赴下山。二十几号人，队伍齐整，唱着歌，高喊口号，浩荡前行。
我突然想到，回来要挑茶苞茶籽上山，何不开去我的“大切诺基”，停在附近山脚，来时一车拖了上来，免得大伙肩挑背扛，辛苦流汗。若是收获大了，我多跑几趟就是，岂不快活。我报告校长，校长嘿嘿一笑，“费油啊，汽油金贵！”看到有车子下山，九嫂子也凑热闹，“我也去！”校长说，“好吧！”由我载着九嫂子，在前面开路。九嫂子是有备而来，她多了个心眼，带了一把柴刀、三把䦆头和两个大化肥袋，放在后备箱里。后面跟着队伍，学生要求整队，单人成行，拉成一线，排队进发，拉歌前行！
现如今，村中青壮年劳力大都进城打工，不少田地撂荒，茶山更是无人经管，因此，只要有茶树结果，基本上就没人摘取过，与其说是捡茶籽，倒不如说是取茶籽。当然也没人砍山刨荒，山里荆棘丛生，荒草蓬蒿，杂树楠竹相间，猎狗难进。这些都难不倒山里娃，他们进了山，就像孙悟空放回到花果山，兴奋蹦跳，无以言表。他们个个比狗还敏捷，比猴还灵活，来回穿梭，钻窝爬树，稀里哗啦，呼朋唤友，满上遍野，喧嚣沸腾，好不热闹，好不快活！
霜降前后，山里不少野果成熟。一个三年级大男生从树上摘下几个紫褐如猪肾的八月瓜，他欢呼雀跃地跳到我面前邀功请赏：“钱老师，最好的八月炸，给您！”我愉快地接收。头一次见到，新鲜好奇，翻来覆去地看，拿在手上把玩。熟透的八月瓜腹部爆开一条宽大的裂缝，露出洁白如玉的肉酿，肉酿里镶嵌着珍珠般的籽粒。那男生急了，“老师，快掰开，吃里面肉酿，清甜！”我掰开，第一次吃着，软糯甘甜，异香扑鼻。他又补充说，“崖畔树头上还有好几个，被贪吃鸟儿啄空了，可惜喽啊！”
后来，我查电脑得知：八月瓜在植物学中称三叶木通 , 别名预知子、狗腰藤、八月瓜、八月扎、腊瓜，八月炸等。它属通科落叶木质藤本，一般都是生长在农村荒山，地边，攀缘在其它的植物上面生长，自己不能够直立生长的。八月炸的果实长椭圆形, 有点像猪腰子，略微向下弯曲，它的果皮深绿色, 成熟后呈褐色、 并会沿腹缝线开裂，果肉暴露出来， 肉白色、多汁，因此称为八月炸。炸了后可以看到里面的种子，种子有很多粒，扁椭圆形, 呈红棕色。八月瓜的果实一般两个对生，也有4个对生，少数也有一个。
不一会，又一个男生摘下一捧鸡爪果，进贡给我。只见一根小树枝上结满了“万”字形果实，因此他们又称之为万寿果。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迫不及待摘了一根果实，用手擦了擦，放进嘴里一嚼，果肉多浆，浆味甜略有甘涩。学生告诉我，要经过几次霜降之后，味道才会更加香甜、营养丰富，别有一番风味。
之后，学生采摘来野生猕猴桃，地菍等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野果，进献给我，收获满满，心生欢喜！
九嫂子进山，不是捡茶籽，而是寻草药，找野味。她自己领队，带了几个学生，采摘了一大堆金樱子，为福哥泡酒备料。金樱子毛刺刺的扎手，她采了不少，用背篓装了，回家再处理。又发动学生捡了不少苦槠子，说是回家做苦槠子豆腐，给我尝新。挖了一小堆野淮山，让我一饱口福。
一个下午，收获大大的，茶苞茶籽也捡到不少。都用化肥袋装了，塞进车里，我来回跑了三四趟，一车一车拉到学校，跑得欢实。我的“大切诺基”后备箱后两排全都放到，重新铺了垫子，当货车用。九嫂子提前坐车回校，准备晚饭。晚饭，蒸了新挖的野淮山，粉糯香甜，比起市场买的种植淮山，不知要好吃到多少倍！
这个周末，我决定回家一趟。师生们送来了成熟的八月果，野猕猴挑，野栗子；九嫂子起早贪黑，赶做了苦槠子豆腐；福哥、村支书、家臣夫妇，九嫂子和一些学生家长又送给我一些干货：野蘑菇，干笋，金钱木耳等等。我满载而归，回到家中。母亲又叫来马骏，一家人开心品尝乡野土味，其乐融融。马骏这吃货，吃得肚子滚圆，还不忘伸手，要些山货，带回他家中，让父母品尝，因此，周日又带我去了他家。马县长特地推辞所有应酬，专门陪着我这准儿媳中午在家吃了一顿团圆饭。准家婆妇联主任亲自下厨，保姆打下手。这顿饭规格之高，前所未有，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心。
下午，马骏还特意为明天请假一天，护送我回校。两人开着两台车，呼啦啦上了山。
5
