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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甘宏大:知青之歌(四)

 






 

10


回城

话说蒋力为的脚受了点伤,在家休息几天后,现在缝针的线拆了,包伤口的纱布不打了。虽说多走了几步路伤口还有一点点痛,但可以说是痊愈了。他本想归队, 但他妈拦着不肯放他走, 定要他的爸爸给个办法出来。

办法得靠脑子想,脑子是专门想办法的。

蒋向东想,让儿子回城是绝对的。但儿子必须是光明正大地回来,自己在领导面前说得过,同事也不会指着自己的脊梁骂娘。

他这样想着,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二号首长要下县去视察,而且也有儿子所在的县,蒋向东暗暗欢喜。

来到县里后,蒋向东将县革委的秘书叫到一边,讲了自己儿子的大致情况,最后说:“孩子他妈非常挂念,晚上做梦也常常叫着儿子的名字,吵得我也无法睡得安宁。我天天拉着首长到处奔波,晚上睡不好,真的很担心。当然,也怪不得他妈,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呗。”

县革委的秘书拍着胸脯说:“这好办,过不了几天,我保证你儿子回城。”

时间也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夏天了。夏天,是个炎热的季节。火辣辣的太阳将稻田中的水晒得滚烫滚烫,公路上的沙石像火烧过的一样,脚不敢在上面踩。黄狗伸长着舌头,睡在屋檐下喘着粗气。夏天,也是个收获的季节。大片大片的早稻,等着人们去收割。晚稻还得赶在立秋之前栽插完成,否则就会影响晚稻的收成。人民公社的社员,头上顶着火一样的太阳,身上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渗得透湿。他们在与时间赛跑,同季节抢收。

蒋力为虽然头上戴着草帽, 但还是被太阳逼得通红。他将一行稻禾割到田边时, 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屁股坐下来仰卧在田塍上, 并用草帽盖着脸。

“喂,小蒋,蒋力为。”方志在一个劲地喊他,他也懒得答理。

“喂,小蒋,那里有人在找你咧。”方志挑着满满的一担谷往晒谷场送去,并使劲地喊着蒋力为。

这时,蒋力为才慢慢地从田塍上坐起来,往晒谷场那边望去,只见那里停了一辆吉普车,车边站了一个穿白衬衫的人在向收割早稻的人们张望。

余芸伸直腰,用手在额头上抹了抹汗,说:“蒋力为,是有人在找你哩。”

穿白衬衫的人朝收割稻子的人们走过来了,说:“你们哪个是蒋力为?请上来。”

“我是。”蒋力为回答时,心里却在打鼓,是什么人在找他。

“你回去将你的行李拿过来,跟我们走。”穿白衬衫的人说。

“跟你们走?”蒋力为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是的,早几天我们就通知了你们公社。公社没有转下来?”来人一本正经地说。

老队长走过来说:“啊,你们是县革委的吧?到屋里去坐,到屋里去坐。” 老队长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客人, 又接着说,“我刚刚听到我们大队的何书记说,你们要来接小蒋走,冇晓得你们来咯快。”

吉普车开走了,吉普车拉着蒋力为飞也似地开走了。

余芸呆呆地直直地站在滚烫的泥水中,望着远去的车子,久久地没有弯下腰去割稻禾。蒋力为的走是预料中的事,她并不觉得惊奇。四个人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同来一个生产队,如今飞走了两个,剩下她们两个姑娘继续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难道她们真的背时吗?余芸不敢再往下想了。而曾静茜呢,刚才所有的一切她似乎没有看见,也似乎没有听见,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似乎没有发生。汗从她的额头上,脸上一滴一滴地滴在烫人的水田里,她任它流着,任它滴着,她懒得理睬它。那只曾经受过伤的脚站在被太阳蒸热了的泥水中,怪怪的酸痛,她也没有去摸一下或按一下。经过半年多的磨合,她受得了冷,也受得了热。她自己也非常清楚,既然来到了农村,属于她的就只有安心二字,其他的别无所求。

