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八点多了，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
几只不知疲倦的小鸟盘旋在灰暗的空中，哀鸣着久久不肯归巢。平时大街小巷里来回乱串的狗们，一个个热得支楞着脑袋爬卧在路旁街角，吐着长长的舌头，嘴里不停流下的哈喇子滴在地上一滩。狭长的胡同里，纳凉的人们或三个一伙，或五个一群；或端着碗筷，或摇着蒲扇；或光着膀子，或穿着短衫；或蹲，或站；或坐在小凳子上，或半躺在摇椅里，于一天的辛劳之余，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永远都不知道疲倦的孩子们，一个个来回在街上疯着、跑着、嬉闹着，给这寂静的黄昏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和欢乐；而早早吃了晚饭就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的一对对少男少女们，则互相依偎在一起，喃喃诉说着彼此永远都说不完的情话，丝毫不在意身边不时投射来的诧异的目光。
尽管太阳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但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黑夜的侵袭，无奈地败下阵来，把一天中剩下来的时间交给早已等在了那里的月亮。但月亮看上去却不着急，只是拿着一件云做的薄纱遮住娇羞的脸庞，仿佛太阳的离去是因为她的过错……
踏着如水的月光，走出长长的胡同，张杨来在了小城一条新修的街道上。
和城里狭窄的旧街道迥然不同，新街道修得十分宽阔。除了主干道之外，两边还留着两条极宽的绿化带，里面栽种着银杏、紫荆、石榴等各色树木。明亮的路灯下，只见火红的石榴花有的三两朵挤在一处，有的四五朵站成一排，肆意地怒放着，并不因为黑夜的到来而稍稍收敛；而那一杆杆孤傲的银杏树，则挺起笔直的身杆，竭力刺向黑黢黢的夜空……
快车道内，一辆辆汽车屁股后面冒着白烟喷着臭气，伴着轮胎和沥青地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响，拼了命地向前急驶着——每一辆都彷佛有着什么紧急而又重要的使命似的，偶尔还会传来“吱儿”的一声急刹车声，在黑暗的夜里迅速扩散开来，那样地刺耳和凄厉！
纳凉和锻炼的人们几乎挤满了人行道，有的甚至还走进了慢车道——有三两为伴的，有独自一人的；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看上去像个干部模样的，挺着将军肚，穿得衣冠楚楚，即使在八小时以外仍不忘保持着自己的威严；有的望上去一眼便知道是民工的，他们光着黝黑的膀子，露出健美的肌肉，粗声粗气地说笑着，旁无若人；还有几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相互搂着、缠着、拥着、绕着拧织在一起，好像根本就不惧怕这酷热难耐的高温似的。
愤懑地走在街道上，一种淡淡的忧伤萦绕在张杨的心头，挥之不去：唉，小曼怎么那么可怜呢，不幸和苦难怎么单单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了呢？她甚至还只是一个孩子啊——她原本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去读书、去学习，上高中，考大学，有一个更好的前途，而不是待在歌厅这样一个龌龊的地方去赚钱养家……唉，下午在歌厅里，这个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助、孤凄，仿佛是一头被猎人追赶得疲于奔命的小鹿一样，绝望中带着深深的忧伤……
想到这儿，张杨的心一下子仿佛被谁猛地揪住了似的，一阵阵刺疼，恨不得现在就马上跑到小曼的身边，把她从歌厅里解救出来，让她脱离那个肮脏的地方……
然而，又谈何容易呢？像他这样一个不官不衙、无权无势的普普通通的小职员，除了能给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一点点同情心之外，恐怕唯一能做到的也就是尽量想想办法多给她筹一些钱罢了！可是，单靠他每月领的那点死工资，连养活自己都勉为其难，又哪里有多余的钱来让他去发“善心”呢；再者说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全都掌握在方如梅手中，平时连他自己的开销都需要“打报告”才行，又怎么可能有闲钱去给小曼呢……唉，该怎么办呢？要不去找人借点？可是该找谁借呢？现在的人不是一般关系，谁肯借给你钱呢……