山上海拔高，气温低，山风清爽，晚上睡觉不用空调，但秋老虎肆虐，白天仍然高温炎热。学校没有冰箱，可我们每天吃的饭菜都很新鲜，九嫂子有嘛法子？相处日久，我发现九嫂子经常在猪圈边崖壁上凿出的一条小路上出进。秋季开学不久的一天午休，我尾随九嫂子直通猪圈边一处岩洞，洞门口装了铁门，有锁，备了门栓。洞里飕凉飕凉的，清爽宜人。里面还通了电灯，收拾齐整。洞内外头空地开辟作了学校天然冷库，收捡食物菜料。里面地台干爽整洁，垫了稻草编制的床垫，铺了席子，是避暑午睡的“神仙洞”。石洞不大，一目了然。我冒冒失失撞入，迎面与福哥撞了个满怀。他见我紧跟着九嫂子而来，吓得不轻，急忙转出，地方逼仄，与我合面擦身而过，退出洞外。只见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脖子上的血管鼓胀得好像蚯蚓在蠕动，边走边喃喃自语“我来——检查——食堂——存——货——”。我再回头瞅见九嫂子，她黑唬着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勾头耷脑，走到红薯与土豆堆旁，故作正经，弯腰捡拾散落在旁边的的几颗码在堆上。等福哥走了，她定了定神儿，招呼我，“钱老师随便参观，山窝里弄，废物利用，土办法有大用场呀！”我自知莽撞，撞入了九嫂子的私密禁地，扰乱他人好事儿，心里正惴惴不安，有如千百只小鹿在心里蹦跶打闹，扑通扑通就要跳出胸腔外一样，不知如何收场。好在九嫂子很快镇定下来，给了我安慰，让我逐渐平静下来。“哎吆，这里别有洞天，我好奇，真好，纯天然！” 我语无伦次，悻悻然退出，挥手与九嫂子告别。
后来得知，这个洞是福哥发现的，岩壁上的逼仄小路是他一錾子一錾子凿出来的，铁门和装电都是他出钱的，按照余家寨惯例，这是他的私有财产。他是校长，无私地给学校做了食物贮存室。几乎全校师生都知晓明白这个事理，只有我新来乍到，懵懂撞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踏入此地半步。
我一上山，就被秋菊黏上了，她有事没事跑学校来找我唠嗑。她常自慨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有你真好！”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农历十五的一天晚上，皓月当空，清风徐来，天高星稀。秋菊背了一大背篓，里面装了一只大雄鸡公，备了三牲酒礼和钱纸蜡烛香，带了菜刀，以及油盐酱醋茶和锅碗瓢盆一干劳什子，挽着我一起步行到“点将台”。我俩排了公案，她与我歃血盟誓，结为姊妹。誓言曰：“黄秋菊，钱蕊蕊，自愿结为姊妹。不论贫富贵贱，不是同胞胜似同胞；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与共，只求年年月月日日姊妹情深。青天朗月，共鉴此心，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有了秋菊姐，我此后的日子不寂寞。我俩结为姊妹，几乎无话不说。很快我就知晓了余家寨小学以及山村里的不少秘闻逸事。
二十年前大年初四，天刚蒙蒙亮，淅淅沥沥下着雨夹雪，路面结着冰凌，山上草木冰挂凛凛，天寒地冻。福哥和妻子水桃很早起床，轻手细脚，点着油灯，热开了早做好的饭菜，胡乱吃饱，收拾好行李，做贼似的从门缝里挤出身子，一步一滑地出门，准备去广东投靠水桃他哥，进厂打工。不料刚走到寨子石门口，门洞当中端端正正跪着老支书，如一尊黑虎挡住去路。
“阿福，你不能走哇！你这一走，余家寨小学校不就瘫了，几十个孩子谁来教哇！”年逾古稀的老支书双膝跪地，双手前撑，清鼻涕和着眼泪纵横流淌，冻成冰凌疙瘩。
福哥丢下行李，俯身，双手扶起老人。老人许是冻僵了，半日起不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抽泣呜咽，甚是悲戚。
“走啊，赶不上火车了。快啊，说好的事儿，咱哥还等着我俩明日上工哩！”水桃跳着脚催得火急。
老人沉重，扶不起来。长跪不起，涕泗横流。这架势明摆着：家福，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用老爷子这几十斤朽骨头都不能挽留你一个土秀才！
家福无奈，陷于短暂沉默。
“快走啊，你不走，我一个人走了！”水桃边说边走，走一步，回头看一眼；看一眼，抹一把眼泪。
