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大哥客居加拿大已经14个年头了。
一跌进腊月，有事没事母亲就会常常念叨起大哥。那是她娘家的亲侄子。姥姥、姥爷和大舅、大妗离世早，她这当姑的咋能不对嫡亲的侄儿侄女牵肠挂肚，尤其是远在海外的大哥。母亲脸上笑吟吟的，眼圈却有些发红，我知道，她又想大哥一家了。俗话说，人活九十九，还想往娘家门上走一走。还有老话说，宁舍家财万贯，不舍娘家后代。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越容易动感情；年纪越大，越惦记自己的骨肉至亲，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大哥也挂念着家里的亲人，除了回国探亲，他多次劝说母亲和小姨结伴去加拿大看看。“姑，小姑，趁你们身体好，来这住段时间吧。”不管大哥咋说，母亲和小姨就是不吐口去。唉，天下老，都为小，他们只害怕给孩子们添麻烦呐。临近年关，大哥总会打来越洋电话，或者借助微信视频给老人家拜年。
“记得吃饺子啊！”母亲再三叮嘱大哥，“年三十，别忘了给祖宗先人祭献饺子……”说着话眼里就噙满泪花。
每当这时，我就忍泪劝阻她：“大过年的，高兴点，看你现在过得多好啊！”
其实，母亲不说，大哥也知道，尤其是从他出国的那一年起。
2004年的春节，大哥大嫂从郑州回来上坟祭祖。每年这时候他们都回来的，可那次不同于往年。因为他们就要走了，远到异国他乡去，从此山高水长，再想回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坟茔在克井村后的坡地上。走在乡间的路上，大哥啊，你的感觉一定熟悉又陌生——那条弯曲的小径已经变成了宽阔的大路，路边的土墙瓦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齐整划一的新楼房。故乡变了，你是否还能想起深深的胡同、木制的大门？在胡同的尽头有着咱的家门。推开院门，穿过门洞，西边是灶火，紧贴灶火靠北是磨房。院地都是土的，窄窄的青砖路通向上房、厢房、灶火、磨房，那是担心雨天地滑而铺的。东窗下有盘根错节的石榴树，一到夏天榴花赛火、满树喧闹。等到结石榴的时候，细心的大妗就用棉布条把每个石榴嘴都塞好，这样虫子就钻不进去了。院中央还有一颗大无花果树，结出的果子是酱紫色的，入口很甜，村里人都说好吃。上房是姥姥、姥爷与大舅、大妗住的。我记得那时，大哥大嫂住东屋。东屋后有个荒废的大院子，其间的情致乐趣对于儿时的我来说不亚于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和很多在姥姥家耍大的孩子们一样，我对大舅家的一切有着异乎寻常的亲近和热爱。只可惜，后来村里整体规划，老宅也就没了。然而那些老宅里的人和事却依然清晰地埋藏在我们心底。这源自外祖家的耕读传家、崇德向善的良好家风，更在后人身上开枝散叶，生生不息，尤其是我大舅善良耿直、克己奉公的品性，至今村里老一辈人提起来仍是如数家珍。
2013年冬天，我公公生病住院，病房里的临床是克井村人。那人闲谈中提起我大舅，感慨不已：“大好人啊！当支书恁多年，没花过公家一分钱，整天光想着村里的老百姓，自己生病了也顾不上好好看，可惜啊，好人不长寿啊……”后来，公公婆婆学给我听，我的心啊真是悲欣交集：一个普通的人在逝去30年之后还能被人记起，被人怀想，被人赞叹，这该是多大的荣光啊，而英年早逝又是莫大的悲哀……
大舅去世那年才50来岁，我二哥当年还在扬州上大学。他收到电报后不分昼夜往家赶，当时没有电话，交通也不发达，到了出殡的时辰，他也没能赶到家。灵柩到坟地后，因为姥姥、姥爷还健在，按农村的习俗只得先用砖头丘起来。我那时大概11岁，但我清楚地记得，砖头刚码了四五层，二哥踉踉跄跄跑到地头，他手扒砖头，趴在棺木上哭啊，哭啊 ，除了七尺棺材，却再也看不见大舅的音容笑貌了。我眼泪哗哗地站在人群里，内心有无名的恐惧——原来像大舅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战胜不了死亡啊！那时的我还不完全理解什么是伤心，什么是遗憾，什么是天人永隔，什么是悲痛欲绝，如今想来，满脸的泪水一把一把地擦也擦不完……
大舅，是我记事起失去的第一个亲人，也是我最最敬重的人。是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树立了一个做人的标杆，是他，告诉我怎样才能写好一个“人”字。30多年过去了，可以说，我身上的不媚俗、不畏权、敢说真话、敢做好事的清流之气都是源于幼年的耳濡目染。大舅啊，当年那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长大了，她和你一样，完全当得起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咱家的大人小娃，都没有辱没老宅门里的好门风，个个都是好样的……
几个月前，大哥又回济源。他说，想在故乡买套房子。他说，经常梦见从前的家门，故乡的一棵树，一条沟，一眼井，一洼水，一草一木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说，故乡是变了，可是再变，也是故乡啊，牵着心勾着魂的故乡啊。即使你远在异域，故乡也不仅仅是一抔黄土、一轮明月、一缕情思、一个地名，你的身上永远带着故乡的烙印，就像你身上流淌的血液一样，有生之年，永不枯竭。
过年了，远方的游子啊，一曲思乡又在心头唱响。我爱的亲人啊，原谅我总是在欢喜的时候落泪，原谅我这样爱哭，原谅我年逾不惑依然像孩子一样心思柔软，原谅我时常会想起你们，在不经意的时候。
王晓，河南省济源市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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