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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春节前夕，单位（省医院）派我和杨青去老区出差——慰问巡诊。任务完成后，返回的那天已是除夕。天公不作美，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天寒地冻，山路崎岖，路面积雪结冰，路滑。班车停开，我和杨青滞留在山区的一个小镇上。
就要过年了，按旧习惯，扫帚都要归回门里。过年我俩回不了家，心急如焚，烦恼、难安。
我和杨青在小车站上转悠，走来走去，看看有没有顺路的便车可以搭乘。确实有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在车站里正准备打火启动。司机、司助忙于在卡车的四个胶皮轮子上绑好防滑铁链，又举起火焰喷灯，直对着车头上的发动机烘烤。再把铁曲棍摇柄，插进发动机头上摇动。我和杨青上前答讪，恳求司机给搭个便车，捎脚赶一段路程。司机说啥不肯，递烟、送礼也是白搭。杨青不由分说，蹬着车踏，三下、两下爬进车棚，屁股已经紧紧地坐在车厢里面。我手脚笨些，蹬着车轮刚到车帮，便被司机、司助双双拽下车来。说是路滑危险，不敢捎脚。随后，杨青也只好黯然地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其实，司机、司助都是好心，冒着路滑危险，年关送货已是不易，怎么好叫我们这两个外客，再跟着搭命。
我和杨青都是杨子荣要进威虎山的那种装束，皮帽、皮氅，身上并无多少行李。除洗漱用品以外，作为医生，保健药箱与听珍器都随身携带。
我俩看看天色尚早，便沿着山间公路的边道，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厚厚的冰雪琉璃，滑滑溜溜地蹒跚步行。
我和杨青顺着公路行走，一个小时尚能行进十来华里的路程。倒是一点不冷，还浑身冒汗，热气蒸腾。却是口渴、腹饥，身上乏累。几个小时之后，天黑将下来。又恰逢月底天阴，哪有星辰，伸手难见五指。在这山区旷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沾店，夜色深沉。只听野鸡咕咕、鸣鸣，偶闻山狼和野猪扯破嗓门凄厉地嚎啕。不免使我俩毛骨悚然，心中懊恼。为了壮胆，杨青带头吼喊起现代京剧样板戏《林海雪原》中《智取威虎山》的那段：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随后，我也呼喊豫剧《南阳关》选段：
“西门外放罢了，那个三声炮。伍呀伍云昭，伍云昭我上了马鞍桥……”
我俩不伦不类的戏腔，在寂寥的夜空中回旋激荡。惊动路旁大柳树上的宿鸟，呼啦啦地飞起。我和杨青暗想，此时能有一家旅店投宿该有多好啊！
我们在黑暗中以足当眼，继续不停地触摸着前行。走着、走着，抬头一望——喜出望外，前方路边闪出灯光。
及到近前，隐约可闻“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凭医生的感觉，定有病人正遭受着痛苦。条件反射，我和杨青便前去叩门。在暗影中定睛瞧看，路边这所孤立的房舍，原是一处公路道班。房舍里痛苦呻吟的声音，一阵紧于一阵，甚有几分凄厉。又闻脚步声嚓嚓，有人朝着门口走来。只听拉响门闩，门缝刚闪，“嗷”地！跳出牛犊般的一只藏獒。道班主人看看我们不像坏人，立即喝退凶犬。又得知我俩是省医院的医生，顿觉喜从天降，好似神仙临凡，恭手让进院子，又进房里。藏獒极通主人的心意，也丢弃“委屈”，收敛敌对。吻着我和杨青的脚后跟，友好地跟随而入。