已经走出弯道，快看不见了。她打雷一般吼着“走啊，蠢猪！你真不走，我走了！”僵持了几分钟，她一跺脚，踢了路边一块冰石头骨碌碌滚下山去，撞得结满冰凌弯腰垂地的满山竹木，哗哗啦啦一路响彻到沟底。
家福梗着脖子，俯身一把背起老支书，提起行李袋，大呼三声“回家——回家——回家！”
回声山鸣谷应，大地为之颤抖！
回头对还未走远的妻子声嘶力竭高喊道：“你先走吧！”
从此，妻子真真切切走了，走得杳无音信。
从此，老支书一病不起，欢欢喜喜走了，黄泉路上走得无比欣喜而悲壮！
从此，家福扎根学校，死守山寨，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倒是水桃娘家后来传出话来，杂言杂语：水桃当天一路哭哭啼啼，泪眼模糊，跌跌撞撞，摔得鼻青脸肿。在老鹰嘴，险些跌下百丈悬崖喂了野狼。她一个人连滚带爬，赶到火车站，还是没赶上本次列车，好不容易改签，迟到一日，才找到大哥。两姊妹见面，痛哭流涕；水桃初到东莞，大病一场。从此，水桃和娘家一家人恨死福哥，如此心狠男人，赶紧离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家福与水桃，像山里不少人一样都没扯结婚证，这一走两清。留下个5岁的独生女，与福哥相依为命。五年前，女儿考上重本，现在大学毕业在上海打工。
九年前，九嫂子男人在广东一家私人企业打工，不幸触电身亡，九嫂子奔丧，拿回整十万元偿命钱和男人的一把骨灰回到山寨，守着还只有一岁的小男崽过日子。苦命郎偏遇薄命女，惺惺还相惜惺惺。巴掌大的余家寨，每日里山转水转，转两圈又碰了面，一来二去，孤男寡女，一拍即合。许是上天眷恋苦命人，双双感觉都比原配倍儿好，村里人都暗地里赞许有加，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默许他俩滚在一堆过日子。九嫂子上了环，福哥也老了，他们爱得踏踏实实，也懒得下山走几十里泥巴路去登记拿证，更不想生儿育女，日子就这么将就着过。
自从我知晓此事后，除了有意避开，创造条件让他们密会相处之外，还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动，由衷敬佩，每每再看福哥时，必须仰视！
后来我也得知，秋菊和家臣也都外出打过工，他俩还是在打工时遇见并相恋成婚的。怎么看，不用想，都是秋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两口子，无论长相，口才，还是心灵手巧，谋划做事，家臣比起妻子秋菊都要差半截。有人悄悄告诉我，秋菊在打工时与一小老板同居多年，老板塞给她一把钱，把她一脚蹬了。跌入人生低谷的她，处于情感空白期，家臣撞入，秋菊见他为人老实本分，靠得住；被骗得云里雾里的人，幸运落地，触摸坚实大地，心怀感恩；于是，她急急慌慌下嫁给余家臣。对于这段秘情隐私，秋菊讳莫如深，我也不想打听。倒是支书家君嫌弃自家“男人婆”，心怀鬼胎，色眯眯盯上自家弟媳妇，是显而易见的。据说他曾经正摸着弟媳妇屁股，被老弟家臣撞见，两兄弟差点打起来。后来家君将功抵过，想方设法，打通关节，让家臣做了代课老师，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家福一样熬到转正，吃上皇粮。家臣两口子相互默认，固守山村，不再外出打工。难怪，家臣整日紧跟秋菊，几乎寸步不离，没有半点空隙留给老兄下手。近来秋菊，与我打得火热，家臣更加放心，每次他碰见我，微笑中都藏着几分感激之情。
6
开学后不久，我班班长余家财辍学。他是我班的学生王。勤学守纪，时时处处模范带头，小大人一样，志存高远。班务工作负责，是我的得力助手，在同学中一呼百应，威望极高。成绩拔尖，每次期末统考都能进入全乡学区年级前五。生活朴素，夏秋两季一直是赤脚，一双塑料凉鞋时常舍不得穿，用塑料袋包好，藏在书包里。前天他找到我，只一句“钱老师，我要停学，回家帮爷爷做事……”话未说完,眼泪像散落的珍珠项链一样一颗一颗滴落，砸在泥地上，溅起一个个蛋窝窝。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停地抽泣，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一时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只能安慰他，叫他坐下，等我片刻，平静一下心情。然后，我去向校长汇报情况。