夜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习惯搬着个有靠背的椅子来到十字塘基上乘凉。这口塘的堤坝有六七米高,二十来米长,足有四米宽,座北朝南,水面很宽。习习的晚风从水面吹过来,有说不出的凉爽和舒服,虽说不上是仙境,但确实是晚上乘凉的好出处。

萤火虫带着它自己闪亮的尾灯也来凑热闹,在乘凉的人群中穿来穿去,逗得小朋友们跟着它那漂亮的尾灯追逐着。满天的星星在互相炫耀着它们各自的光芒,月亮成个弯刀形挂在的天幕上,似乎在和星星们争光争辉。

余芸和曾静茜紧挨着坐在一起,素梅也坐在她们的旁边陪伴着。

小蒋今天刚走,她们或多或少也总有点失落感。

方志见素梅坐在两个女知青的身旁,他也坐过来,说:“今晚的风好凉爽的,你们城里可没有这样的风吹吧?”

素梅也关心地问着:“你们第一次在我们农村过夏天,怎么样?受得了吗?”

余芸翻动着她那双大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同伴,也望了望素梅与方志,她没有说什么。

曾静茜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你们不是年年都在过吗?”说完她望着方志嫣然一笑,送去一个深情的眼波。

“我们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从小就在泥里爬水里滚,同太阳和雨水打交道,过惯了,不晓得冷不晓得热,比你们当然不同得多。”素梅细声细语地说着。

“那有么子不同,我们又不是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花朵,经不得风雨。”曾静茜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过方志,她说的话似乎是要讲给方志一个人听。方志的眼睛也勇敢地迎着曾静茜送过来的目光,但他没有吱声。曾静茜又接着说,“我的父母虽然只生了我一个,但他们从来不让我娇生惯养。在家里时,衣服自己洗,放学回家后,爸妈如果冇下班,饭我也自己做。来这里后,每次做饭十有八九我动手,余芸,我没说错吧?”

“你能嘛,我当然只能让着你。”余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不是我能,是想磨炼一下我自己,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只是商店的普通店员,没有多少能耐。我来到了农村,就打算在农村干一辈子,方志,你说咧?”

曾静茜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说给方志听的,但方志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曾静茜也不在乎方志说不说话,她将望着方志的眼光移向坐在身边的佘芸继续说:“余芸的情况就与我不同,她的爸爸是干部,更何况现在又没有站错队。”

方志本来想说,你们还是要一边劳动,一边复习功课,以便迎接以后高考的到来的话咽了回去,他只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自从那次牵着曾静茜的手过河以后,他俩的心就在慢慢地靠拢。杀青草时,曾静茜所杀的草可以说全部都是方志替她挑回来的。当然,他也挑过余芸的,可那种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在平日的劳动时,他们俩的眼睛没少相撞过。他也勇敢地无数次的接受过曾静茜送来的深情的眼波。今天,蒋力为的走,是不是给了曾静茜一记重棒呢?四个人已走了两个,她会走吗?刚才她说的话是真的吗?她真能在农村干一辈子吗?一连串的问号在方志的脑子里闪过,他不由得心里打了一下寒颤。

玩累了的小朋友们,有的已倒在娘的怀里睡觉了。有的却还在观赏着他那放在小玻璃瓶内的萤火虫。

夜越来越深了,风也越吹越凉了。

乘夜凉的人们已开始陆续回家,慢慢地堤坝上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他们任凭微微的夜凉风吹拂着。

……

很快又是八月中秋节了,炎热的夏天到底还是没有斗得过顽强的人民公社的社员,认输了,悄然地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秋八月天气。

余芸拿来一把椅子, 坐在她们住的矮屋的门槛上, 望着蔚蓝的天空。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时不时有一对对的大雁从空中飞过。飞行的大雁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有时成“人”字形,有时又飞成“一”字形,有往南飞的,也有往北飞的。它们是去寻觅可供终日饱餐的食府,还是在找觅适合它们生存的湿地。

