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个子十八岁时，就已经在海林县喝酒出了名。他不光有祖传了十八代的酿酒技艺，“海林烧”在北大荒没有不知道的。还有千杯不醉的本事，因此他特别好酒，无论是谁，只要说请他喝酒，话还没落音，准会跟人走的，宁可扔下酒作坊不管。七十岁那年，魏大个子遇到了平生难忘的喝酒对手。这个人叫徐五爷，是威虎山匪首“座山雕”的五小舅子，仗着姐夫的威风，在匪窝里混吃混喝，外加嫖赌，因此五毒俱全（吃喝嫖赌抽），就差坑蒙拐骗偷了。在威虎山一带提起徐五爷喝酒，更是臭名远扬，没有人和他斗酒的。也不知听谁说的，海林的魏大个子能喝酒，便给他下了请柬。家里人劝他，你要是真喝了这酒哇，就算能活着回来，肯定也得遭八辈子的骂名——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才往一处爬呢，和徐五爷一起喝酒的人，哪有好人？“威虎山老窖？听说不错，不过没尝过！”魏大个子嘀咕道。“魏掌柜的，你说对了，威虎山老窖的确是好酒。徐五爷仰慕你的酒量，很想交你这个朋友，愿意请你品尝他珍藏的威虎山老窖。”前来送请柬的人恭敬地答道。魏大个子很想尝尝威虎山老窖究竟是啥味儿，可他吧嗒嘴，盘算了半天，最终硬下心肠，叫那送请柬的人回去告诉徐五爷，这事他还得再考虑考虑。没过几天，送请柬的人又来了，还是请魏大个子去威虎山，与他痛饮。魏大个子有些犹豫，家人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将送请柬的人推出门外，紧闭大门。魏大个子喝了一辈子酒，就是没喝过威虎山老窖。因为那是特意为匪首“座山雕”配制的好酒，一般人喝不到，也不敢去匪窝里拿脑袋开玩笑。魏大个子从早到晚，一直在琢磨威虎山老窖究竟啥滋味儿。他越想越馋得慌，越想也越不服气。虽然是到土匪窝里喝酒，名声不咋着，可毕竟是请自己去喝酒呀，咋就不敢去呢？思来想去，魏大个子告诉家人，他想上威虎山会会这位徐五爷。“魏老爷子，威虎山的匪首‘座山雕’你可是知道的，见人就杀，你去不是送死吗？”家人劝阻道。“我已是土埋脖梗的人了，还怕什么死？”“老爷子，你咋这么糊涂呢？跟土匪喝酒，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咋就为了贪嘴，连晚节都不要了呢？”“混帐，怎么这么说老子？”魏大个子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骂道：“我看你们不是担心我的死活，而是担心我让你们丢脸。不就是喝酒吗？搞得这么复杂干嘛？”家人想想也是。这位老爷子，一辈子就好这口，逢酒必喝，有请即去，从不问请客之人来路姓名，喝酒只谈酒，管他是干啥的呢！有一回，奶头山的土匪头子许大马棒差人请他喝酒，说刚刚抢了柴河镇一家作坊，得了些好酒，想跟他喝个一醉方休。魏大个子不顾家人劝阻，坐上马爬犁走了一天一夜，才到土匪窝子。那许大马棒原以为魏大个子不敢来，现在人家真站在自己跟前了，他还真有些不相信。“你该不是没酒吧？”魏大个子抖抖身上的雪花，看着目瞪口呆的许大马棒。许大马棒哈哈大笑，叫人赶紧摆上酒宴。等酒一上来，魏大个子端起酒碗便喝，喝到舒坦处高声喊道：“好酒，好酒哇！”后来，许大马棒被剿匪部队抓获。公审那天，魏大个子特意带了酒去，两人就在刑场痛饮一番，送许大马棒上路的。“奶头山土匪头子的酒我都敢喝，威虎山的酒为什么就喝不得了？”魏大个子恨恨地说：“你们越是阻拦，我越是要去！”家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老人家一旦做了决定，就是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于是决定让他悄悄去，不得声张；另外就是派人先去威虎山打听徐五爷的底细，只有这样才放心。前去打听的人很快带回了消息，徐五爷确实是匪首“座山雕”的五小舅子，在土匪窝里当后勤副官，负责看守威虎山的军需库。这家伙特别好酒，而且酒量很大，陪他的人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打听消息的人还说，徐五爷装出一副以酒会友的样子，到处找人跟他喝酒。等上了桌子，徐五爷会和颜悦色地问：“我喝多少你就喝多少，行不行？”来人不知是计，当然会豪爽地应答：“好！”于是徐五爷就和来人一杯一盏地喝起来。酒过三巡，那喝酒的速度就快了起来，一杯接一杯，叫来人难以应付。紧接着，小杯换成了大杯，大杯换成了大碗。很快，来人就不行了，头晕手颤。但是徐五爷却不允许作罢，必须陪着他喝。“你不是说舍命陪君子吗？你得舍命喝！”说着，便掏出枪来：“现在你得选，要么选酒杯，要么选枪子儿！”谁肯选枪子呢？迫于徐五爷的淫威，来人只得继续喝，没人敢呕吐。