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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晓芬 | 蜕 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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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初中毕业,为了测试学生的体能,老师组织了一次长跑比赛。全班女生30多名,长胳膊长腿的萧雨像一匹撒开了缰绳的小马驹,蹦蹦跳跳地就拿到了第二名,而身材矮小,行动笨拙的吴菲,几乎拼尽全力也只勉强跑完了全程。后来,几名女生嚷嚷着倒竖蜻蜓,又是萧雨把胳膊朝前一伸,两只脚就离开了地面,轻盈得犹如一片柳絮,眨眼间就牢牢地贴在了土坯墙上。紧接着,“扑通扑通”几声,排出了一队列的“蜻蜓”。吴菲看得眼热心痒,才刚平稳下来的正常呼吸,又被鼓噪起来。她知道自己无此才艺,却又不甘心仅仅充当一名看客,终是把心一横,扎开双手,不顾死活地朝墙上撞去。结果,腿还没抬利索,两条胳膊就软成了面条,整个人稀里哗啦瘫成了一堆。笑声轰然响起,倒立的脑袋更是频频晃动,得意洋洋。笑着笑着,一起走过了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就星散了。

再度相遇,是在一个书法培训班。所谓培训班,也就是一种当时市面上随处可见的,能够任意移动的铁皮房。房间很小,没有窗户,只开个一人多宽的房门,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长条形木桌就占据了整个房间,木桌下面塞着不足十人的木凳,拉出来,是学员的座位,放进去,就是过道。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头发稀疏花白,松弛的眼皮底下,埋藏着一双可以称斤论两的眼睛。吴菲毕业后,没有考上学,也没有工作,便在这里消磨时间。因学员大多来自上班族,所以白天的培训班实在安静,有时也就吴菲一人,这让她很不自在,唯恐因此被老头特别关注,发现自己的愚笨。然而,却是多虑。老头对她这样的“清汤寡水”,除了程序化的教学,没有丝毫兴趣。

一个月后,老头要在小铁房的正面搞一次学生习作展览,其实是做广告的意思。版面排完,还剩一个犄角旮旯的空白,便让吴菲写她一直临摹的对子: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从老头紧缩的眉头和阴沉的表情来看,吴菲的字是真拿不出手。老头重新摊开一张白纸,把桌子拍得山响,要她把“路”字再写一遍,本来就紧张的心情,经这样的格外强调,哪还有正常心态。写到“各”的那一撇,老头在一旁急得大声叫喊“撇出去,快!快快!”好像投掷一枚冒了烟的手榴弹,到了那一捺,干脆捉了吴菲的右手,狠狠地朝下一按,再轻轻提起,甩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虚线条来。老头的手一松开,吴菲的手和手中的毛笔立马瘫在了一起。“你真是笨到家了!”老头骂道。回头再看她的“拙作”,只能无奈地摇头:“滥竽充数吧。”话音刚落,棉布门帘轻轻一挑,闪进一个人影。吴菲听见老头喜笑颜开的招呼:“哟,萧雨,今天来得早啊。”吴菲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可不是同学萧雨!只见她穿一件水红色的确良罩衫,围了一条天蓝色毛织围巾,一头齐肩短发稍稍弯了发梢,显得端庄又文静,和四年前那个长跑亚军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萧雨很觉意外,认了老同学,吴菲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点,塞进墙缝里去。得知两人的关系,老头便让萧雨现场示范,自己做“旁白解说”,那种赤裸裸的褒奖和贬损,使吴菲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书法班的学习。她选择了图书馆,在那里她是绝对的开心和自由的。没想到,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再次和萧雨遇上。当萧雨向她走过来时,吴菲心里直喊倒霉,埋怨这世界太小,躲都躲不掉。她没精打采地和对方打了招呼,本要走开,却听说她也不去书法班了。吴菲一愣。她记得老头说过的,萧雨的书法已成型,再学一个学期,就可以独立成篇了。尽管对老头有不满,对萧雨有嫉妒,但吴菲还是替对方感到遗憾。萧雨却笑着做了另一番解释。原来老头知道她在一家大企业里做文员,便经常索要一些文具用品,还不停地打听厂里有几种墨汁,大有把她培养成厂里“小偷”的趋势。敷衍不过,只好谢绝了老头的挽留,草草结束了学业。吴菲不由得一乐。鄙视自己的人,品德竟如此卑下,鄙视本身的价值也大打折扣。于是,两颗天真烂漫的心灵,在愤怒声讨老头的不端行为时,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不久,吴菲也到另一个小工厂做了文员。共同的工作性质和对文学的兴趣爱好,使两个纯洁的少女走到了一起。