天底下,是一大片深绿色的晚稻禾苗,微风吹来起着一阵阵的绿色的波浪。看来晚稻丰收在望,这可是人们用汗水和勤劳换来的果实。

在绿波和天际的接合处,是一大档子墨蓝的起伏不平的大山,将余芸的视线挡住,大山的那边就是余芸的家——车水马龙的省会城市。从这里如果有路垂直去的话,最多也只有四十来华里,可惜没有路,得乘火车。乘火车却要绕一个大圈,得走一百二十多华里。火车停停靠靠须两三个小时。

余芸看着看着突然对曾静茜说:“静,今年的中秋和国庆连着来,我们回去看看吧。”

曾静茜没有马上回答,她坐在房里正给一件衣服钉扣子。钉完后,将衣服往手臂上一搭,说:“要得哒,什么时候走?”

“就明天吧,反正队里现在也不太紧张。”余芸说话时她的眼睛始终望着远处的大山,“队长早就说了,中秋和国庆放我们知青几天假的。”

她们真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第二天,就回到了又有七八个月没有见面的都市。

余芸的家在解放路中段,她的爸爸是朝鲜战场下来的,叫余永春,在国防四四二工厂做人事科长。妈妈廖冬玲,解放路小学教师。中午时分,她就踏进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解放新村。这里是青一色的一排排两层楼的职工宿舍,她家住在二楼。现在正是做午饭的时候,走廊过道是大家的公共厨房。在农村吸惯了新鲜空气的她,走进这满是油盐味的过道里,呛得她连连咳了好几声。她一边与在做饭的叔叔阿姨们打着招呼,一边往自己的家里走。余芸的爸爸在厂里是干部,可在家里就不是干部了。他腰上系着围裙,在过道里的灶台上忙上忙下。

“爸爸!”余芸突然大声地叫着。

余芸的爸爸抬起头,惊喜地说:“哎呀,我的个乖乖女回来了。”

余芸跑了过去,抱住她爸爸的颈脖,就像小孩子似的亲了爸爸一下,说:“妈妈咧?”

廖冬玲听到女儿说话的声音,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说:“啊,我们的乖乖女回来了。”

她忙拉着女儿的手走进房间,用另一只手摸抚着余芸的头,侧着脸仔细地瞧着,说:“瘦了,黑了,老余啊,你来看看我们的女儿在农村里变成什么样了。”

余芸将头一偏,扑在她妈妈的肩头上,眼眶里的泪水在滚动着,她强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

吃饭的时候,廖冬玲高兴地告诉女儿说:“芸,你哥哥来信了,在部队里提干了,春节可能会回来过年。”

“那好呀。”余芸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望了望爸爸,又望了望妈妈说,“爸爸,您的女儿怎么办呐?”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们是四个人一块下到一个生产小队的,现在已走了两个。”她停住了往口里送饭,侧着头望着爸爸说,“那个姓良的小子,凭着和生产大队的何书记套近乎,下去只有三四个月就被送进了工厂。姓蒋的,蒋力为,那你们是知道的,他有一个在省革委开小车的爸爸,那还不容易,一句话,就走人了。”

廖冬玲吃惊地望着女儿说:“那现在呢?现在就只剩下了你们两个妹子啰?”

她妈说话时,余芸正往口里送饭,吞下饭后她一边点头一边慢慢地说:“对——不——住。”

余永春望着眼前有点消瘦,被太阳晒黑了的女儿,他没有说话,放在桌下的脚,有一只在不停地蹬着地板。

“爸爸,”余芸望着她的爸爸突然说,“您总不能让您的女儿成为村妇吧?”

余永春皱着眉头说:“你这是什么话?”

“唉,不成村妇就只怕会成尼姑啦。”余芸有点认真地说,“在农村再干几年,女儿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了不就成了尼姑了。妈妈,您说,是吗?”余芸说罢将头偏向她的妈妈撒着娇。

“怎么?我女儿的话越说越不像话。” 余永春放下手中的碗筷,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着。他是在生女儿的气,还是在思考问题?

“老余。”廖冬玲叫了一声丈夫,她再没有往下说了。

余永春突然停下脚步,说:“过两天就是国庆节,冬玲,趁国庆节有假,我们和芸儿一块去会一会她们生产大队的书记如何,你说呢?”