呻吟者原来是一个小孩，道班主人的儿子，不满十岁，与其父亲在道班上相伴。我和杨青，一个内科、一个外科，正好携手检查患儿。中医的望、闻，问、切。西医的问、听，叩、触。四大生命体征：呼吸、脉搏，体温、血压，则应用动脉搏动的强弱、频率估计。我俩对患儿，检查了一个仔细。患儿腹痛难忍，如刀割样钻顶。但是腹部柔软，听诊：肠鸣音正常。症状加上体征，正符合“胆道蛔虫症”特点。我和杨青携手，顺时针走动方向按摩患儿的腹部。再叫患儿俯卧，在背部作捏肌治疗，缓解病症的痉挛性疼痛。这一手法治疗，堪称一绝，正好在这里派上用场。
蛔虫的特性是：喜酸，厌硷。遇碱（胆汁为碱性）躁动，见酸（胃液、食醋是酸性）安稳。所以，我俩就地取材，嘱咐患儿喝两口食醋。
果不出所料，不一会儿患儿腹痛缓解，顿时如同解开了绳结、松了捆绑。童心无欺，人人明白。父亲见到孩子笑颜如初，心中甚喜。
夜深了，我和杨青被留住在道班房里。睡土炕，盖自身穿的皮大氅，和道班主人、患儿拥挤在一起。暖暖和和，共度大年除夕，喜迎新春的到来。也给这个“孤岛”上的父子，增添了一份过春节的喜庆、热闹和欢快气氛！
干冬湿年，第二天大年初一，起身望天，大雪依旧，仍然飘飘扬扬。
也是：下雪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2
走访乡间名医
文革期间，我随省医疗队被派下乡巡回医疗。据说，三村卫生室里有一位正骨名医，颇受村民们的喜爱与欢迎。他能用巧妙的手法医治四肢骨折，治好了不少伤筋动骨的病人。正好我有机会可以就近前去走访，学习他的一技专长。
名医叫周吉人，影射“吉人天相”之意，且与“周济人”乐善好施谐音。周吉人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其实原本不是医生，也未上过医学专业学校。他本是镇上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员，人呼周老师。他没有医学家传，硬是凭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自己博读中医正骨书籍，做好事帮人，实践中熟练了一手正骨技巧。
他已过“不惑”之年，但是仍无娶妻成家之意。他有一个固执的理论，认为：“男子泄其精气，必然体虚、阳衰，寿命难长。”他举例说历代皇帝，皆是如此。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佳丽三千。尽都是舍命折腾，弄成折寿短命的。但是也怪，他却以“调戏妇女”的罪名为由，被下放到农村参加农田体力劳动。在监管之下，周吉人田间劳动了一段时间。村民看他颇守本分，又知他有一手正骨的尚好技能，便让他在卫生室里给人瞧病。还给安排了两个徒弟跟着，照记工分。
周吉人并不保守，倾其全能治病，带教。
我和名医在不经意之间交谈起来。
我问道：“听说您在百忙之中，能够保持心平气和，有条不紊？”
当时，介于他的情况，我不便多言。只能这样体恤，他可能存有的矛盾心理。不料，他心态平静，说话四平八稳、眉宇舒展，笑逐颜开。出声不高不低，抑扬顿挫得当。心态和善，回答我的问话。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虚怀若谷，与人为善，也是知足者常乐吧！”
我又问他：“您认为，诸病起因……”我也模仿学究，用老中医的口气提问。