在那个娱乐场所几乎为零的年代,读书、谈书是萧雨和吴菲的主要乐趣。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三天两头见面,彼此书桌台灯下的那方桔黄色的天地,便是双方畅谈人生理想的阵地。萧雨练字已成习惯,只要往那里一坐,手随嘴走,手、嘴并用,娟秀飘逸的字体,在臧否人物的激情中,以行云流水般的关键字赫然落到了稿纸上,被短短的直线和流畅的圆圈锁定。吴菲记性好,讲述故事既滔滔不绝,又声情并茂,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宛如小说广播。开放初期,大裤头也成了女孩子的夏季服装,萧雨绝对不穿,可因吴菲的喜欢,她会在出差的城市,跑遍市场为她购买;吴菲出差,干脆带了萧雨一起逛古城。她们在公园的绿色草坪上追逐照相留念,在湖心里划着小船,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曲。吴菲唱歌走调,总在“心里有板有眼,张口不着边际”的自我陶醉中,把投入了角色的萧雨搞得云里雾里。吴菲觉得好委屈,说,我心里唱得可好了!萧雨就笑,你这不叫跑调,而是作曲!......记得吴菲取相片时,那人指着两人的合影,问:是亲姊妹吧?吴菲怔忡一下,低头再瞧,看不出相似的地方,但也“嗯”了一声。心里笑这人真是没眼力。不过,也为这样的没眼力暗自高兴。下午返程,两个近视眼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看不见自己上车的标志性窗口,急得抓耳挠腮,深恐误了车次,情急之下,萧雨摘掉自己的眼镜就合到了吴菲的眼镜片上,吴菲的视力强力复原,熟悉的城市名字越过乌压压的头顶,倾力推送过来。两人嘻嘻哈哈,虽然疲惫不堪,还是为这小小的胜利欢呼激动了一番。

后来,两人先后成了家,分别有了孩子,这种姐妹般的友情,并没有因此衰减。然而,随着所在工作单位的经济效益的两极化发展,彼此收入的差异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衡。已经是企管办主任的萧雨,看到越来越沉默的吴菲,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在向厂长推荐了之后,便要吴菲去她们单位应聘。可吴菲今天说要去考播音员,明天说要去当老师(这些都是当时面向社会招收的),似乎有一大堆的好差事等着她去挑。萧雨当然积极支持,可过了招聘的时间,吴菲仍旧是老样子。萧雨也不追问,只把规劝的话说得更加诚恳,简直和“求”无异了。吴菲未尝没有此愿,但一想到这件事要由萧雨亲自帮忙才能解决,便心生怯意。她怕把自己全部输掉,这可是她唯一可以和萧雨抗衡的资本。别看两人好得一塌糊涂,其实在生活的细节上实在相差甚远!这样的区别,不是一个平台上的两种风格,而是高端和低档的距离。比如:头发。从学校毕业出来,吴菲把两条羊角辫一直扎到找对象的年龄,中间的那条发路,宽阔得足可放下一根手指头。后来剪短,就再也没有变换过发型;萧雨则披肩发,马尾巴,盘头抓髻,齐肩短发,烫刘海,烫波浪......跟着潮流和年龄,根据自己的喜好,不断地花样翻新。再比如:衣服。在那个灰、黑、蓝为主色调的年代,哪怕是通过减少一颗扣子,或改变一下扣子的位置,萧雨也要别出心裁;更不用说市场繁荣之后,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鞋,什么样的首饰配什么样的领了。吴菲则是有什么穿什么,除了不把季节穿错,哪管它裤缝的笔直和衣服的板眼,一头比男孩长不了多少的短发,加上总是偏暗的衣裤,常常被人误认为“假小子”。至于其他方面,萧雨细腻周到,善解人意,举手投足皆有分寸;吴菲旷达豪爽,容易冲动,一不留神就把自己贡献了出去。吴菲知道,萧雨是个完美主义者,自己是不敢和她放在一起比较的。她钦佩萧雨的“优雅”,从内心里瞧不起自己的“粗疏”,可是,骨子里的东西,并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不想要就可以随便抛弃的。至于被说服和受影响,到底还有个自尊心摆在那里呢。然而,萧雨是真诚的,生活又是如此的残酷,几番思量,吴菲决定前去一试。