余芸没等她妈妈回话,忙站了起来,高兴地说:“世上只有爸爸好!”说完并搂着她爸爸的脖子又亲了一下。

余芸没有去邀曾静茜一道回乡下,也没有与她打招呼,自己一家三口就在国庆节这天来到了她们落户的生产队。同老队长见过面之后,就去了生产大队何书记的家里。

何书记今天正好在家,余芸一进门,便介绍说:“何书记,这是我的爸爸妈妈,趁今天是国庆节,特地从家里来看望您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请坐。”何书记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客人。

余永春走向前,双手紧紧地握住何书记的手说:“何书记,您好!听说您是当过兵的,我也当过兵。”余永春这样说他是经过考虑的,他认为同是当过兵的人,说起话来一定容易得多,亲不亲,枪杆子亲嘛。

“那好呀,我们算是战友啦。你是什么时候的兵?”何书记知道余芸的爸爸也是当兵出身的,果然高兴地问着。

“我是朝鲜战场下来的。”余永春微笑着慢条丝理地说。

“哈哈,我是中印边境冲突负伤回来的,我们还真是经过真枪实弹上过战场的,不像如今他们参军的,只知道对天放空枪。”何大寨在余永春的面前炫耀着自己曾经受过伤,打过仗。

余永春笑着说:“何书记,你真不简单,能在战场上捡条命回来真不容易。”

真正是同当过兵的人,虽则时期不同,但说起话来就随便得多,亲切得多。

余永春仍然满脸堆着笑容,将话锋一转,说:“我家余芸在家被娇惯了,不懂事,来你们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能给您和您的生产大队添了不少麻烦。您是大队革委的领导,我女儿如果在农村不很好地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不很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您只管批评教育她哩。”

“那你放心啰。”何书记望了一下余芸,又望着余永春说,“您的女儿在我们生产大队,表现得蛮不错呐。”

这时,廖冬玲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何书记的爱人,说:“这是我家余芸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汇报,何书记,您有空抽点时间看看。”

何书记的爱人双手接过信封,不小心,一叠厚厚的、崭新的工农兵十元票从信封中溜了出来,撒满一地。何书记侧过头瞟了一眼地上,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和余永春畅谈着部队、农村、城市,也讲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并强调自己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将自己一家人的名字都改成了具有大寨的风味。说得余永春哈哈大笑,说着说着他突然问余永春:“老余呀,你让余芸做我的干女儿如何?假如以后我有机会来省城走走的话,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好呀,”余永春高兴地说,“我家余芸真是有福气,就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像您这样的好干爸。”

这时,余芸就趁势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一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余永春趁热打铁一箭双雕,说:“何书记呀,不,我应该叫亲家了。余芸从今天起,那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没问题。”何大寨乐呵呵地说,“你们今天的来意,我非常清楚。是这样啰,余芸你自己写个报告,就说你的爸爸妈妈年纪都比较大,身体也不太好,身边无人照顾。写好后交给我,我再到公社、县里面去找一找他们,看能不能批准你回城。”他望着余芸笑了笑,又接着说,“记住噢,我说余芸,回了城你别忘了我这个干爸。”

“哪能咧。”余永春他们三人几乎是同声地说着。

凭着何大寨在公社和县里的关系,报告很快就批下来了。余芸没来得及等曾静茜的到来,卷起铺盖就回省城去了。

曾静茜在家休息了好几天,没见着余芸的影子,去了她家两趟也没见人。于是,她独自一人回到了生产队。当她走进那土砖矮屋,眼前的一切确实叫她惊呆了。余芸的床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用竹篾编成的床铺板却还静静地躺在那简单的木床上。两间房里的四张床上,现在只剩了一张床上有被子了。曾静茜愣了半天也没有回过来,

全身的骨架就像散了似的。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将挎在肩上洗得发白的旧军用挎包往床上一甩,自己侧着身子倒在了床上。

余芸走了,还走得这么突然,这是她想象不到的,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炸得她六神无主,眼冒金花。

素梅见曾静茜回来了,便跟了进来。坐在她的身边,说:“小曾,我和我妈妈说好了,小余走了,我将铺盖搬过来和你一块住,与你做个伴,你欢迎吗?”