妈了个X，还是当官好啊——像杨大伟那样，公家的钱随便花，想干啥就干啥，大不了签个字拿到财务报销完事……唉，张杨啊张杨，你也太没成色了！你说说你混了这么多年了，你混了个啥呀——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啥没啥的，简直是窝囊废一个……
胡思乱想间，装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嘀嘀”响了两声，张杨忙收回来思绪拿在手上一看，原来是小曼发来的一条短信：
哥，夏天是水果的季节，今天妹妹送给你一篮，祝你：苹安富贵，橘祥如意，梨想橙真，杏福快乐，柿事顺利，核家欢乐，莓有烦恼，蕉上好友，愿你人生处处都新鲜甜美！
很显然，这条短信不是小曼的“原创”，可能是谁发给她的又转发给自己了，但张杨心里还是忍不住地一阵欣喜：呵呵，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给小曼回复过去了一条短信：
乌云散去了，太阳就会显现出她的光辉；风雨过去了，天空中才会有着七色的彩虹！人生的艰辛从来不算什么，痛苦和磨难只能增加我们的韧劲，磨砺我们的心境——因为年轻，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祝小妹早日康复。
回过短息之后，张杨的心里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般，低沉失落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和愉悦。抬眼望去，刚才还躲在云彩后面愁眉不展的那一牙弯月，此刻竟然绽放出了甜美的微笑，跃然在深邃的夜空中，是那样的迷人！
看看时间不早了，张杨迈着轻快的步伐转身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拿出来手机，不时地看上那么一两眼，生怕会漏掉小曼再给他回复过来的短信，可是一直等到他快磨蹭到家门口时，也没等来小曼的片言只语，无奈只好怏怏不乐地开了街门进到家中。方如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看着电视，瞅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冲了凉，张杨径直上了楼，躺在床上打开电视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边不停地变换着频道，心神不定地一直捱到十二点多，还是没有等来小曼的任何讯息，想着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干，只好心有不甘地关掉电视睡觉，烙饼似的翻过来调过去不知道过去多久，方才昏昏入睡。一上班，张杨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忙活了起来，一直忙到傍晚下班时分，才算是把现场会的各项准备工作，包括典型材料、讲话稿、会场的布置和入户参观路线在内所有的工作全部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等着第二天现场会的顺利召开了。现场会当天，张杨早早就赶到了计生办，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了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点上一支“精渠”舒服地吸了起来。这时候，杨大伟、吴德银、朱芳菲和小队长等人，也陆陆续续地上班来了。杨大伟一来，就把张杨他们喊到了他的办公室，几个人简单碰了下头各自汇报了各自的工作之后，杨大伟开了腔：“好，大家这两天干得都很不错……会议正式开始之前，我再叮嘱你们几点：一，德银，你一会和朱会计等会议正式开始之后，立马给我统计出来参加会议的具体人数，然后去丰胜宾馆安排中午的就餐；二，张杨，你今天上午的主要任务，是和小赵负责好多媒体的播放和会场的照相、摄像……另外，你给侯书记写的发言材料很好啊，侯书记看了十分满意，还专门当着我的面表扬了你……；三，小分队今天上午的主要任务是维持好会场内外的秩序，绝对不能让任何无关的人员和车辆进出会场；否则，我拿你是问……因为时间关系，现场会的重要性我就不再多讲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希望大家按照我刚才的安排，各自做好各自的工作，千万要加以十二万分的小心，拿出来咱城郊乡计生办百分之一百的水平，全面充分地给我展示出来，为咱侯书记争光添彩……好了，大家都各自去忙各自的吧，可都给我干好啊，我告诉你们，干好了到年底我给弟兄们多发奖金！”