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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修
文/李会香
一
老修真名叫张修建。他相貌平平，性格懦弱。别人从不喊他的大名，只喊老修。
老修结婚时22岁。媳妇玉萍身材高挑、匀称，不善言谈。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老修结婚那天，大哥修海和嫂子素琴忙里忙外张罗着。弟弟修林递烟送糖招待客人。母亲常老太高兴地合不拢嘴。夜里同伴们来喝喜酒闹洞房。席间张建军喝高了，揪着老修的衣领大吼:“老、老修！你、你凭啥娶、娶这么个好、好媳妇？你走了什么狗、狗屎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德行！”老修讪讪地笑着，一脸殷勤地给建军递烟倒水。
一伙人酒足饭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老修回到婚房，看见玉萍脸色绯红，局促不安地坐在床沿，两手不停地绞着长长的辫子。他干咳了一声，下意识地搓搓手，端过一盘花生递给玉萍:“你，你吃花生吧？”老修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打颤，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玉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看你的傻样。”老修的心里立即燃起了一团火，紧紧地抱住了玉萍。
第二天，夫妻俩早早起床，挨家挨户地去拜访本家长辈。人们啧啧称赞:“新媳妇真俊啊！”
“老修娶了个娇滴滴啊！”
老修像吃了龙骨虎胆，多年来微驼的肩背挺得直直的。
二
一晃两年过去了。玉萍的肚子没一点动静。
“老修，这弄个不下蛋的鸡有啥用？”
“老修，你是武器不中，还是种子不行？要不兄弟我去帮帮忙？”
一茬人见了老修时常打趣。老修每次听了都张张嘴，咽几口唾沫，脸憋得通红，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盛夏的一天，老修去地里干活回来，听见屋里有异常。他猛地推开了门，刚好撞见建军正在撕扯玉萍的衣服。建军的手腕被玉萍咬得鲜血直流。老修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提起墙角的扫把拼命地向建军打去。建军落荒而逃。玉萍一头扑在老修怀里嘤嘤地哭起来。老修两眼发红，像困兽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
母亲常老太知道了，连连叹气。她四下托人，终于为老修夫妇要了一个大姑娘生的女儿，取名招娣。
三
小招娣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无限生机和喜悦，更给老修带来了压力和动力。老修主动去学习家电维修，开了一家小小的维修部。
“老修！你刚给我修的电视机，一回到家就不能看！还要我80块维修费，太黑了吧？把钱退回来！”
“哟，老修，这么快就修好了？手艺不错。今天走得急，没带钱，你先给我记账上。”
“老修，生意不错啊。发财了也不请兄弟们喝点？走，‘福来顺’备一桌，让兄弟们解解馋。”
一年过去了，老修的维修部却悄悄地关了门。
转眼女儿上了幼儿园。老修开始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干活，家里的生活条件略有好转。
后来，村里很多人家都盖起了新楼房。老修家始终紧巴巴的。一家三口仍住在祖上传下来的那座老屋里。
“老修，村里开始规划了。你家的房刚好在新规划的四米路上，得赶紧扒掉。不能因私人原因而影响整体规划啊！”村支书张辰来到老修家，语重心长地说。
老修坐在那张三条腿的板凳上，成了一个闷嘴葫芦。玉萍递上一杯水，很为难地说:“张叔，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老房拆了，我们连一层平房也盖不起。你让我们住到哪里啊？”
“放心，绝不会让你们住到大街上。村委会决定，让你们住到学校闲置的教室里。你们啥时盖成房子，啥时搬走。”
老修一家就顺理成章地搬到了教学楼二楼最东边的一间教室里。玉萍的嫁妆柜把教室分割成两部分。女儿的床铺在里面。外面兼做老修夫妇的卧室和厨房。
上初中的招娣每次回到家里，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冲老修发火。有时玉萍上前规劝，招娣也会冲玉萍大嚷大吵。老修夫妇噤若寒蝉。
四