曾静茜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抱住素梅,头伏在素梅的肩上,眼眶里的眼泪在打滚,只差一点点就会掉在素梅的身上。

方志没声没响地走进了这静静的小屋,他依着门框站立着。望着床边上两个互相依偎着的姑娘,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能默默地让时间一分一秒地从身边溜过。

余芸那空荡荡的床铺底下,破袜子、旧鞋子和碎纸片撒了一地。方志拿来扫把和撮箕,默不作声地打扫起来。

曾静茜的头离开了素梅的肩头,她望了一下方志。方志在扫地,她没说感激也没作拦阻,她的脸和眼睛没有往日看方志的神采,她仅仅只望了一眼就低下了头。素梅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曾静茜的手。他们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可以听到方志的扫帚扫地的声音。

……

曾静茜在素梅和方志的陪伴下,已走出了余芸回城给她留下的阴影。没沉默几天,便又恢复了她往日那开朗的性格,余芸在曾静茜的脑子里也慢慢地被忘却了。

这天,曾静茜意外地收到了余芸写给她的信。白天,她懒得拆开,也没得心思看。

晚上,素梅问曾静茜说:“喂,小曾。小余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我还冇拆开看。”曾静茜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信来说,“来吧,让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她都写了些什么。”

信是这样写的:

静: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没有办法,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我也别无选择。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俩一直是最要好的同学、朋友。下到农村,我们又同在一个生产小队,同住一间房,同一口锅吃饭,一块参加劳动快一年了。在这一年中,我们谁也没离开过谁,劳动也好,串门也好,回家也好,我们都是同来同往,不是姐妹也胜过姐妹。
静,请相信我,相信方志说的话,我们应该找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而予我来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作为究竟在哪里?我最担心的也是我最怕的是自己将演变成村妇。
静,人的感情,特别是我们女孩子的感情不能糊涂地乱投,否则的话那将是悔恨终身。
静,方志在农村,是个难得的好青年。他在你我的心目中,特别是你已有了很深的好感,这,我很清楚。农村比我们俩更好的姑娘多的是,美好善良的农村姑娘,配方志这样好的小伙,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天作地合。
你应该还记得去年方志为我们说的话吧,他为说这话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说,要我们共同努力,迎接终究要来的高考,到高等学府去求学储能。我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念头,我也不想有这种机会,这样的机会不属于我。而你在学校时,一直是我们的佼佼者,这种机会应该属于你。将你学生时代的天资抖出吧,去备战高考吧。我祝愿你是一定能够成功的。在良超走了之后,我本来是想我们三人共同备战高考,可我没有说,因为方志的遭遇给我的教训太深了。今天,我已离开了那可悲可笑的农村,将这些话说给我最好的朋友——你听,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的。
静,我回城后便上了我爸爸所在的那个工厂。在农村,我真的厌烦死了那里又脏又累的农活。进了工厂,那一套满是油污铁锈的工作服,我也有点头痛。好在苍天有眼,行政科的一个打字员正好休产假去了,于是让我顶了上去。打字员的差事也还轻松干净,冇得天天有文件要打印。好在我在农村学会了泡姜盐豆子芝麻茶,没有活干时,科室里的同事们就围着我吵,叫我帮他们泡茶喝。更可笑的是我的左邻右舍也都喝上了我的姜盐豆子芝麻茶。没有办法,我只能顺其人意。城里没有捣姜姜的沙钵买,你哪天回来帮我带一两只好吗?
静,我再一次不厌其烦地说一遍,将你在学校读书时的智慧释放出来吧,绝莫让其尘封,好吗?
我静候你的佳音。
你忠心的朋友。
×月×日

曾静茜看完信后,将信纸移到素梅的身边,素梅就着昏黄的煤油灯认真地看着信。时不时抬起头望一下坐在身边的曾静茜。素梅边看信边笑。曾静茜没有讲一句话,呆呆地望着灯罩内面跳动的火花。