福哥长叹一声，“哎，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究竟什么事儿？”我焦急难耐。
校长示意我坐下，慢慢对我说故事：家财她爸到东莞打工，她妈留守在家，上有老下有小，她夙夜操劳，无怨无悔。家财他爸成天加班加点，一年难得回家一次。青春年少，夫妻长年分居，寂寞难耐，他爸近年来身有余钱就学坏，跟着他人玩起了工厂夫妻露水姻缘来。与同厂的一个贵州婆子租房鬼混，那女子的吃喝住行，他都包了，两人同居，乐不思蜀。早些年，家财他爹每月按时寄钱回家，家里有了积蓄，推到土胚房，换了红砖水泥二层楼房。自从包养贵州婆子，月渐减少汇款，每次都撒谎，“现在经济危机，钱难赚，在外日子难过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同村男女在外打工，谁收入高，谁肠子花，就业行情，底价月薪，瞒得了谁啊！家财他娘曾经亲赴东莞，拧着他爹耳朵，把他提回家中，跪了一夜搓衣板，在家劳动改造三四个月。可他还是藕断丝连，微信联系不断，那女子潘金莲一样缠着他不放。女子在东莞做鸡多年，因卖淫三进宫。近年来，政府对卖淫嫖娼打击严厉，她才又转回工厂打工，可一旦做过失足妇女，没几个能再回头进工厂安贫乐道踏实做工的；况且刮胎多次，她没有了生育能力，要想嫁出去，哪个黄花男崽要她啰？如果两口子都困在家里，哪来的收入？家里砌新房的一些欠款才刚刚还清。家财他爹说困在家中也不是个事儿，又说这次不去东莞了，去苏州，写了保证书，他娘放他走了。谁知，开始一年半载规规矩矩打工，老老实实寄钱。过后，那婊子竟然追到苏州来了，又是故伎重演，租房同居。随后，每月寄回家的钱如火烧黄鳝，越煨越缩。他娘恼了，绝望了，一气之下，收拾自己衣服细软，拖着一口皮箱，抛下七十老爹和膝下家财，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找来校长一起做家财思想工作。校长要求他明天带他爷爷来学校面谈。
他爷爷拄着一根竹节拐棍一歪一斜跌跌撞撞来到学校。我接待他。老人瘦得皮包骨，骨嶙嶙，黑黝黝，了无人形，阴冷森森，寒意袭人，望之恐怖。他颤巍巍，木讷讷，口里门牙全无，上下唇凹陷，吞吞吐吐，我只听清了几个字：“孩子——他爹——他娘——跑了……”余下的就是嘤嘤哭泣。老爷子哭泣，格外悲怆，不忍卒听！
我问家财，他很想读书，可是交不起学费，立在一旁，不停抽泣。我安慰他“学费，老师帮你出，你来上学，安心学习，以后的困难，我帮你想办法！”
第二天，家财正常来校上学。
第三天，又不见人回校。
他家住在余家寨子外围山边崖坡地上，独门独户，班上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女生，也有半里路。我决定亲自去他家家访。先让孩子上学，保证不辍学，再通过村支两委行政领导把他父亲追回来。我把要去他家家访的消息告诉校长，校长急了，不假思索叮嘱我：“我跟你一起去！”
下午5点放学。九月阳光灿烂，火红耀眼，炙烤着大地，滚烫灼人。火烧云重重叠叠，赛似烧红的沙漠砾石，直挂在西边天幕。我人生地不熟，催着福哥早去早回。日头还未落山，福哥嫌弃闷热酷暑，磨磨蹭蹭，想等到日落西山，凉快一点再走。
我特意换了跑步鞋，撑了小洋伞，紧跟着福哥一路高一脚低一脚爬山过坎。走到一处悬崖边，突然，我远远看见一条乌黑大蛇，立起来半个人高，吐着尖尖长长的舌头信子，与我们对峙着，比试高低。吓得我魂飞魄散，尖叫着“救命啊——”。
福哥回头一望，浑身一颤，他穿着夹鼻拖鞋的一只脚踢到路边山石，一个趔趄，摔下悬崖。顷刻，那条大蛇猛扑身子，哗啦啦闪电一般，穿过树林，压着百草，箭头一样掠过，一股黑旋风，嗖嗖寒光，直射山谷。等我回过神来，只见福哥拦腰挂在陡峭岩壁的一棵大树兜下，动惮不得。“哎吆——哎吆——”，呻吟不已。我不要命地搓着树叶草皮顺陡坡滑下去，把福哥扶正，试着背他上来。福哥双手示意，脊椎断裂，不要乱动，要我赶快去学校搬兵来救。