老修去冶炼厂上班了，厂里冶炼黄金白银以及其它金属。老修性格虽然弱了点，脑袋瓜倒还挺灵活。在冶炼厂上两年班后，竟辞职回家，自己鼓捣起冶炼来。教学楼后面有一座土瓦房，是村里废弃的旧教室。老修在里面修池放水，买矿粉，像模像样地干起来。“实验室”的盆盆罐罐里全是什么酸碱之类的化学品。“功夫不负有心人”，老修终于出成果了——冶炼出了几块黄澄澄的金属。老修说那是铜。他一脸自豪地说，根据矿粉里成分的不同，用同样的方法是完全可以炼出黄金白银的。人们一下子对老修刮目相看。
老修去山西买回一车矿石，又收购了一台碎石机，叫来弟弟修林，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然而，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竟然还只是炼出了几小块铜。用老修的话说，是颗粒粉碎得不够细，矿石的金属含量太低。
“你看到底中不中？！说你啥都不听，你想黄金白银，黄金白银不想你！！！”修林冲着老修大吵一通，一尥一尥地跑走了。
大哥修海找到老修:“不要再瞎折腾了！家都被你折腾成啥了！”
老修仍然准备东山再起。进入汛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那座年久失修的老屋坍塌了。老修跪在坍塌的土堆前，不停地用手扒拉着，鲜血直流。玉萍打着伞把老修往回拖。老修跪在那里，仰着脸大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雨水如注地浇在老修脸上。老修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五
招娣的亲生母亲找来了。她嫁到了城里。儿子八岁时，被一个酒驾司机夺走了幼小的生命。伤痛之余，她想到了招娣，千方百计地打听，终于找到了老修家。
她从轿车里搬出整箱整箱的礼物，还特地给招娣买了几套时髦的衣服，提出要带走招娣。她说，她可以拿出十八年的抚养费，弥补老修的损失。
玉萍的眼泪汩汩直流。老修红着眼睛把那女人往外撵。招娣一脸的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常老太来了，哥嫂来了，村干部也来了。人们商议把决定权交给招娣。招娣望了望女人带来的礼物和衣服，又环顾一下家里凌乱的厨具和陈设，接过女人手里那个半人高的玩具熊，紧贴着女人站着。
一张协议很快拟好了:
一、人走户口不能迁走。
二、对养父母仍有奉养的义务。
三、将来生育的子女必须有一个姓张。
招娣跟着亲生母亲走了。玉萍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老修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六
青海某山区矿石基地，几辆卡车载着一帮人驶了过来。人们怀里都抱着一摞编织袋。他们跳下车，走到矿石场，拿着锄头铁锨往编织袋里装矿石。
空旷的原野，天很蓝，云很低，太阳光并不强烈耀眼。人群里，有两个身材清瘦的人。女的撑着编织袋。男的一铲一铲地装着矿石，脸上淌满了汗水。这竟然是老修两口子。青海的太阳晒黑了他们的脸庞。青海的野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俩人把编织袋装满扎紧后，开始往路边抬。玉萍走在前面，显得特别吃力。途中歇息的时候，老修悄悄地把绳子往自己边上移一点。拉矿车来了，一个滑板从车上搭下来。老板一个个计数验货，让矿工自己把矿石运上车，当场结算工资。老修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四张老红票，对着太阳看了看，咧嘴笑了一下，递给玉萍。玉萍把钱小心地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一幢一层平房区，是矿工们的宿舍。老修和玉萍住在西边第三间屋。屋里一张床，一张桌，一套简单的炊具。桌上放有几瓶治头疼的药。来到青海，玉萍会时不时的头疼。老板说那是正常的高原反应，不碍事。
八个月后，老修夫妇回到了家乡。老修黑了，玉萍瘦了，可他们的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春节时，招娣带着很多礼品来看老修和玉萍。玉萍做了一大桌子菜，不停地往招娣碗里夹:“妞，你小时候粉嘟嘟的样子真好看。”玉萍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转眼老修夫妇一连在青海忙了三年。伴着两口子的血汗，一幢流行的、耗资近二十万的小洋楼建成了。老修走起路来便显得扬眉吐气。玉萍仍是一脸恬静的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甜蜜和幸福......