“张杨，你先留下来，咱一块到下面看看哪点还有纰漏没有。”等杨大伟讲完话，张杨站起来刚要走，杨大伟又喊住了他。平时不起眼的计生办小院里，今天显得格外喜庆隆重——办公楼两侧分别高高飘扬着一只红色的大氢气球，下面垂挂着一条长长的标语，左侧写着“守国策勤耕耘甘洒热血写春秋”，右侧写着“谋发展力拼搏衣松带宽不言酬”；大门的正上方是一条红色的横幅，上书“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我乡指导检查工作”十六个黄色的黑体大字。大门外的空地上，南关村的威风锣鼓和西关村的秧歌队早已经摆好了队形——敲鼓打锣的壮汉们一个个包着黄头巾穿着红绸衣，卖开力气敲打着手中的锣鼓，不时有节奏的“嗨嗨”吼上两声，鼓噪得人们热血沸腾；打腰鼓、扭秧歌的队伍则是一群半老徐娘们，上穿红下穿绿，脸上架着着一副超大蛤蟆镜，涂着厚厚的白粉，打着浓重的腮红，迈着轻盈的步伐，扭着袅袅的舞姿，婀娜多姿，妙不可言。
再往里面看去，门岗李师傅按照张杨的交待早早就把院子打扫得狗舔似的一尘不染；西南角公共厕所的外墙上，杨大伟生怕来宾们钻错了地方，专门让人把“男女”两个字重新用红漆涂了一遍；办公楼门厅的下方左侧摆放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放着一个写有“报到席”的塑料牌和一沓塑料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份会议材料、一个软皮抄、一支签字笔和两张就餐券（与会领导和司机各一张。原本陈副县长说的是会议不安排就餐，但侯书记却说兄弟乡镇的领导们来一次城郊不容易，不能不吃饭就走，城郊乡不缺这一顿饭钱，陈副县长最终还是同意了侯书记的意见）；门厅两侧分别持手站立着一名从服务所里精心挑选出来的身材匀称、容貌姣好的女同志，上穿白色短袖衬衣下穿藏蓝色短裙，身披“计划生育好”“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红色授带，随时恭迎着领导们的大驾光临。
杨大伟背着手挺着胸带领着张杨把里里外外全部查看过一遍之后，颇为得意地对张杨说道：“走，咱再到会议室去看看。”话音刚落，就听得“嘀滴”一声小车喇叭响，侯书记的黑色帕萨特缓缓驶进了院子。司机是侯书记从原单位带过来的，驾驶技术十分了得，只见他缓打方向轻踩刹车，帕萨特不偏不倚地停在了门厅前方的台阶下。张杨正要上前去给侯书记开车门，杨大伟就先他一步跨了上去，无奈只好尴尬地搓了搓手，“主动”落在了杨大伟的身后面。
侯书记下了车，一边和杨大伟拉着手寒暄着，一边问现场会准备得咋样了，杨大伟满脸堆笑着说：“都准备好了——这不，不放心我又和张杨重新检查了一遍。”侯书记这才注意到了张杨，看着他“哦”了一声算是和他打过招呼。张杨赶忙走上前去，低头哈腰双手握住侯书记的手说了声“侯书记，你来了”，侯书记冲他微微一笑，表扬道：“嗯，张杨，干得不错啊。”又指着杨大伟说：“大伟，你培养的人才啊。”杨大伟忙摇着手谦虚道：“哪里，哪里——主要还是侯书记您慧眼识珠啊！”接着招呼侯书记说：“天太热，你赶紧去楼上我的办公室凉快吧。”张杨听了，忙知趣地跑到门厅前边掀开门帘，等他们进了大厅，这才轻轻放下帘子，亦步亦趋地也上了楼。
目送着侯书记进了杨大伟的办公室，见没有招呼他，张杨失落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侯书记对他的态度好像还可以——和蔼可亲的笑容；对他工作的肯定和赞许，甚至还有些欣赏的成分呢……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这次提拔副科的事情还真有戏……对了，得赶紧去找找爸，让他给侯书记说说自己的事情。爸虽说是退居二线了，但当年毕竟领导过侯书记，他多少能不给爸二分脸气……另外，这两天一忙，竟忘了把个人简历交给侯书记了——再不赶紧交给侯书记，若是给他留下一个作风拖拉的印象，恐怕就得不偿失了！况且，里面还写有他对城郊乡今后计生工作的想法和建议，那可是他的得意之笔哩……
“张主任，我舅叫你呢。”张杨正胡乱想着心思，小赵突然一推门走了进来。
“哦……是吗？我这就去！”张杨忙收回思绪，忙打开抽屉把昨天写好的个人简历取出来拿在手上，向杨大伟的办公室匆匆走去。
室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气氛热烈。