他引经据典，随口说道：“邪之所奏，其气必虚。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我问话简短，他回话简洁。
我们的交谈，正是在三村的卫生室里进行。卫生室土围墙，院落里几间坐北朝南的平房。诊室内，靠墙支有八仙桌，其旁落坐木靠椅。中草药标本扎束，挂满了土墙壁。净是一些当地出产：红花、当归、大黄、锁阳、肉苁蓉、甘草以及葶苈子……用药方便，随手可以采集。药味飘香，充满着整个诊室房间。
说话之间，来了病人。是一个外伤的十来岁小女孩，我自然得暂退二位。不过，也正好有一次机会，让我亲眼目睹名医的治疗实践。
名医并不虚让，忙看病孩。见女孩左前臂肿胀变粗，局限性触压疼痛，成内翻状畸形。触摸受伤处，可以清楚地听到骨擦音。显然，是闭合性骨折无疑了。
名医叫我和他的徒弟都当助手。我紧抱患儿的胸部，稳定她的身躯。一徒拽住患儿受伤臂膊的近端，另一徒紧握患儿受伤远端的小手腕，对冲地牵拉着。我们三个助手的注意力都很集中，专心致志地听候名医的指令。
名医一脸认真地对着他的全班“人马”，慎重其事地指挥着，说道：“匀力牵引！”
名医顺手拿过一只茶杯，在水缸里舀了一些凉水，急忙在嘴里噙上一大口。他又用双手，在患儿臂膊的骨折肿胀部位，轻轻地摩挲着。一会儿摸上，一会儿托下，似不经意。但是却很专注，有条不紊，琢磨着牵引的时间。
患儿额头上的汗珠儿直冒，眼角上吊挂的眼泪，顺着腮帮连成了两条长线。受伤女孩睁大眼睛，痴呆呆地凝望着名医那捉摸不透的面容和一举一动。
名医的两只手轮换着起落，一只手，朝着漫空抓了一把。另一只手，绕着患儿的眼睛挥舞了一圈，又空抓了一下。只见患儿的两个大眼睛巴眨、巴眨，紧紧地跟随着名医的手势起落，警惕地不时转动。名医估计对冲牵引已经到了时候，正骨效果也正当火喉。忽然，只听他“噗”地一声，把口中的凉水喷射在患儿的伤痛处，代替麻醉。几乎与“喷噗”声同时，名医以敏捷的动作，两只手熟练协调，在摸准的骨折上猛捏了一下。在捏骨复位的霎那之间，可以清楚地听到骨折断面的“咔嗒”声响，前臂的内翻状畸形也随之消失了。患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正要张口喊一个“痛”字，全部正骨操作就已经结束——过去了。好像耍弄了一场魔术，那么地吸引人和快速。
这种土、洋并举，中、西医相结合的正骨操作，以就地条件救治。正用得上说书人惊险情节中的那句口头禅：“说时迟，那时快”，颇有一些江湖气味。
名医在患儿的臂膊正骨处，垫压上几块纱布做衬，涂抹上自制的糊状药膏。又取一条沙枣树皮来，切割得整齐光洁。作为夹板，托住伤臂固定。再用绷带缠绕几圈包扎，肘关节向内，成直角弯曲成九十度。取功能位置，把伤臂悬吊在患儿的脖颈上。
对这例儿童四肢闭合性骨折，名医不到半个小时就治疗完成了。干净利落，花费不多。患儿的爸爸满意，感激得眼睛里噙泪，显示一副“无以为报”的表情。他千恩万谢之后，领上自己的女儿回家去了。
后来我才得知，名医的“调戏妇女”，就是在做这种牵引骨折时。双手抱胸，贴近妇女的两侧乳房过紧造成的。“文革”一开始，当成“沾臊”笑柄传闻——老童男借机戏貂蝉……写成材料，一经上纲、上线。凑数指标，而定案成罪的。
3
门诊开年第一天
春节刚过，长假休完，门诊初六便择吉日开年了。晨曦透过树影射进窗来。门诊一开，既安然静谧，又欢庆喜乐。职工年后第一次会面，打躬揖拜，恭贺新禧。祝新春，贺新岁。年长者为未成家的青年男女同事分发红包，大家欢快。清洁卫生之后，窗明几净。白衣天使笑脸温馨，静候着患者就诊。