我和九嫂子、家臣，还有两个三年级男生，卸了门板，一路奔来。半路上碰上支书夫人，她上菜地灌淤回家，准备打火做晚饭。见了我们，把马桶一丢，一个人抢着背了门板，跑在最前头做开路先锋。我们几个人把福哥小心翼翼地搬到在门板上，尽了最大努力，不做二次伤害。家臣一个男子汉和两个十岁大小的三年级男生，抬着前面一头，跪地前行；支书夫人双手撑着后面门板，保持着平衡，努力向上。我在一边干着急，派不上用场。大家都汗冒雨滴，好不容易，把福哥抬到路上。山路逼仄，只容一人同行，前头家臣背着双手咬牙切齿抬着，后头支书夫人双手托着，稳稳当当，抬到学校操场上。一路上，我打电话向马骏求救，要他火速赶到县人民医院候着，做好抢救准备。我的7座“大切诺基”派上用场，放倒后面两排座椅，有2米长，1米多宽，能够放进门板。我安排支书夫人坐在前头，长下坡，得使劲儿抬起门板，要她才把得住；家臣老师在后头，一前一后扶稳福哥，保持头和脚基本平衡。我使出浑身解数，平稳驾驶着“大切诺基”，山路弯弯，扬起一路灰尘，飞奔前行。
一个多钟车程，飞快到达。马骏很是配合，早早在县人民医院忙碌。我还报告给了我爹钱局长和家公马县长，他们都特别重视，齐齐赶到。县人民医院如临大敌，全员紧急集合，做好应战准备。
经检查，福哥脊椎骨撞击树兜断裂两处，一处粉碎性骨折。我深深自责，不断追问县人民医院，“能行吗——能行吗？”他们告诉我，医院副院长谷医生是全市乃至全省有名的跌打损伤骨科医生，保证没有问题。谷医生本人也当着马县长的面保证：“豁出老命来，全力抢救余校长，保证完成任务！”
很快安顿好福哥住院，我才有空看手机，手机里贮满了九嫂子打来的电话。当时，她下地摘菜去了，慌乱中，没来得及等她。我给九嫂子回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不断安慰她，并答应她，马上送家臣和支书嫂子返回余家寨，到学校再接她来县城，贴身护理福哥。电话那头，九嫂子才止住了哭，忙着去做准备。
马骏见我要连夜往返，摸黑开夜车，山路弯弯，泥路逼仄，他极不放心，追赶上来，坚持陪我上下山，并让他开车，我坐副驾驶位。看到他胖嘟嘟的满脸流汗，T恤和牛仔裤汗湿通透，我顿时心痛他起来。我猜今天是他出生以来最奔忙最操劳最诚心最负责的一天，他老子老娘住院，也未必能如此这般屁颠屁颠鞍前马后奔忙。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深情注视他，爱意绵绵，溢于言表。如果不是碍于大伙儿在场，我肯定会给他一个深情的吻。
其实，他还真是个十足的暖男！
7
九嫂子收拾好自己和福哥的衣服与日常用品，把在校读三年级的小男孩托付给了秋菊代管，她在医院精心护理福哥。我与家臣自觉自愿地承担了校长的全部课程。福哥住院期间，上面指定由我代理校长，我坚决推让给了家臣，家臣表现得异常积极，愉快地接受了委任，兴高采烈地走马上任。九嫂子做饭、喂猪等一干杂事，秋菊主动承担，他两口子都搬进学校来住，以校为家。
福哥住院两个多月了，情况没有预料的好，他的一节脊椎骨粉碎性骨折，接骨愈合后会扭曲变形，成为偏驼子。眼见着高大挺拔壮实如牛的福哥变成了偏驼子，我心戚戚焉，时不时有一种负罪感袭上心头！
我奔走相告，上蹿下跳，积极在全县为福哥募捐，募集足够多的医疗费。千方百计促成省骨科年会在我县人民医院召开，力邀全省骨科专家来县城与谷医生会诊。总之，我能做到的，抑或我想做到的，我都尽了十二万分努力，力求有个最佳结果。
有个天大的好事儿，在此期间发生。村民家一头大水牛走失，在半山腰茅草丛生的天坑“鬼见愁”找到。放牛的少年猛子十六七岁，三个小伙伴一起放牛，贪玩手机，疏于照看，让大公牛给跑了。一头牛上万元，丢了牛，回家不被老爸打个半死才怪呢。因此，三个放牛娃，懵懵懂懂，麻着胆子，走进了半山腰村民千百年来视为禁地的“鬼见愁”中心地带。他们带了砍刀，手持木棍，砍开茅草杂树，辟出一条野路子，找到了牛。没想到的是，天坑里面树木茂盛，茅草厚实，野花繁盛，大公牛吃得饱饱的，正卧在崖壁边草坪上反刍休闲，安逸得很！天坑内水汽氤氲，迷雾濛濛。吸引几个毛孩子，再往前走，发现一个洞口。洞口很高很大，估摸着容得下几百人，里面深不可测，热气腾腾，洞口一大塘清亮滚烫的温泉水，温度很高，手不可触。
三人把牛找来之后，当时，不敢告诉父母实情，怕受骂挨打。余家寨祖祖辈辈父子相传，千叮万嘱，告诫调皮后生，不要进入“鬼见愁”。甚至，有小孩撒泼赖皮哄不住时，大人一句，再哭再闹，把你扔到“鬼见愁”，供山鬼吃了，孩子立马打住，忍气吞声。据说，爷爷的爷爷的时候，村里一位后生子暗恋上同村同祖同宗小姑姑，两人趁黑躲在稻草垛子后背打啵，被人抓了个现行，交给父老，判为乱伦之罪，十恶不赦，双双被乱棍打出村寨。小姑流落在外，被一个四十几岁的挑脚货郎带走，做了婆娘。后生犯了色颠，成天疯疯癫癫，跌进“鬼见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喂了饿鬼，堕入十八层地狱。此后，天坑“鬼见愁”成了禁地，余家寨没有人敢逾越雷池半步，甚至很少人提及它。