参加现场会的各乡镇的分管领导们正在陆陆续续报到，杨大伟站在门厅的正下方笑容可掬地和他们一一握手寒喧——他暂时还不能去楼上凉快，除了要亲自迎接参加会议的各乡镇分管领导以示尊重外，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等待分管文教卫和计生工作的陈副县长的到来——一旦陈副县长大驾光临，好在第一时间通知侯书记下楼亲自迎接。此刻，杨大伟不停地看着手表，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一边大声地对工作人员交待着什么。
忐忑不安地走到杨大伟的办公室门前，张杨轻叩了三下门之后方才推门进去。侯书记正端坐在杨大伟的老板椅上翻看着手中的会议材料，见张杨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来。屁股刚挨着沙发，张杨忽然看到侯书记的水杯空了半截，忙站起来拿上杯子到饮水机旁往杯子里续满开水，轻轻放到侯书记面前。
“小杨，你的个人材料写好了吗？”侯书记放下手中的材料，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之后，问道。
“好了、好了，写好了……那天一回去我就写好了！”张杨忙将手里的档案袋递给侯书记，解释说，“正好乡里开现场会，礼拜天也没歇，忙着和小赵赶材料，就……”
“哦……行，放这儿我看看再说吧；另外，小赵还年轻，以后你可要多带带他啊。”侯书记接过档案袋塞进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吩咐张杨道。
“中、中！小赵的基础很好，进入角色也快，将来肯定有进步空间——我一定好好带他！”张杨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头，言不由衷地说道。
“提拔副科的事情那天我不是给你讲了吗？咋样，有信心吗？”侯书记话锋一转，问道。
“呃……有！有！”张杨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又信心满满地说道。
“嗯，这就好嘛，年轻人就是要有上进心嘛。”侯书记鼓励道。
张杨听了心头一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只好一味地点着头。
正在这时，吴德银探头探脑地推开了门，看见张杨也在，微微一愣赶忙收住了正要迈进去的一只脚。
“有事，德银？”侯书记问道。
“没事，没事……我想着给您送盒烟来……”吴德银脸上堆着笑，赶忙进去把一条软“中华”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好了，小杨，你也去吧。”吴德银走后，侯书记对张杨说道。
张杨答应着出来刚要带上门，不料朱芳菲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张杨又忍不住往回看，哪里还有朱芳菲的身影！
若按照常理，像他这样一个计生办副主任的角色，若非特殊情况尚且轮不到单独去“晋见”侯书记，要知道这里面还隔着吴德银、杨大伟两个级别呢——别说侯书记不接待，即便是接待了，一旦让杨大伟和吴德银他们两个知道了，不就恨死他了吗：你张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向我们汇报，偏偏要隔过你的主管领导去找“一把手”汇报呢？你把我们放到哪里去了，眼睛里还有没有你的顶头上司了……等等一系列责难就该来了——哼，看你以后还怎么在他们手底下混，清等着给你“小鞋”穿了！可是，朱芳菲怎么就这么“大胆”啊，进领导的办公室像进她自己家一样，招呼不打门也不敲理直气壮的——难道她不懂得这其中的“规矩”吗？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吗？听下面的人私下里议论说，她原来不过是商业局下属一个什么公司的一名下岗职工，可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和手段，竟然就调到了城郊乡计生办这个在G县还算是炙手可热的事业单位，而且一来就安排了会计这么一个重要的岗位……嗯，看来，这个娘们不简单啊，背后肯定有着什么样的大来头，自己以后对她还千万不敢掉以轻心呢！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张杨坐在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调整了一下心情，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刚才和侯书记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来：嗯，正如刚刚在大院里见到他那样，侯书记对自己说的话虽然不多，但句句都充满了肯定和信任，表现出来的感情也是那么地亲切，自然……又一次向他要简历，又一次谈到他提拔副科的事情，还问他有信心没有，鼓励他要有上进心，又把他亲外甥小赵托付给了他！