尽管萧雨再三暗示第一印象很重要,到了面试这天,吴菲还是穿了一身松松垮垮的黑灰色运动衣出场了,似乎是给自己可能出现的应聘失败,提前准备了一个满不在乎的遁词。不巧的是,市里临时安排了一项外商前来参观的任务,需要开一个接待服务工作的会议。萧雨嘱咐吴菲先在办公室等候,如果早上来不及,就放到下午,反正不能再拖了。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要忙着走,熟悉一下业务也好。匆匆交代完,便赶去主持会议了。吴菲坐在萧雨的位置上,慢慢地翻看那摞成山的文件资料,几本过后,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千文一面,百口一声,公文永远有着岿然不变的模式和套路。她微笑着站起来,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对未来的工作岗位充满了信心。于是,踱出房间,想浏览一下厂容厂貌,却一眼看见对面的门里,有人正弯腰搬运煤球。待那人转身出来,吴菲看得真切:是个老女人,右脚有些跛,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老女人拐向楼梯口,踏在台阶上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一长一短。轻的好像是重的尾音,短的恰似长的影子。从三楼望下去,一辆平车停放在当院,离楼梯口还有十来米远的距离。老女人动作娴熟地把煤球一一装进箩筐,然后像抱孩子似的张开胳膊,半围着跛下去的那一面,一顿一顿地向前迈步。有人过来了,女人赶紧收住脚,让过,再走,走进楼道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刚刚获得自信的吴菲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应该以自己的幸运去帮助眼前这位不幸者。于是,当跛脚女人拖拽着双腿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几步跑将过去,一把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箩筐......

会议结束,厂长埋头上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和几乎是冲跑下来的吴菲迎面碰上。楼道内光线昏暗,吴菲看见人影,慌忙让道,于是刹不住的脚步变“直行”为“横移”,动作又急又快,慌乱中的“让”被戏剧化为“挡”。厂长机械地跟着躲闪了几下,不由得火冒三丈,因顾忌箩筐蹭到自己身上,不得不又退下一级。他低吼一声:“捣什么乱,你!”厂长不认识吴菲,吴菲却熟悉对方的一切,随着这声断喝,那被激怒的五官,以绝对的高清晰度呈现在吴菲的眼前。吴菲顿时惊得是魂飞魄散,呆若木鸡。此时,萧雨从后面赶上来,看到这一切,不由倒退两步,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只听厂长头也不回地把手一挥:“赶紧打发她们走人!”说完,绕过吴菲,气冲冲地上楼去了。楼道内一时沉寂下来,两人仿佛一起掉进了一口黑洞洞的枯井,明知对方的存在,却看不见彼此的音容,只能绝望地喘息着,苦苦挣扎。只有镶嵌在箩筐周边的钢蓝色薄铁皮,被偶尔泄漏进来的天光微微一照,闪烁出几点火星般的光亮。这转瞬即逝的光亮,宛如一根根银针扎得两人心口隐隐作痛。突然,吴菲的手一松,箩筐掉到地上,顺着台阶,狼狈不堪地一路翻滚下去。接着,吴菲也冲出了楼道。

接下来的日子是暗淡和令人沮丧的。萧雨给吴菲打电话,不接;上门找她,不在家。不得不等在她家门口。见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反复的“对不起”,完了,还是一个“对不起”。吴菲冷笑,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和煤球女人无差别的社会底层,承蒙你萧主任不弃,给我介绍工作,已三生有幸,还敢有什么奢望?萧雨无言以对。又来了几次,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也越来越尖刻,终于觉得没趣,便死了心。当吴菲明白萧雨真的是一去不复返后,不禁痛哭失声。她在心里说,萧雨,我已经全部输尽,怎么有脸和你在一起!我要把你、把这一切统统忘掉!我要重新开始。