因为徐五爷认为呕吐是对他的大不敬，必须将呕吐的酒再吃回去，否则就要挨枪子儿。很多人就是因为不肯屈从，而被他开枪射杀的。“既然徐五爷这样歹毒，那些人为什么还要去赴他的酒约呢？”魏大个子觉得不可思议。“不去怎么行？谁能喝，谁不能喝，徐五爷早就了如指掌。要是送请柬你不去，他就叫人提了枪来！幸好你老人家住在海林，要是住在威虎山下，没准儿早被他整死了！”“哦，瞧上我了！”魏大个子冷笑道：“不就是他喝多少你喝多少吗？想想咱们海林，哪年没有几个汉子因为赌酒丢了半条命的？”“你那只是半条命啊，徐五爷是要人一条命啊！就在昨天，他还整死了王八缸呢！”“什么？八缸大哥也被他整死了？”魏大个子噌地站起来，身体微微发抖。王八缸是魏大个子的好友，两人有四、五十年的交情了。一连几天，魏大个子再也不提去威虎山赴约的事，每日只是喝酒、睡觉，默默无语，像有满腹的心事。这天半夜，魏大个子爬了起来，吩咐家人取今年新收的五谷杂粮，然后三筛三选再三淘，每一颗粮食都要做到籽粒饱满。家人问：“你这是要干啥呀？”“我要烧制极品海林烧！”家人纳闷了，只听说过一品海林烧，没听说过极品海林烧啊？之前作坊只配制过一品海林烧，那都是有钱的主儿下重金定购的。所用的五谷杂粮虽说是精选，也只不过筛一次，选一次，淘一次。这回却要三筛三选再三淘？还要求每一颗粮食都要籽烂饱满，难道是哪个有钱人出了重金，预定了好酒？“你们别瞎猜，这酒，是我要招待一个朋友的。”魏大个子说。吩咐下去后，他开始行动起来。以前酿酒，魏大个子只是动动嘴巴，现场指导一下。现在，家人挑选了三遍的粮食，他都要再挑捡一遍，而且还亲自驾着马爬犁，去山里拉那刚从大泉眼里渗出的清泉……尤其是发酵和蒸锅的时候，他还彻夜不眠地守候，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家人从未见过。出锅那天，整个作坊都笼罩在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之中。魏大个子一滴不漏地把酒装进酒坛，密封起来，整整装了八大酒坛子，他自己也没舍得喝一口。从这天起，魏大个子竟然滴酒不沾了。一个月后，送请柬的人又来了.魏个大子打开大门，以礼相待。送请柬的人告诉魏大个子：“徐五爷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的身份，别把脑袋龟缩在自家的酒坛子里，应约才是。”“好！你回去告诉徐五爷，明天我就上威虎山！你再告诉他，我亲自配制了极品海林烧，叫他品尝一下极品海林烧的厉害！”不管家人怎么劝阻，魏大个子都执意要上威虎山。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赶着马爬犁上威虎山。徐五爷早恭候在山口了。见了魏大个子，徐五爷非常高兴，将他迎进自己的驻地——军需库。“你这里都是藏的酒吗？”魏大个子指着那些木刻楞建造的库房问徐五爷。“不是。是弹药库，那边是粮食库。”徐五爷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一五一十地介绍着。“我还以为藏的是酒呢。怎么？你竟敢在军需库和我斗酒？就不怕发生意外，被姐夫‘座山雕’怪罪吗？”“哈哈，我徐五爷在威虎山也算是喝酒第一人，这点胆量和面子还是有的。再说，也没有哪个酒友敢在我这里犯事呢！”魏大个子哼了一声：“那还等什么？咱们开始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为了喝这酒，我在家一个多月滴酒未沾，就等会一会你！”说话间，酒宴已经摆好，魏大个子看看眼前的杯子说：“咱们今天见面，何不直接了当地拿大碗来，喝一碗算一碗？”“好，既然你这样说正合我意！”徐五爷让人捧来大海碗，倒满了威虎山老窖酒。魏大个子端起酒，咕咚咕咚两口就干了。他吧嗒吧嗒嘴，皱着眉头把酒碗一摔：“这酒咋这么难喝？”说着，走出屋外，把马爬犁上的酒坛子一一搬下来说：“还是喝我的酒吧！”他把酒盖子一启，一股浓郁的酒香冲天而起，四下漫散。徐五爷哪里闻过这么好的酒？顿时目瞪口呆，顺嘴流出口水：“好酒哇！”酒是好酒，徐五爷却不敢喝，他怕酒里有毒。魏大个子嘿嘿一乐，拿过碗来，自己连喝了八碗，然后把碗一放说：“我要回去了。”“那怎么行？”“既是斗酒，我喝你不喝，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怕喝不过我？”徐五爷被魏大个子激怒了，抓起坛子就倒，连干三碗，觉得这酒比威虎山老窖好喝多了，味醇，甘冽，是真正的烈酒。“你还敢不敢喝？”魏大个子问。徐五爷冷笑道：“有什么不敢喝的？”“好！”魏大个子哈哈大笑，和徐五爷一人抱了一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第一坛酒下肚，徐五爷口吐狂言要把魏大个子喝死，说地狱里已经有一群酒鬼在等他。