这分明是对他张杨的充分信任啊，是把他张杨当成了自家人啊！看来这一次自己提拔副科的事情是李双双的男人——大有希望啊！这样想着，张杨愈发激动兴奋起来，只见他喝醉酒了一般面色潮红，心跳加速，脑袋也好像大了一圈似的，亢奋得不能自抑，如果不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怕是要飞到天上去了呢！可是，吴德银和朱芳菲这两个鸟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朱芳菲暂且放到一边不提也罢，以她目前的资历估计暂时还不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等有机会了好好摸摸她的“底儿”，弄清楚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免得将来以后吃她的哑巴亏也就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但吴德银可就不一样了，他是计生办名正言顺的正主任，又是多年的后备干部，今年春天还参加了县委组织的下乡锻炼，虽说是高中没上到头，一肚子青菜屎，但为人处世却圆滑得很，能大能小，能软能硬，别说和乡里的领导们处得关系都很铁，就连社会上也有不少狐朋狗友呢——路子野，会来事，加上他姑父又在省计生委当处长，这几年可是混得风生水起，一直在走上坡路呢！不行，关键时刻自己必须要有所作为，决不能输给吴德银！想到这里，张杨暗暗对自己说道，针对自己的“短板”，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决定先从以下几个方面做起：第一，一定要和领导们搞好关系，尤其是侯书记。既要在工作上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又要从不同方面和他拉近关系，小赵是突破口；
第二，一定要和计生办的同志们处好关系。工作上对他们不要像以前那样苛刻，得过且过；他们斗地主时，虽说自己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也不妨适当参与一下，免得让他们说自己清高不和群；第三，一定要把吴德银当作自己晋升副科的主要竞争对手。战略上可以藐视，战术上必须高度重视，平常大面上的事情，对他该咋样还咋样，不能暴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但暗地里必须严防死守……一切和预先设计的那样。首先是观看多媒体汇报片，接着由杨大伟代表城郊向与会的各乡镇分管领导介绍城郊乡“三到位”的工作经验，然后是侯书记讲话——正如张杨写的那样，无非是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城郊乡高度重视，成立组织，舍得投入，措施具体，任务分解之类的官样文章。侯书记最后说道，我们城郊乡虽然在计划生育‘三到位’工作上先行先试了一步，做出了一些成绩，但距离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和领导们的期望还有一定的差距。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一定要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继续努力拼搏，争取再上一个新台阶……这边会议议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边张杨和小赵一个照相一个摄像，忙得不亦乐乎，生怕漏掉了领导们的每一个重要镜头。尽管会议室里的空调大柜机一个劲儿的“咝咝”往外吹着凉气，但张杨的前心后背还是被汗水湿透完了。现场会的室内部分终于在陈副县长的重要指示结束后，伴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告一段落，接着是全体与会人员统一到城北村进行现场参观。杨大伟的“普桑”在最前面作引导，车窗的右上角早已贴上了“1”号的红色标签；紧接着是2号车——侯书记的帕萨特；3号车是陈副县长的奥迪；往后面排依次是各乡镇的4号、5号、6号……组成一个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城北村驶去。