索梅读罢信后,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余真坏,如果以后见到她,看我不好好修理她啰。她自己不愿意做我的嫂子便罢,还唆使别人也莫做我的嫂子。”

曾静茜吭地一声笑,忙用双手捶打着素梅的肩膀,说:“臭美,她唆使哪个不做你的嫂子。

“我哪晓得,心知肚明呗。”素梅说后,肩上的拳头就像雨点似的打了下来。

曾静茜圆圆的脸上泛着红云,说:“你要修理余芸啦,看我现在就如何修理你。”

素梅缩着脖子,双手抱着头,唯恐曾静茜的拳头落在头顶上,嘴里说着:“我的好嫂……”

曾静茜的脸红到了耳根,她没有让素梅将话说完,一边加激了手中的拳头,一边打断了素梅的话,说:“你还说,我叫你还说。”

素梅弯着腰,双手紧紧地抱着头连连说:“我告饶,我告饶。”

正在这时,方志闯了进来,素梅见方志来了,忙急着大声喊:“志哥,快来帮忙,你妹妹快要被人家打死了。”

方志望着曾静茜笑着说:“如果是嘴巴赚的,就该打。”

“我晓得啰,你心上有了别人,眼睛里早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素梅仍然缩着脖子,眼睛望着曾静茜做着鬼脸说。

“小曾,你只管放肆打,给我重重地打,她就是嘴巴犟。”方志见素梅在说自己,脸也一下子就红了,可他是面带笑容说的。

“是吧,你志哥也叫我打,看我不打死你。”

曾静茜举起的手没有落下来。

素梅弯着腰双手抱着头离开桌边,然后挺起胸昂着头,说:“你当然要听志哥的话嘛。”

曾静茜又举起了手。嘻嘻笑笑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11


沙罐煨饭

常言说得好,大锅煮的饭好呷,小灶炒的菜好呷。大锅煮的饭,也就是说米煮得多做的饭,那确实可口可香。

现在曾静茜只有一个人了,每次做饭时,那三、四两米放在面盆里左洗右洗,很久也不愿意将那一点点米捞起来,放到那只安在土砖砌的柴火灶上的铁锅里去。这一点点米放在那只铁锅里,连铁锅的底都遮不住, 还叫她怎么煮啊。有时候, 她甚至懒得做饭,让无辜的肚子饿着。

今天中午收工回来,曾静茜走进那冷冷清清的矮土砖屋,望了一眼卧在地面上没有一点热气的土砖灶,又退了出来往素梅家里走去。没走几步,她思量着素梅家里爸爸妈妈,哥哥嫂子、侄子们一大堆,又停了下来往回走,不知不觉走到方志的家里来了。

“小曾,还没有呷饭吧?来,和我们一块呷。”

曾静茜刚一进门,方志的娘就热情地招呼着。

曾静茜见方志娘正在炒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还冇煮饭啦?”

“我早就搞好了,现在只炒两样小菜就可以呷了。”方志的娘笑着说,“早上煮饭的时候,我就连中午的饭一起煮好了。”

曾静茜有点愕然,她靠着方志家的灶台呆呆地望着方志娘没有说话。

方志的娘见曾静茜没有说话,知道她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继续说:“我告诉你啰,妹子。早上煮饭的时候,多煮一点点,连中午呷的一次煮出来。早上呷完后,将剩下的饭用沙钵子装好,盖好盖,煨在灶膛里。灶膛里的灰要让它带火不能熄,怎么个带火法咧,就是将稻草绕一个小小的把坨子,埋在肚膛里还有火的草木灰中。这样,等你收工回来后,灶里的火也不会熄,灶膛里煨的饭是热乎乎的,又香又好呷,等会你呷了就会知道的。”

