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八月桂花开

作者：周保国 

早上起来，匆匆赶到单位，刚一走进大院，一缕清香就扑鼻而来，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过来：哦，是桂花开了。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一颗空落落的心瞬间变得饱满充盈起来。是啊，桂花竟然就开了呢！不由得快走几步，想要早些看到那散发着幽香的黄色小花。   

院内栽着三棵桂树。办公楼门厅前东西两边一边一棵，东边的那棵略微清瘦，西边的这棵则要高一些、胖一些；另一棵栽在相距不远的花坛里，虽然低矮但却要肥硕得多，大概都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了。黑褐色的树干从底部就已经分开，然后逐渐向上、向四周扩散开来，一直到树顶才又重新收拢在一起。椭圆的带着蜡质的树叶，有三四片聚在一起的，有五六片围作一处的，环绕着一根根灰青色的枝条从树根一直长到树梢，或疏或密，或稠或稀，郁郁葱葱的，一年四季都长青着。远远望去，仿佛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顾盼流彩，婀娜多姿，给这空旷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机。   

清晨的阳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毫不吝啬地把大片大片的金黄铺洒了一地，为这仲秋的早晨带来些许暖意。阵阵凉风袭来，桂叶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不时有几片叶子掉落下来，片刻也不肯停留，便随着那风儿不知跑向哪里去了。小米粒般大小的黄花，一簇簇，一串串，你挤我拥地缀满了枝条，纷纷扰乱哄哄的，煞是热闹。有的呢，还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嫩苞，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攒足了力气等待着最后的绽放；有的则是半开了的，突兀在细小的枝条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透着娇羞；更多的是那怒放了的，被细丝线般青红色的花茎托着，绽放出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嘻嘻哈哈打着闹着玩耍着，丝毫不介意你的存在，甚至用那炯炯的目光直视着你，倒叫你觉得不好意思呢！   

远远地还没有走近，一股清香就团团包裹了你，浓郁中透着热烈，幽香里带着甘甜。待再靠近些，这香味反而会淡了下来，不似先前的馥郁，倒却更加的清新淡雅。稍稍吸上一口，“吱”的一下便窜进你的肺里面去了，接着是你的胃，你的心，你的脾，你的五脏六腑，最后直渗进到你的骨髓，你的每一个毛孔……哈——整个人都要化掉了呢！看吧，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一个个憨憨地笑着，跳着，舞着；尽情地高兴着，开心着，快活着；向你点着头，挥着手，打着招呼，呼唤着你。此时，天高云淡，碧空如洗，洁白的云朵飘荡在瓦蓝色的天空中，悠闲地散着步儿。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雁鸣，一群南归的大雁正穿行在云朵下面，去找寻那记忆中温暖的家园。四周金黄色的庄稼接地连天，一个个金色的湖泊般，在同样金色的阳光下翻着浪，打着滚儿，泛起阵阵金波。勤劳的农人出没在浩瀚的烟波里，时而弯腰，时而站立，就像是泛舟在这金色的波涛之中，弄潮那收获的海洋里——不必近前去看，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呢！   

 我小的时候，在农村乡下，从没见到过桂花树，常见的都是些极其普通的榆树、杨树和柳树什么的，房前屋后，塘畔池边，随处可见。现在想来，在那缺吃少穿物质匮乏的年代，正是这些看似普通的树种，却可以当做果腹（比如榆叶、榆钱可以用来煮粥）或修房盖屋的材料。另外，易栽好活，无需额外的照管，恐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会常常留恋在村上的供销社里不能自拔。小小的人儿趴在透明的柜台前，盯着花花绿绿的商品，往往一呆就是一大晌，直到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售货员一边说关门了一边往外轰我的时候，才会谄媚地朝着对方笑笑，扭头就往家里面跑去——从母亲那急切的呼唤声中已经知道，回到家里肯定少不了又是一顿暴打。忽然有一次，在摆放食品的柜台前，我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点心，油汪汪、亮灿灿的，上面点缀着一些红的绿的东西，十分诱人。顿时，肚子里的馋虫立马被勾了出来，忍不住吞咽了几大口唾沫。凭着小孩子的那点“聪明”，我拐弯抹角探听到是一种叫作“桂花糕”的点心，一块买五毛钱。心想着，桂花是什么花呢？花怎么能做点心？这桂花糕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呢？要是能尝它那么一小块，该有多好啊！   