刚才在会议室，张杨等陈副县长的讲话一结束，就赶紧叫上小赵钻进计生办的一辆面包车往城北村打前站去了。在城北村村委会等候多时的小队长一看见他来了，忙跑上前去问道：“领导们都来了？”张杨说：“来了，马上就到！”又赶紧招呼上城北村书记、村委会主任一干人等前去大门外列队迎接。他的老同学李眉今天也穿戴一新，挺着个大胸晃来晃去地忙个不停。张杨顾不上给她细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会心地一笑，便各忙各的去了。在杨大伟的引领下，一帮人先是观看了介绍城北村计划生育“三到位”工作的展板，接着又查看了村室硬件设施以及制度上墙情况、档案台账、统计报表之类的软件设施，把这个平时看起来还不算太小的村委会大院挤得是满满当当，水泄不通。看完展板和情况介绍，与会代表又分作几组入户查看了城北村事先安排好的几个计划生育独女户家庭，一直忙到十一点二十左右，现场会的所有议程才算是全部进行完毕。重新回到城北村委会大院，陈副县长把大家围拢在一起高声讲道：“同志们，今天的会议议程到现在就全部进行完毕了，希望你们回去以后要把今天的会议精神认真地向你们一把手做好汇报，结合本乡镇的实际情况，学习好、推广好城郊乡的工作经验和好的做法，争取为G县‘争创计划生育国优县’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说完正事，陈副县长紧接着又对大家笑着说道：“按照原来的计划，今天的会议没有安排就餐，但城郊乡的侯书记给我说，大家来一次城郊不容易，非要请大家吃个便饭……我看这样吧，咱们大家就恭敬不如从命，都给咱们侯书记赏个光吧！”“各位弟兄一定要赏光啊，丰胜宾馆三楼宴会厅！”陈县长讲完，侯书记立马振臂一呼，大声说道。众人听了齐声叫好，纷纷钻进各自带来的小车里乘车离去。张杨见状，急忙跑到杨大伟身旁试探着问道：“杨书记，我和小赵……回去吧？”杨大伟听了略一思索，一点头说道：“也行，你和小赵就别去‘丰胜’了……你回去叫上服务会议的弟兄，到‘回回香’给弟兄们摆一桌，就说我说了，大鱼大肉尽管怼！”原本打仗一样累死累活地忙了一上午，张杨心想着杨大伟一定会安排他和领导们一块儿去丰胜宾馆就餐，没想到杨大伟竟然像打发要饭吃似的把他给赶了回去，一股恶气顿时涌上心头：妈的，杨大伟你也太不把我张杨当人看了！我张杨哪点做的不入你的眼了，让你这样克生我？不说别的，就是看在我给你忙了这几天的份上，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吧？再者说了，吴德银能去，朱芳菲能去，为什么我张杨就不能去？咋，是他们比我张杨高一头还是大一膀？凭什么他们可以在领导面前争宠显摆，而我却只能留在家里给你擦屁股？你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张杨没成色吗……气呼呼地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辆辆小车炫耀似的摁着喇叭从他身旁滑过，张杨脸上又不得不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直到目送着最后一辆小车驶出院子，这才收起强装出来的笑容，伫立在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光下，怅然若失。“妈的，走！”张杨恨恨骂了一句，扭头就向面包车走去。“张主任，晌午错了就别走了，在咱村里面凑合吃一顿吧。”城北村的书记见了，忙对张杨客气道。“算了吧，计生办还有一帮弟兄在等着呢。”张杨冲书记笑了笑说道，又问，“咋样，要不你跟我去‘回回香’吧？”“那行，既然你还有事，那你就去忙吧。”张杨也不勉强，转身又去问村主任，眼睛却盯着李眉看：“书记有事，你们跟我去吧？”村主任看了看书记又看了看李眉，有点拿不定主意。书记便劝他说，张主任喊呢你俩就去吧，反正是肉烂在锅里，公家算账了吧又不用你俩人掏钱，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走吧，老兄——书记都下话了，你还磨蹭啥呢？”张杨听了书记的话，一边伸手去拉村主任，一边又冲站在一旁的李眉说道：“李专干，上车吧——咋，还得让我用八抬大轿抬你去呢？”张杨眼一瞪，吼道：“‘我’咋了‘我’？走吧你，全指望你去那儿和弟兄们热闹哩！”说完，不管李眉情愿不情愿，只管把她拽进面包车里，又吩咐小队长说，我先去给你们报饭，你去计生办把弟兄们接到回回香，“哗啦”一声就关上了面包车门。回回香酒楼位于城郊乡政府机关的错对过。门面中等，不大也不小——两层楼：一楼是大厅，摆了几张桌子外加两个包间；二楼全部是包间。