不久,吴菲应聘一家机械加工厂,做了一名车间统计员。一年后,领导见她文笔不错,想调她到企管办。她拒绝了。提出从事技术工作。领导说,那是需要专业知识的。吴菲说,没关系,我就从基础做起。她要为自己营造一个全新又陌生的环境。从此,吴菲眼前不再有文字,而是呆板无趣的数字和图形。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不易想起,那生硬的线条和圆圈,还会让她看到萧雨在稿纸上的着重强调;当她无意识地哼唱歌曲,意识到跑调时,耳边仍会响起萧雨的温润细语:你这不是跑调,而是作曲;下雨了,她一个人寂寂地走着,看见两个花季少女,钻在一顶雨伞下互相搂着肩膀,嘻嘻哈哈一路跑过去,便痴了眼神。她和萧雨从来没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她一下子哭了,哽咽着,哭给自己看......她忘我的工作,每天除了在办公室画图,就是下车间熟悉工件的制作过程,甚至充当工人师傅的帮手。工作给了她乐趣,也给予了她丰厚的报酬。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还会时不时地想起萧雨,不过,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就在吴菲感到她和萧雨最终会相忘于江湖的时候,萧雨却又出现了。此时的萧雨已是一名公务员,而且因在企业里所做的突出贡献,还担任了一定的行政职务。萧雨敲门的时候,家里只有吴菲一人在吃晚饭。她一看见来人,便被钉在了原地。虽然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可那是镌刻在心灵深处的一个“不思量,自难忘”。萧雨没抬眼,她默默地进了屋里。吴菲定了定神去关门,却忘了收回伸出去的脚,被房门狠狠地磕了一下。萧雨径直走向餐桌,伸手去拉椅子,才拉出一半,手一软,“哐”的一声,椅子脚落地,和餐桌的腿别在了一起。两人一时都有些扛不住。吴菲借故去倒水,手一拎,暖瓶是空的。于是,争着去烧水,却在厨房门口挤到了一起。目光碰撞的那一刹那,已是泪光闪闪。吴菲默默地退回餐桌,两手不住地哆嗦;厨房里传来锅盖掉到地上的“砰砰”声。当萧雨端着水杯过来时,两人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萧雨指着桌上简单的饭食,笑问,怎么连菜也没有。吴菲笑答,回来晚了,不想麻烦了。再问,很忙吗?回答,还行。萧雨瞥见吴菲手里仿佛忘却的馒头,就提醒她赶紧吃,别让饭凉了。吴菲却说凉了正好,这几天口腔溃疡。萧雨顿时来了精神,大讲自己的养生保健经验。她说,这是上火啦。要多喝水,多吃菜,多吃水果,还要保证休息好。我就是因为胃肠蠕动差,三天两头被“火”折腾。吴菲笑了,她边嚼馒头边问,胃肠蠕动差不能改变吗?萧雨说,不能。医生说我这是天生的。吴菲便建议她通过锻炼试试。萧雨坚决摇头,好像这是一个不容商量的问题。萧雨接着问吴菲的现状,马上意识到对方的嘴被馒头占着,而且还有溃疡的折磨,便赶紧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可是说着说着,又觉得冷落了对方,于是再拉扯回来。如此的语无伦次和慌不择言,引起了两人一阵轻快的笑声,从前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吴菲吃完饭,萧雨抢着替她洗了碗,并在对方吃药时,把自己喝了一半的水杯送到吴菲的唇边,轻轻地说,正好,不冷也不热!

真的是正好!两人工作各得其所,家庭和谐安宁,思想渐趋成熟,风雨过后的彩虹将更加绚丽多彩,美不胜收。可是,全然不是那个味了。曾经神圣又庄严的话题羞于提起,烟火旺盛的家长里短,又不是两人的兴趣所在,彼此的工作虽然自有乐趣,放在一起,却是自说自话,毫不相干。也读书,在吴菲仅仅是为了填补业余无聊时的空白,失去了专注;在萧雨,更多的是追风似的浏览,拾人牙慧而已,谈不上深刻。对于业务书籍,倒是一致的刻苦和认真——然而,那实在是不漏一丝缝隙的两堵高墙。这些“硬伤”倒也罢了,关键是因心疼对方,总是在有意识地照顾对方的情绪,这种客套和礼貌,令两人感到了陌生和难过。萧雨现在的朋友很多,而吴菲除了她,好像只剩了单位的同事,全是公事公办的面孔。她觉得吴菲太闭塞了,她要给她一个丰富的世界。