有时候，会和女儿提到这件事情。女儿听了很不以为然，“一块点心想吃就买呗，不就是五毛钱吗？！”但在靠鸡蛋换盐换酱油的七零年代，五毛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道攒多少只鸡蛋才能换来这五毛钱呢！所以，很长时间内，那块桂花糕一直成了我的“心病”，也不敢和母亲说(说也白说)。但会经常去看，看它还在不在，心底里希望不会被别人买了去。装作先看其他东西，如果没人注意，便会迅速溜到放着桂花糕的柜台前，匆匆看上那么两眼，然后夺门而去，找一个僻静的犄角旮旯细细回味一番，而心却还在“怦怦”跳着。有那么几天，这一举动简直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欲罢不能。也曾试着不去想它，用尽各种办法忘记它，忘记这个馋人的“烂”东西！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不去想它，就越会去想它；越是想忘掉它，就越是忘不掉——就像一只只趴在你心头的蚂蚁，啃噬着你，咀嚼这你，折磨着你，不分昼夜，无论迟早。机会终于还是来啦！不知道是为“糕”消得人憔悴，还是淋了一场雨的缘故。总之，随后的几天里我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的，吃药打针全不管用，最后连绿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只是干呕。看着病床上有气无力的我，母亲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地问我想吃点啥。迷糊中，我呻吟出了一句“桂花糕”，母亲赶忙去供销社给我赊了一块回来，掰碎了喂到嘴里。唉，哪里有想象中的香甜，淡淡的，一点味道也没有！但还是强咽了下去——这可是我惦记了将近一个月的“烂”东西呢！过后，母亲直纳闷：这孩子，怎么会知道那东西呢？   

“桂花糕”事件之后，我头一回知道了有一种树叫作桂树，开的花儿叫桂花，而且还可以用来做糕点。此外，关于桂花树的印象，就是在每年的八月十五的晚上了。晚饭后，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金色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小院里，好像白天一般明亮。收拾停当，母亲会搬一张小桌子到院子里，摆上一些葡萄、石榴之类的时令水果，当然也少不了几块圆圆的月饼（这才是我和弟弟老实呆在家里的真正原因）。“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待母亲祭拜过月奶奶，便会每人分给我们半块来——已经很满足了，隔壁的蛤蟆因为没有月饼吃，正和他妈哭闹着呢！捧着半块月饼，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咽下去：哇，好香，好甜啊！一边回味着月饼的香甜，一边听母亲讲云话，什么嫦娥奔月啦，吴刚伐桂啦…….先开始还觉得很神奇，听着听着就有些迷糊了，小脑袋似玉兔捣药般一栽一栽的，昏昏欲睡了。   

所以，最初，懵懂地认为桂树是和中秋、月亮以及嫦娥之类的神仙有关的，虚无飘渺，看不见摸不着——此“树”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神秘又叫人向往。及至后来上了学，读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一动一静，亦静亦动。看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细细品味一番之后，颇是艳羡。但转念又想，似吾等凡夫俗子，恐怕很难与之有缘了吧？真正“邂逅”桂树，还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那一年，单位新盖了办公楼，院子里留下了绿化的花坛和树坑，领导委派我负责这件事。忙活了大半个月，栽了冬青、月季、蜀桧、刺槐，院子里已然是翠绿一片，只差门厅边上那两个空着的花坛了。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我颇动了一番心思，后来终于打听到驻地一所院校换了新址，要处理一批苗木，去了说明来意，一位老师傅把我们带到苗圃里，指向两棵树说：就栽它吧——桂花，叶绿花香，树形好还不张扬，也好养，挺合适你们的。忙上前仔细观看，只见枝干俊秀飘逸，青叶婆娑葳蕤，影影绰绰的，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竟和儿时月亮里面看到的影像颇有几分相似。及至翌年花开，但见瑟瑟秋风中，一树金黄，满园飘香，“不争群芳姿色俏，浸露着霜华轻芳”，袅袅薄雾笼罩下，恍如广寒宫里的嫦娥翩翩起舞呢！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转眼间二十年就过去了。二十年来，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这常青着的桂树，每一年的花开时节嗅到那浓郁的清香——不依四时的变换而枯荣，不因人们的好恶而增减；也许，这就是我为之怦然心动的真正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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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保国，河南辉县人，自幼喜爱文学，著有散文集《有病呻吟》，长篇小说《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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