曾静茜用惊奇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位慈祥的大娘。

“妹子,我晓得,你中午肯定冇煮饭,以后如果冇做饭,你就只放肆到我家来呷,随便点啰。”方志娘一边炒菜一边不停地说着。

曾静茜坐到灶脚下,帮方志的娘烧起火来,她一边往灶膛里送柴草,一边思量着大娘刚才说的话,自己何不按照大娘说的法来子做饭呢,又省时又省工还省柴火。

吃过中午饭后,曾静茜跑去跟老队长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借了方志的自行车,就去公社的供销社了。

从这里到供销社,有七、八里路,虽说是公路,却是沆沆洼洼的砂石路,汽车一过便尘土飞扬。

曾静茜小心地踩着自行车,车和她的身子在沙石路上不停地颠簸着。汽车来了,她只好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遮住口和鼻子。

曾静茜在供销社的日杂柜台前看了半天,买什么样的东西盛饭好呢?她来时没有和方志的娘商量,现在又不好意思问营业员,她只好在自己的脑子里琢磨着。最后,她拿着一只直径大概在两寸左右,高也不过是三、四寸样子的小沙罐,放在手里瞧了又瞧,然后便买下了它。她走出供销社的大门口又返了回去,站在针织柜台前,望着货笼内那五颜六色的毛线在出神。她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还有十几元钱。吃盐、吃油和照灯用的煤油,这些东西的开支不允许她乱用一分钱。伸进了口袋的手又只好缩了回来。她迫不得已离开了针织柜台,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地回过头去看那五颜六色的毛线,她是多么地想买一点啊。织件毛线背心或毛线衣送给他……当她跨上自行车正准备离去时,她又一次返回了供销社的大门,她突然记起来了,余芸不是要托她帮买一个姜沙钵么。这个东西花钱不多,几分钱一个,更何况也不能省。

这下可好了,曾静茜每天早上做饭时,都连中午饭一块做好。早上吃一点,留点备做中午的饭。在方志娘的指点下,将留作中午的饭用自己买回来的小沙罐盛好煨在灶膛里,中午收工回来饭是热乎乎的。这样多好,省得中午收工回来要急急忙忙地做饭。有时,她甚至连晚饭也一块做好,真是既省了心,也省了事,她再也不愁那一小抓米难下锅的窘境了。

……

素梅有两个侄子,大的八岁,叫方伟,念小学二年级。小的叫方超,今年六岁,学前班。今天是星期日,都没有上学在家里玩。两个鬼崽仔玩得不亦乐乎。现在又玩起捉迷藏来了。伟伢子先藏了起来,叫弟弟超伢子来寻找。弟弟到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谁知道当超伢子没有注意时,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地坪,跑到了前面曾静茜住的小屋子里去了。进了屋,伟伢子根本就没有躲起来。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坐在中间屋里没有铺盖的床上闪了闪,跳下来胆怯地在曾静茜和他姑姑睡的房门口瞅了瞅,没有进去。回过身来走到曾静茜做厨房用的屋里,见灶脚下放有一堆稻草,他无意地往乱草中倒下去,滚了几滚坐起来。也有可能是他经常看见自己的奶奶、妈妈往灶膛里煨放东西的缘故吧,他将自己的小手伸进灶膛摸了摸。这一摸不打紧却让他摸出个小沙罐来了。热乎乎的沙罐烫着了小家伙的手,他急忙松开手,沙罐便从他的手上滑了出来,落在灶口又滚下了地。沙罐的盖子跌出来了,里面露出了一满罐白色的来饭。伟伢子顾不了手痛,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出两个指头插进沙罐内,挖了一坨饭出来放进了口里。他一边吃饭一边吹着被饭烫了的手。

这时,他听到了小弟的哭喊声:“哥哥,哥哥,你在哪里?要不得噻,我不跟你玩了。”

小超伢子找不到哥哥,他就只好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哭着、喊着。

“超超,你快来呀,我在这里,在曾姨的房子里。”伟伢子跑出门口,接着说,“这里有东西呷呐。”

超伢子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见哥哥鼓着腮巴正在颤动,口边还贴着饭粒,忙嚷着说:“么东西?我要呷,我也要呷。”

“小声点,莫让娭毑听见。”伟伢子神秘地将小弟拉到灶脚下的乱稻草堆上坐下来,两个小鬼就用手抓沙罐里的饭吃。他们并不饿,只是童心的好奇。

没吃多少,超伢子站了起来,说:“不好呷,我不、不呷了。”

伟伢子见弟弟不吃了,他也不吃了,顽皮的小鬼在灶膛抓出一把稻草灰放进了曾静茜的小沙罐内,盖好盖子,然后将沙罐放回原处。接着他又抓了一把稻草灰在地上撒了一横,问弟弟道:“这是个什么字呀?”