七
新房盖成有半年，玉萍病了，被诊断为肺水肿，胸积水。反反复复住过几次医院，还是病入膏肓。
医院里，招娣坐在玉萍的床头，不停地抹着眼泪。玉萍的脸浮肿不堪，手背却青筋暴起。她爱怜地拉着招娣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妞，妈真想看到你结婚生子啊！可妈没这个命啊！”
“您不会有事的妈，您别乱想。”招娣泣不成声。
“家里还有一个三万元的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那是我和你爸给你的嫁妆钱。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爸。我走后，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你要多回来看看他。以后你爸就全靠你了。”玉萍喘了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招娣拍着玉萍的背，哭成了泪人。
两天后，玉萍挂着氧气回来了。老修站在门口堵着不让玉萍进家门:“谁把她拉回来的？她能看好的，谁让她回来的？！”本家几个人把老修拖到一边，把玉萍安置到房里。老修拉着玉萍的手，哭得像个孩子。弥留之际，两滴泪从玉萍紧闭的眼里缓缓流出，凝固在眼角……
玉萍火化后，定在腊月十九出殡。当天夜里，操劳了几天的亲戚都睡着了。老修悄悄地来到灵堂。那盏长明灯发着微弱的光。他瞪着眼睛看着骨灰盒上玉萍的照片，眼里充满了怒火。他抓起长明灯顺手扔在旁边的纸扎上，抱起骨灰盒往楼上冲去。
人们都被惊醒了。扑火的，喊人的，乱成一团。大哥修海和嫂子素琴往楼上追去。老修一边跑一边叫:“她没死，她没死！”他打开骨灰盒，把玉萍的骨灰抛撒在整个小院里。
老修疯了……
八
俩月后，老修从医院里回来，他比以前更瘦了。头发有些花白，前额的皱纹紧紧地挤挨着，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康复后，老修走进了矿井。生活对于别人来说丝毫没变。只是老修变得爱去饭店吃饭，爱一个人喝闷酒，爱一根接一根地烟抽。
后来，老修家来过一些不同姿色的女人。一个个像走马灯一样，转了一圈就走了。
“老修，这是又要说新媳妇了吧？”
“老修，这都是谁给你介绍的啊！”
老修咧咧嘴，鼻子一抽一抽的:“婚介的人给介绍的。这些女人都不是过日子的人，一见面就想要钱。唉，这辈子，就玉萍一个实心实意待我的人，还早早地走了。”老修喃喃地说，眼里空洞洞的。
九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冬天。老修变得更爱喝酒了。冬至那天，家家户户吃饺子，沉浸在节日的快乐里。老修买了几盒烟放在十字路口的青石板上，喊着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抽烟，包括妇女和小孩。几个小孩被他吓得哇哇直哭。
午饭时分，老修回到家里。他看看空旷的屋子，冷锅冷灶，又拿起桌上的酒喝起来。醉眼朦胧中，他看到玉萍满脸笑容地站在对面。
“玉萍，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让我找得好苦啊！”老修激动地浑身发抖，伸手去拉玉萍。玉萍突然消失了。
老修失魂落魄地提着一根绳，挽在天花板的铁圈上，把头伸了进去。他从楼梯上一跃而下。由于冲力过大，绳子被扯断了。老修摔倒在地上。他睁开惺忪的眼睛，还是清晰地看到玉萍在对他笑。
老修在屋子里追了几圈，玉萍又消失了。老修觉得特别伤心。他到里屋拿出一个装着半瓶无色液体的瓶子，拧开盖子喝了起来。
老修感到舌头又烫又疼，喉咙、肚子像着火一样。他跳着喊着向院门外冲去，刚好和来给他送饺子的大哥修海撞了个满怀。饺子撒了一地。
“大、大哥，我喝药了！”老修张着嘴，吐着舌头，大口地喘气。
“你要把人气死啊！”修海狠狠地拍了老修一巴掌，捡起地上的瓶子摔在门外。地上瞬间冒起了白色气泡。那是硫酸！
医院里，医生的急救仅能缓解老修的痛苦，治愈的希望特别渺茫。老修的食管、声带、舌头都被严重烧伤。嘴里，鼻子里插满了管子。招娣从乌鲁木齐飞回来，看着老修，哭得说不出话来。药物作用一减退，老修就会挣扎，叫喊，痛苦万分。修海提议回家，招娣说啥也不同意，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求医生为老修治疗。
老修在医院呆了十天，每天都吵着要回家。第十天，他的精神头特别好，能用模糊不清的语言和来探望他的人交谈，还喝了半碗米糊。
就在人们期待奇迹再次出现的时候，老修悄然离世了。
人们说，老修想玉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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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会香，笔名木云禾，河南省济源市承留镇曲阳村，网名云月巣，普通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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