最近两年，村里来了个扶贫书记，银行系统对口帮扶余家寨。扶贫书记人到中年，标致儿郎，小眼睛上架着金边眼镜，斯斯文文，村民都叫他眼镜书记，调皮后生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眼镜蛇”。晚饭后，村民大都坐在村公厅屋，也即余家寨祖宗祠堂，聊天吹牛。吹得嗨起来之后，三个少年说他们为找大水牛探险进了“鬼见愁”，发现一个大溶洞，洞子海大海大的，注满一塘热水，热气蒸腾，还烫手呢！
眼镜书记一听，来劲儿了，瘦长的脖子立马伸长，梗着脖颈，立了起来，“眼镜蛇”一般吓人。
“真的，有这等好去处？”
“绝对真的，骗你小狗！”
眼镜书记站起来，拉着后生退到屋外墙角，用食指在嘴边来回晃动，示意他安静——闭口。
然后，对他说，你明天中午把另外两个伙伴都找齐，我们四个带了砍刀、木棍、绳索等工具一起去。若是找到，又如你所说真实存在，我每人发20元现金大钞给你们。
“一言为定？”
“不见不散！”
眼镜书记来余家寨两年多了，村里重新换了大功率高压电变压器；装了中国移动基站，开通了手机信号；扩宽修整了上山砂石公路……他试着搞养殖业，带领乡亲们致富，可余家寨就这点屁眼大的地盘子，展不开手脚；想种植药材和栽种蘑菇，也碍于没有空地，不成规模；而要开发成旅游区，又没几个像样的景点，且投资巨大，谁来投资？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这小子的发现无异于天降福瑞，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第二天，眼镜书记跟着三个后生仔下到半山腰天坑。天坑深度约70米，底部直径约60米，临近上山公路的面南一边稍低，最低处外围山高不足50米，且有斜坡荒径下切到谷底。谷底南高北低，阶梯状倾斜。溶洞洞口高度与大小，与他们描绘的大致相符。山洞注满热水，水温八九十度，可煮熟鸡蛋。眼镜书记拿着手机，备了充电宝，一个劲地猛拍。
回村后，他立马收拾行装，请了假，回市里单位去了。连夜赶写发现报告，连同上百张照片，打包存进手提电脑。第二天一早上班，他带上电脑，约了行长和市银监会主要领导，迫不及待地作了汇报，激情洋溢的演讲，吸引了领导们关注。
领导们当即决定，立即上报主管部门领导。力邀专家进洞探险，摸清岩洞情况，再做开发规划，立项开发。
几个月后，专家探明：溶洞只有入口处注满温泉热水，形成水塘。水塘呈喇叭形，喇叭口朝外，向内里收缩，直通暗河。水塘最宽处11米，长达32米。温泉暗河具体走向，有待日后探查。水温近90度，平均水深2米多，最深处超过4米。
温泉水质清澈，经化验富含硫磺、活性有机锗，丰富的碳酸钙以及钙、钾、氡等成分。温泉研究专家称，富含硫磺温泉洗浴，能使皮肤光滑细嫩;含有活性有机锗的温泉对人体免疫系统有好处;含二氧化碳的温泉能促进血液循环。以活性“有机锗温泉”为例，合适含量的活性有机锗可唤醒人体免疫系统。温泉热浴可使肌肉、关节松弛，达到消除疲劳功能。瀑布浴可活络筋骨，减轻酸痛等症状,促进人体新陈代谢。
趟过温泉水塘，溶洞地势升高，地面干爽，主支洞已探明6公里多，主洞长2641米，支洞已探明的有3条，相加超过10000米，支洞最窄处勉强过人，且洞中有洞，洞洞相通。主洞宽度在3-125米。高度2-71米。
洞内石钟石乳石笋，似万树千花，凡尘不染，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溶洞景观岩石千奇百怪，赤壁倒悬，险峻无比，造型奇绝，特色鲜明。洞中有洞，处处晶莹剔透，一脉柔情。石狮、石鹤、石树、石花、石钟、石幔、石田，有的象“水底龙宫”；有的似“瑶池果树”“鲲鹏展翅”“巨蟒捕食”，有的则如“观音坐莲”“玉女垂帏”，可谓是奇景芬芳，别具一格。岩溶精品，要数堪称世界奇宝的“水下晶锥”。经中美联合溶岩考察队一行来此进行为期一周的考察后，赞美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洞穴之一，她可以与世界上所有漂亮的溶洞媲美”。具有颇高的岩溶科研、旅游观光、洞穴探险价值。但盖世绝景是后来经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某教授一行考察后，发现的“水下钙膜晶锥”之景，全世界只有两处可见，每百年才长一厘米，堪称“国宝”。