往常惯例，年节假日病人稀少。除非万不得已，才去瞧看医生。这是一方的民风、习俗，意在闪晦气，保吉利。但是人在生活中，总免不了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伤风感冒、头疼发烧、吃坏肚子……此时，也顾不了那多，并不敢轻易耽搁。
说着说着，第一例患者来了，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朋友，由父母亲双双携领。小患者双手捧腹，“哎哟，哎哟”地呻吟。家长陈诉病情之后，对医生说道：“他是肚子里有虫吧，医生？”
我不受家属先入为主认识的干扰，一一详细地询问病情。
我问道：“喝没喝冷饮？有没有受凉？”
家长随即回道：“放寒假了，他光顾疯着玩耍，出汗就脱衣服。矿泉水、凉茶，酸牛奶、雪碧饮料，'咕咚咕咚’尽饮。这样，不着凉才怪呢！”
我又做仔细体格检查：患儿咽喉发红，扁桃腺略大。心音、呼吸音，均为正常。腹部柔软，肠鸣音亢强。主诉、症状及检查所得体征相加，凭借临床经验，思维判断。考虑该例患儿，是属于“胃肠型的感冒”。腹疼，则是由于肚子受凉，导致胃肠管痉挛所致。
对疾病作出诊断，是否正确，要靠治疗实践验证。我按照“胃肠型感冒”用药，结果立竿见影，当即收效。患儿病情解除，恢复了精神，喜笑、颜开。活蹦乱跳，爱动的天性复现。患儿痛苦而来，高兴而去。由家长领着，临别时，不忘“拜拜！”，甚或来一个飞吻。
第二例患者，是一个中年男性壮汉，由一位未脱厨师衣帽的餐饮人员引领。看来，壮汉与厨师之间关系紧张，气氛严肃。像是刚刚争吵，甚或发生过“战争”，额头上尚存在硝烟缭绕。男性壮汉急于陈诉，说在饭馆里就餐时，吃到碎片玻璃，扎破牙龈出血，并出示玻璃小块作为凭证。随后他“哎哟！”一声，手贴腮帮，紧缩眉宇。用以表示，难以忍耐口内的割裂疼痛。厨师陪着笑脸，心悬胆怯。我不动声色，只做仔细检查。我照着手电灯光，看遍了整个口腔，未发现任何伤痕。也无见到出血点存在，只闻得酒气喷发，酽酽的熏人。然后，我再向患者谨慎地探询，说道：“请您指一指，伤在哪里？”
患者并不答话，气嘟嘟地用食指乱点几下自己的口腔。他再把嘴唇闭紧，猛劲儿地瘪腮，反复地嘬吸起来。接着，张嘴就是一口吐沫，啐在白瓷砖地板上。愤然说道：“你们看看，带不带血，这还有假？”
我搭眼一瞧，在那白色的泡沫涎液之上。的确带有一点肉渣、菜屑，还有少许粉红色的沾染。我顿然心中明白，这纯系是靠嘬力吸引。在强力负压之下产生虹吸，粘膜上渗出来的一点淡血。
我想了想，便向患者言道：“先做皮试，再打针预防破伤风发生，打止血针止血，打针止痛，扎针吊瓶……”
壮汉听说打针治疗，没完没了，立即回绝：“不打针，不打针！搞点药吃算了，用不着那么复杂。另外，请给写一张受伤证明。得找地方评个理去，讨一个说法！”
不按照规定治疗，我拒开伤病证明。
相持中，这位壮汉回头，忙与厨师言和：“算了，算了！私了吧，不扩大影响！”
说着，患者对厨师推推拉拉，迈出诊室的门槛，扬长而去…
韩杨，原名韩书恩。1940年6月28日，生于河南省长垣县（现划为市）。兰州大学汉语言文学班及兰州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在甘肃省人民医院曾任办公室秘书，为非临床、临床内科、外科（肛肠、普外，肿瘤、胸外）住院、主治及副主任医师，兼职兰州医学院、西北民族学院讲师、副教授。从医42年。出版的医学著作有《肛肠疾病防治手册》《乳腺病防治问答》等10余部。获同步提高、省部级科研进步奖、省卫生厅科研进步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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