但是喝到第二坛酒时，徐五爷开始头昏目眩，体力不支了。不过这难不倒他，叫了声暂停，说要去上茅房。这徐五爷有个奇异的本事，就是无论喝多少酒，只要出去撒泡尿，醉意顿时全消，这叫酒漏。所谓酒漏者，边喝边跑茅房，喝多少酒也不会醉的。两人又喝了一坛酒，徐五爷接连上了两回茅房，魏大个子仍纹丝不动。“我就不相信喝不死你！”徐五爷狞笑着说。“你还真喝不死我，除非我自己想死！”魏大个子摸摸自己微微有些腆起的肚皮笑笑说：“你听说过酒缸吗？像你这种喝酒就跑茅房的是酒漏，而我就是酒下肚后不跑茅房也不呕吐的。”魏大个子说着又干了一碗。“你就是酒缸？”“我之前是酒漏，跟你一样”。魏大个子打了个酒嗝说：“但我现在是酒缸了！”“酒缸？”徐五爷看看身边一长溜酒坛子，冷笑着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酒缸有多大容量！”“我也要看看你这酒漏还能漏到何时！”魏大个子扔了空坛子，又抓过一坛来。又一坛酒下肚，徐五爷漏不出来了，浑身如同火烧，焦灼难忍。“你酒劲上来了！”魏大个子指着徐五爷哈哈地笑着：“我要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酒量！”魏大个子说着抓过坛子，直接把脑袋伸到坛口上喝。等喝到一半时，就举起坛子直接往肚里灌。那豪气冲天的样子，直看得徐五爷心头发虚；那咕咚的声响，就像山涧溪水奔流，直听得徐五爷脚底发软。魏大个子又接连干了两坛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徐五爷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喝问道：“你服不服？”“真是好酒量，我服了！”徐五爷拼着力气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向魏大个子敬了个礼。“你这算个屁呀！”魏大个子笑着伸出手：“有蛤蟆头旱烟吗？”（蛤蟆头旱烟是关东的名烟）徐五爷马上掏出旱烟袋，挖了一烟锅子蛤蟆头旱烟，递给魏大个子。魏大个子把旱烟袋叼在嘴上，徐五爷又连忙掏出火柴，给魏大个子点火。魏大个子深深地吸了两口烟，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徐五爷问道：“想不想看酒仙是怎么升天的？”“想！”徐五爷说。“好！”魏大个子说着走到门外看看四周的库房，狠狠地吸了两口，把烟袋锅子里的烟吸得明晃晃的，然后把烟袋锅子放到嘴前，开始轻轻地吹。吹着吹着，奇异的现象发生了：他的嘴前出现了一股蓝色的小火苗，那火苗随着他出气的长短而变化着，像在舞动一柄火剑。徐五爷和他手下的匪兵都被眼前奇异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魏大个子突然身子下沉，随着他的吼声，一股蓝色火焰喷了出来，足有三丈长，正好击中弹药库。顿时烈焰熊熊。紧接着又一股火焰喷出，点着了粮库……“快，快开枪！”徐五爷向匪兵们命令着。但为时已晚，只见魏大个子突然转回身，朝徐五爷的嘴巴喷去。顿时，徐五爷的嘴里也冒出蓝色的火焰。徐五爷吓坏了，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但是那火焰却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随着徐五爷绝望的叫声。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他整个人像炸弹一样爆炸了，蓝色的火苗向四外飞溅。接着魏大个子也爆炸了，声音更响亮，蓝色的火苗飞得更远……那天，威虎山下的百姓看见匪巢里的军需库如同在放烟花，爆炸声此起彼伏。事后，徐五爷手下的匪兵在给匪首“座山雕”的报告中，谎称徐五爷酒后用火不慎，引起军需库爆炸，所有弹药粮草毁于一旦……匪首“座山雕”闻之先是目瞪口呆，随之顿足捶胸地骂他的五小舅子：“这个王八蛋，是他坏了我的大事，眼看着共军就要打进威虎山，这是自取灭亡啊……”说着骂着，便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作者简介：刘国林，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会员，《中国作家文学》北方编辑部总编。1975年至今，先后在全国报刊发表散文作品近10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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