溶洞奇观加优质温泉，两全其美。
总之，极具开发价值。
岩洞加温泉综合开发，命名为“百花天坑溶洞探险游与溶洞温泉休闲疗养基地”，列为南都市重点工程。
此后，省市县各类专家，探险爱好者，旅游大咖们，蜂拥而至。一时间，余家寨成了网红打卡点，游人如织，热闹红火。
最后规划成一条极具商业价值的湘南旅游精品线路：711铀矿工业遗产博物馆——百花天坑溶洞探险游与溶洞温泉休闲疗养基地——余家寨奇观。
南都市重点工程百花天坑溶洞探险游与溶洞温泉休闲疗养基地两大项目一体化开发，如火如荼，有序推进。
在溶洞入口建了全封闭式玻璃浮桥，溶洞中铺路架桥，曲径通幽，彩灯闪烁。各种溶洞奇观都别出心裁取了名字，诸如观音送子，猴子探月，仙人献桃，玉女出浴……天坑内依山就势，梯级开发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温泉池子，兴建疗养小屋。从山顶余家寨把天然矿泉水用水管引入山腰天坑温泉，供冷热水交换，开发建成温泉休闲疗养基地。傍着岩壁修建了养生宾馆。
省市县三级银行系统扶贫办加大对余家寨的扶贫力度，增派人员进村。马骏自愿报名，到余家寨挂职扶贫，做了余家寨挂职副书记，配合眼镜书记工作。重点开发余家寨旅游景点，帮助村民筹建民宿，开发余家寨美食十大碗和湘南周礼文化。
余家寨在外打工的青壮年男女悉数回村，参与家乡建设。
福哥出院，回校，成了偏驼子，办校干劲更足了。他整天背着手佝偻着脊背，在校园巡视，成了余家寨小学一景。
福哥女儿余逸梅是余家寨第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她受邀最先从上海回村，成了开发余家寨的先锋队员。回村不久被选为村支书，老支书余家君把接力棒交给她，放心快意。眼镜书记、马骏、余逸梅和我四个大学生组成核心智囊团队，日夜研讨，整合，修编，实施余家寨旅游开发一体化方案。搭乘百花天坑岩洞与温泉开发快车，湘南精品游工程整体推进，余家寨接驳修通了两车道进村柏油公路，直通余家寨小学。接通了网络。整修了“余家寨”大门、“点将台”“将军洞”等几处景点。开凿崖壁小路，安装栏杆铁索，开放几处悬棺遗址。从山腰华湘社区上达“穿坦”进入余家寨地界开始，村里统一规划建设民宿、餐馆与商店以及歇脚服务点，见缝插针在路边拐角、停车场，凉亭空地等辟地建筑，不占用一分一厘耕地。由于寨中山泉要分出大部分水量供应百花岩温泉冷热交换以及生活用水，原来余家寨任意挥霍大水漫灌的地涌泉水，必须实行集约节约用水，村里地涌泉水井建成了高中低三级开发，第一级高井为吃水井、第二级中间井水为洗菜洗衣的洗漱井，最下一级为灌溉生产用水井，并整修了环寨农田灌溉沟渠，防止浪费和污染泉水。
百花岩系列工程竣工庆典之日，省市县领导齐聚，表扬了十大功臣，其中余家寨就占了四位：扎根山村学校模范校长余家福，扶贫积极分子马骏，自愿支教青年女教师钱蕊蕊，村民脱贫致富领路人余逸梅。上级安排我上台发言，我推给了福哥女儿村支书余逸梅，我与她连夜赶写发言稿《脊梁》，重点讲述余校长扎根家乡以校为家的典型事迹，兼及逸梅女承父志毅然回乡殚精竭虑做好乡亲们脱贫致富领路人的感人事迹。马骏能上台发言，我高兴极了！我俩共同起草反复修改稿子，主要介绍以眼镜书记为首的挂职扶贫队员，与以逸梅为支书的年轻力壮的村委会班子成员之间同心协力科学谋划并实施脱贫致富系列新项目等先进事迹。
马骏扶贫一年多来，戒了吸烟和嚼槟榔恶习，喝酒也变得很有节制。一头扎进余家寨，整日里忙得脚不点地，人瘦了一圈，皮肤黑红透亮，精气神彻底变了：阳光，开朗，健康，向上。当他一身西装扎着红花领带穿着铮亮的黑皮鞋健步走上舞台就位发言嘉宾位时，我热烈鼓掌，起立致敬。是啊，我为他一年多来扶贫脱胎换骨地蜕变而由衷高兴！更为我自己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改变未婚夫取得圆满成功而无比自豪！作为女人，作为热恋中的女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