由于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加上菜量实惠老板又拿得活泛，计生办平常加个班或着有个一般客人需要招待，杨大伟就让安排到这里来，一来二去老板娘不知道怎么又和杨大伟攀了个拐弯亲戚，计生办就来的更勤了。刚开始是现金结算，时间长了杨大伟嫌啰嗦就让签单，一个月结一次账——如果他参加，就自己签字或安排其他人签字，如果他不参加，就必须有他的电话交待；否则，他不管，谁签单谁算账。“哟，张主任来了，你们几个人？”看见张杨领着几个人呼呼啦啦走了进来，老板娘——一个高大粗壮的半老娘们，赶忙迎上前去笑着跟他打招呼。“俺十来个人，你给我安排个大房间。”张杨也不客气，大声吩咐道。服务员按照老板娘的交待领着张杨一干人等进了楼上的一个包间，不料刚一推开门，一股热浪就袭了过来。张杨不由得起了脾气，一瞪眼冲着服务员厉害道：“干啥呢，还开饭店呢，这么热的天就不知道提前把空调开开？能省几个钱？赶快给我开空调！”服务员唯唯诺诺答应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遥控器开了空调。忍着难耐的闷热，张杨拽着村主任非要他坐到主位上不可，村主任却坚持着让他坐在主位上。拉扯了一会，村主任仍不肯“就范”，无奈，张杨只得拉着他两个人挨着一块坐下来。服务员见张杨落了座，忙不失时机地递过来菜单。张杨接过来菜单，看也没看一就对服务员说道：“你记吧——凉拌牛腱、脱骨凤爪、杏仁变蛋、东北大拉皮……”一口气报了四个凉菜，接着又报了清炖排骨、小苏肉烩粉皮、铁板牛柳、松子玉米粒和香菇菜心五个荤素热菜，然后问服务员：“你们这儿有啥鱼？”服务员说：“有鲤鱼、桂鱼、鲈鱼……”“给我来个清蒸鲈鱼——告诉你，不新鲜我可不给你算账啊！去吧，抓紧给我上菜！”张杨叮嘱道，服务员答应一声刚要走，张杨就又叫住了她，“回来——你慌张啥呢，我还没说完呢！你给老板娘说，让她送个酸辣肚丝汤；另外，你再给我拿两包‘精渠’、四瓶龙泉春、一桶果汁——桃子味的！”服务员走了一会，很快就把四个凉菜端上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小队长也领着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进了房间。张杨见了忙问道：“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其他人呢？”小队长早把衬衣的扣子全解开了，两手扑闪着衬衣的下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道：“我日，早都跑完了，就剩下他们两个我全给你拉来了！”张杨一听，立马接着小队长的话茬说道：“哼，跑完了正好——来，他们不喝，咱喝，一个人先干一碗再说！”一旁的李眉见了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一看他那二百五劲和平时不太一样，又把话咽了回去。拿着酒瓶，张杨给每个人倒了一碗，一端酒碗站起来朗声说道：“诸位弟兄，今天大家辛苦了啊——大领导们都去丰胜宾馆吃好的了，吴主任和朱芳菲也去了，就剩下咱这些没成色的了……别的我也不说啥了，来，我先敬大家一碗！”说完，“吱溜”一口就把满满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其他人一看张主任今天这么干脆，也都群情激昂起来，纷纷吆喝着说“干，干——谁不干是个兔孙啊！”热菜陆陆续续也上来了。一桌人一边吃一边喝，不一会儿就都上了头。喝了两碗之后，张杨拿起酒瓶先给自己倒了少半碗一口气喝干，接着又“咕咚咕咚”给村主任倒了大半碗，说道：“来，老弟我敬你一碗。”主任忙接过来酒碗，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是领导哩该我敬你呢。”嘴上谦让着，却利索地把半碗酒一口就抽进了嘴里，博得了个满堂彩。村主任喝了张杨敬的那半碗酒，又分别给张杨和自己倒了半碗，端起来和张杨一碰说：“来，哥哥回敬你一个！”其他人见了都纷纷站起来，端着酒碗围拢到张杨身边，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要给他敬酒。张杨是来者不拒，接过来一只只酒碗二话不说抬手就往嘴里砍，结果一圈下来就不当家了，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天旋地转，仿佛是来在了另外一个世界……有那么一刻，似乎还看见了李眉投射过来的幽怨的眼神，便指着她咧咧道：“来……老……老同学……咱……咱也干一杯！今……今朝有……有酒…今……今朝醉……管他妈……妈的明……明天喝凉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