中秋节的前两天,萧雨告诉吴菲,想在家里举办一个中秋赏月的小型聚会。到时邀请几个文学朋友,介绍她认识认识。吴菲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这天下班后,她特意回家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可是一进入那个衣着光鲜华丽的环境,立马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十足的刘姥姥。茶座摆在萧雨家的顶层阳台上,一盏硕大的“莲花吊灯”悬挂在茶座的正上方,把一张张春风得意、神采飞扬的脸庞照得是白净光洁、鲜嫩滋润。萧雨拥着吴菲坐到自己身边,向大家做了简单的介绍。响起了一阵礼貌的掌声。一旁的女士就建议“为大家的初次见面干杯”。高脚杯的红葡萄酒纷纷聚拢在“莲花灯”下,“当”的一声,一个个仰起了白天鹅般的雪白脖颈。只有吴菲原封不动地把杯子又放回了桌上。身边的女士发现了,不依不饶,非要她喝。当然是笑着说的,而且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烘托气氛,添点佐料罢了。然而,吴菲感到了压迫。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不会喝酒。那位女士更乐了,她站起身,一只手带动整个上身,在空中画了个弧形,揭露什么秘密似的,说,有不会喝白酒的、洋酒的,没听说不会喝红酒的,难不成连白开水也不会喝?善意的笑,此时变得轻浮,而且已有了讥诮地意味。吴菲瞬间变色。萧雨马上站起来打圆场。她说,我这位老同学是真不会喝。要不,我替她领受一下大家的好意。说完,便去端吴菲眼前的杯子,却被那位挑起事端的女士提前给按住了。那位女士说,萧部长,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多喝。旁边的人也纷纷规劝:可不是,一天到晚应酬,已经够伤身体了,我们分担不了,还给你添堵?于是,就有人关切地询问,萧部长,最近腰还疼吗?咱再找个医生......眼睛怎么样?听说xxx的医术不错......此时的萧雨,已是一台高亮度的聚光灯,吴菲则是聚光灯下的一片黑。吴菲动了动身子。萧雨的手立马伸到桌子底下,按着她低问,去哪?吴菲鼻头一阵酸楚。她笑笑说,上卫生间。萧雨的手犹豫一下,松开了。

从阳台上下来,见到保姆,吴菲说她有点不舒服,烦她转告萧雨,先告辞了。走出小区,喧嚣的市面扑面而来,吴菲拐上人行道,仰望悬挂中天的月亮。城市的流光溢彩暗淡了璀璨的星空,却挡不住那融融泄泄的清辉。她站住,月亮也不走;她迈开了脚步,月亮便也紧跟了上来。走着走着,就走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的吴菲,对门门优秀的萧雨崇拜羡慕到了极点,却总是一个追不上;突然,一个宛如月亮仙子的少女萧雨出现在眼前,她喜出望外,和她忘情地跳了一段“姐妹情深”的舞曲;可是,曲终人散,乌云遮月,一个回归天际,一个淹没人间,彼此没了音信;紧接着,皓月当空,再度相逢,喜极而泣,百感交集,却已不是旧时旧人旧地......月亮从来都有它的运行轨道,它在走着自己的路时,也毫无怨言地接受着人们对它“影徒随我身”的误解,因此愉悦了天真,满足了虚荣,宽恕了任性,温暖了脆弱的心灵......吴菲抬起左手,萧雨的那一按还在,那一声低问还在,那曾经对她无限度的包容和照顾,此时此刻,如歌响起......泪眼朦胧中,是四通八达的宽阔的水泥公路,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遥远天际,是一个苍老的嗓音的再度想起。当年萧雨运笔挥书,书法班的老师在一旁解读:“萧雨的这一撇和一捺,就像是一个张开翅膀的雄鹰;再看看你写的,展不直,伸不开,畏畏缩缩,没一点大方样。”老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啊!长这么大,她吴菲因为害怕遭人耻笑,从不敢真正地去面对自己,不惜麻木于自我编织的谎言;因为强烈的自卑,总是想方设法逃避现实,一次又一次降低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在已经35岁的今天,还恋恋不舍地想从别人的热闹中,谋取一份卑微的殊荣,赢得一时浅薄的快感......一阵秋风吹来,吴菲感到沐浴般的清爽、清凉、舒服和舒畅!她挺直腰背,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迎着那碧绿碧绿的指示灯,迈开大步走向对面。