余家寨扩建了祖厅，集宗祠、村办公室与大礼堂于一体。青砖红瓦，飞檐翘角，三字垛外墙；内里高大通透，简洁大方，张灯结彩。趁此良夜，今晚这里要上演一场隆重热烈而又朴素大方的集体婚礼，余家寨破天荒头一回。婚礼是我的创意，由咱们四人核心小组集体策划并主持实施。戏台上红双喜字大型剪纸贴两边，节能彩灯红火辉煌，迎宾曲喜庆洋溢。公堂里八仙桌排成六排，余家寨男女老少齐聚，加上一二十个宾客，超过百人。因嘉宾大都参与百花岩系列工程竣工庆典，在庆典礼后用过晚餐，因而不设酒宴，只开茶会。水果喜糖，饮料茶水，各需所需。婚礼主角：余家福与九嫂子；钱蕊蕊与马骏。配角：黄秋菊与余家臣——这秋菊闲不住，她也要趁热闹沾喜气，补办婚礼，弥补人生遗憾。
婚礼仪式极其简单，我婉拒了村里父老程式繁琐的大汉周礼仪式，大道至简。先是福哥与九嫂子双双被礼仪小姐带到主席台正中间，由余逸梅领着九嫂子男孩，金童玉女，献花，敬茶，鞠躬。接着，马骏与我十指相扣，紧挨在福哥右边，由证婚人证婚，马县长亲自写稿，发表了热情洋溢讲话，夸我是有颜值有学问有能力有理想有信仰的马家好媳妇，告诫儿子马俊婚后一定要好好爱媳妇好好珍惜婚姻好好听老婆的话跟共产党走！幽默风趣，直夸得我心花怒放。家臣夫妇立在福哥夫妇左边，秋菊今晚穿了崭新洁白的落地婚纱，画了浓妆，做了美发，抢过了整个舞台风光。
婚礼之后，立即放电影，新故事片《扶贫日记》。
送走双方父母和几个至亲宾客，我和马骏留在山上。我俩都主动放弃婚假，一如既往地继续做着紧张有序的日常工作。
第二天，我的手机微信中传来朋友发过来的市报大幅报道《好媳妇好儿郎余家寨扶贫支教新婚礼》，现场照片，婚礼仪式，播放电影等，真实报道了我俩在余家寨主办的简朴婚礼过程，在热情赞美我俩倾心扶贫支教的同时，更是不忘讴歌马县长廉洁自律，言传身教良好家风。我纳闷了，当时，我们没有对外公开消息，更没有请过外人来做客，更不用说有记者亲临现场。原来是马县长司机小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随手拍摄报道出去的。小陈是个文艺青年，时常利用职务便利，搜集素材，写作并发表一些新闻报道与文学作品，在省内外小有名气。
我跟他熟悉，立刻发微信给他，并把我和逸梅写的发言稿《脊梁》一文转发给他，请求他为余校长写一篇大文章，立即见报。他回信说，他正有此意。他听了校长女儿发言，很感动，决心把他的感人事迹报道出去。接着他又说，这么典型的人物故事，恐怕他一个业余作者搞不定，得请自己老朋友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老艺进山才行。
他说到做到，过了两天就把报告文学专家老艺送上山来。老艺在山上走访两天，后来又上山两三次，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写成同题报告文学《脊梁》，皇皇十万余字，发在国家级大型文学期刊上。
报告文学一经发表，即成热文，人们争相传阅。单行本随即跟进出版发行，销售火爆，洛阳纸贵。引起了国内著名导演陈大师关注，不久，改编并拍摄成同题电影，票房创年度记录，并屡获大奖。紧接着剧组又马不停蹄制作长达20集同题电视连续剧，在全国热播。电影与电视连续剧《脊梁》首发式都特意选定在百花岩溶洞温泉景区发布。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这样的滚动效应带动了湘南精品旅游线路：711铀矿工业遗产博物馆——百花天坑溶洞探险游与溶洞温泉休闲疗养基地——余家寨奇观——持续火爆，成了海内外网红打卡地。余家寨人赚得盆满钵满，快速发家致富，不在话下。
剧组美编是海内外颇有名望的雕塑大师，国内一家美术学院雕塑系硕导。余家福校长的感人事迹深深打动他，他满怀敬仰之情，决心为福哥雕像。他早就相中余家寨小学前丹霞岩壁，暑假期间，他带来三个硕士生，开山凿石，随石造型，几乎保持原始山石模样，雕刻出一尊赤岩雕像《脊梁》，连接天然崖壁。雕像构思精巧，寥寥几凿子，雕出福哥形象，脊背侧立，赤红发亮，侧身向外，微笑迎宾，浑然天成，守护着余家寨小学，让人们瞻仰，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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