“一字。”超伢子很流利地答道。

“这咧,是个什么字?”伟伢子在刚才的“一”字上又加上一横,问着弟弟。

“二字。”

两个小家伙在地上写呀、滚呀、跳呀,搞得曾静茜的厨房地面上到处都是稻草和稻草烧过后的灰。玩累了,超伢子跑到里间屋往他姑姑的床上一倒,伟伢子也跟着往弟弟身边躺下来。他们互相用脚踢着脚,手打着手,不一会便慢慢地睡着了。

曾静茜中午收工回来,一进屋,见到厨房那个样子,她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抬起头往里面自己的卧房一瞧,更加大吃一惊。只见素梅的两个侄子横躺在素梅的床上,看样子睡得很香,她见素梅也收工回来了,连忙大声喊道:“素梅,你快来看啰,你快来看你的两个侄子啰!”

素梅走了进来,只见曾静茜的厨房里满地都是从灶膛里弄出来的稻草灰和乱稻草,侧过头往里面一看,两个侄子横着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急忙跑过去,见到的是两个小鬼的脸上、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正呼呼大睡着。气得素梅的脸发紫,她咬牙切齿地吼道:“我打死你们两个化生仔。”说罢用手拍打着两个小鬼的屁股。

伟伢子惊醒了,忙跳下床弯着腰跑了,超伢子吓得哇哇地直哭。

“你还哭,你还哭!”素梅举起手又要去打,被曾静茜拦住了,接着她抱起了超伢子。

方超被抱在曾静茜的怀里马上就止住了哭,并结结巴巴地说:“曾、曾姨,哥、哥哥偷呷了你、你的饭,我冇呷,我、我只呷了一点点。”

这时,方志和老队长他们也相继进来了,见到厨房的样子,便哈哈大笑起来。曾静茜听超伢子一说,连忙将他放下,来到灶屋,从灶膛里掏出罐子来一看,满罐子的稻草灰。她将小沙罐放在灶台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呆呆地站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满地的稻草灰。

方志二话没说,拿个扫帚将乱稻草扫拢,然后再将地上的灰打扫干净。望着曾静茜笑了笑转身就走了,回到家里便问娘道:“妈,我们家的饭有多吗?小曾中午呷的饭被伟伢子他们给弄脏了。”

“有多咧,够呷的,你去叫小曾过来啰。“方志娘连忙地说着。

方志快步从家里又来到曾静茜的小屋,屋子里其他的人都走了。现在只有素梅一个人在收拾床铺,将被单拆下来拿回去洗。曾静茜的脸上毫无表情地还站在灶台边没有动。

方志边笑边说:“素梅呀,这回你又讨个累啰。”

“这对鬼崽子,看我等下回去不再打他们一次。”素梅还在生着气说。

“你敢,你嫂子会让你打吗?”方志对素梅激将说道。

“等下你看我敢不敢啰。”

“好,你敢,你敢。”方志还是边笑边说,“小曾,我妈叫我来喊你到我们家去呷饭。走,我们呷饭去,不去看素梅打她家侄子。”

“是你自己叫小曾去呷饭,莫将你娘放在前面当挡箭牌。”素梅也不示弱地气着方志。

方志经素梅一说,耳根有点发烧了。他推了曾静茜一下,说:“不管她,我们呷饭去。”

曾静茜不知是中午饭有了个着落,还是听了他们兄妹的对话,脸上有了笑容。她跨出门槛用手向素梅招了招,说:“拜拜。”



作者简介

甘宏大,湖南汨罗人。岳阳市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岳阳日报》和多家知名微创。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枫树村》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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