第二天,萧雨打来电话,问身体怎样。吴菲说,没事了。沉默了片刻,萧雨说,对不起。吴菲的心头又堵了一下。她悄悄地咽了口唾沫,笑着说,对不起应该由我来说。其实,我一直都是个扶不上墙头的烂泥巴。

认领了“烂泥巴”的吴菲,心里渐渐地平静了。除了努力工作,她又开始去图书馆,还制定了健身计划,同时陪孩子一起学习。和萧雨的来往已是常态。萧雨说,最近总是感冒,一病就是十天半月的。吴菲让她跑步,增强免疫力。萧雨摇头,跑步要出汗,容易受凉。下次见面,萧雨说腰不舒服,坐、站,都不能长久。吴菲就建议她吊单杠。萧雨反问:长茧吗?吴菲一愣,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后果,展开手掌,果真有的。再聊时,吴菲就问对方的腰好点没有。萧雨有些吞吐,说,一上单杠头就晕。没容吴菲的责备话出口,萧雨就急不可待地告诉吴菲,她吃了XXX的药,挺管用的。于是,两人的谈话便在萧雨提出问题,又不断“调理和治愈”问题中进行。然而,身体还是越来越弱。被各种小病小疼折磨的萧雨,只好在繁忙的工作过后,寄情于五湖四海的山水旅游,或者流连于朋友们的茶话聚会,来丰富思想,拓宽视野。而彻底进入了一人世界的吴菲,买衣服也会考虑是否合适;穿到身上,也会下意识的抻平拉出线条。言谈举止,坦然从容。

这天,萧雨和吴菲来到东湖公园。先是走了一阵,然后坐到湖边的连椅上闲聊。已过了立夏,风还带着浅浅的寒意,远处的湖面上飘飞着几只水鸟,不时传来清脆的鸣叫。萧雨不停地揉搓两侧的太阳穴,说是疼得不行。吴菲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一任她尽情地诉说不舒服。“哟,这不是萧雨吗?”一个身材魁梧、精神矍铄的老头远远地走了过来。萧雨应声抬头,连忙站了起来,和对方伸过来的手握在了一起:“老厂长,你好啊!”老厂长?吴菲看着两人亲热的交谈,慢慢地搜寻着过去的记忆。是的,是他!那个怒斥她“捣什么乱”的厂长。“这位是......”老厂长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吴菲。“我的一位老同学。”萧雨的表情有些紧张,语气显得含糊,一副赶紧结束这场偶遇的样子。老厂长却谈兴很浓,他说,萧雨,你的精神面貌可不如你的这位同学啊。你们今年多大?45岁?年轻着呢。可你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这位同学可是英姿飒爽啊......吴菲赶紧打断对方的啰嗦,说,老厂长,我认识你。对方疑惑了,拿眼睛问她。于是,吴菲就帮着他回放了那尴尬的瞬间。“我就是那个被你误认为的煤球女人。”吴菲语气柔和,态度诚恳的再次把脸仰起,微笑着看着对方。老厂长眯缝起眼睛,仿佛极力在捡拾那片刻的一幕,过了好一阵,才喃喃自语说:“15年啦......不像,不像了......”

不知谁在吹笛子,那清脆的笛音漂浮在静静地湖面上,让人想起过去的好多事情。吴菲说,萧雨,你是长跑亚军,一只美丽的“倒竖蜻蜓”。萧雨说,那都是过去。吴菲说,过去的,也是你的。你不过是暂时的丢失。要比我的“努力争取”容易的多。萧雨不语,只把一双茫然的眼睛投向湖面。吴菲深情地说,还记得你为我示范的书法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以雄鹰展翅般的勇敢,征服了平凡的工作,让自己的人生道路灿烂夺目,怎么会找不回失去的过去呢。

能行吗?

能行!

又一对水鸟掠着水面,翩然飞来。绕飞几周,便一前一后地离去,渐渐地并肩同行,消失在天际。



作者简介


牛晓芬,河南济源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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