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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风尘飘过的星空(七) | 作者:赵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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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火红年代

01
炉火雄雄
1958年,那个注定让所有中国人记忆忧心的年份,以大跃进,大炼钢,大食堂、大兴水利等彪秉史册。其中,大炼钢成为国家建设标志性产物,成为亿万中国人心中打磨不去的记忆。
那年麦子泛黄的时候,似乎人人都感到欢畅。经过了解放以来的土地改革、三反五反、私有制改造等一系列的政治斗争,社会安定人心稳定,社会主义祖国进入了全新的建设时期。特别是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以后,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强调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作的创造精神,在全国各条战线上,迅速掀起了"大跃进"高潮。
程村也同全国一样。甚至,这个地处太行南麓黄河北岸的平原村庄,因为早已是革命老区,所以样样工作都会走在时代前列。
那天午后,不满六岁的阿秋独自一个人在村口大槐树下玩。爹去水利工地了,娘跟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大哥上了学,二哥、姐姐带二妹不知到哪里玩去了,阿秋只能独自一人玩。那时常听人说狼多,爹娘出门时常交待,只能在家里或门口玩,不能跑远了!大槐树离家门口只有二三十米,是阿秋常常光顾的地方。大槐树下没什么好玩的,阿秋小心翼翼踩着几条槐树根,张开双臂给大槐树量粗围,一下,两下,三下……足足量了七八下。再抬起头往树上瞅,好高好高,树枝树叶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亮。真的是没什么好玩的,阿秋只能跟蚂蚁玩。阿秋看出来,蚂蚁也是分群的。一棵树上能看出几队蚂蚁上树,各有各的头领,后面跟着无数个,不慌不忙,不紊不乱。阿秋故意把领头的掉换位置,不一会工夫,蚂蚁们就会乱了阵营,混成一片。但,也是一会儿工夫,立刻就会各归原位,恢复秩序。阿秋故意把领头的跟弄下来,那些蚂蚁因为失去了带队的,一时不知所措,顿时乱了阵脚,甚至有的慌不择路会从树上掉下来。
阿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子埋在两条槐树根中间,外人根本不易查觉。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阿秋被一阵喇叭声惊醒了。阿秋用手揉揉腥松的眼,发现天已黑了,朝东不远处齐家坛的方向望去,模模糊糊还能看得出两个人,用薄铁皮卷成的喇叭筒一遍遍地喊着:喂!老乡们,大家都听着:社会主义祖国各条战线都在日新月异地前进着,但是,我国的钢铁生产还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的水平。党和国家号召我们,全民大办钢铁,赶英超美,尽快把我国建设成现代化强国。根据上级指示,从明天开始,家家户户都要上缴多余的铁器家伙,支援炼钢事业。我们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争取早日把我国建设成现代化强国,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阿秋根本听不懂喇叭里喊的是什么,也不屑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只觉得肚子咕噜噜叫,于是圾拉着鞋子向家里走去。
各家各户的门口都站满了人,都在扎耳细听喇叭广播呢!
娘心急火燎赶在阿秋的后面,也许是找阿秋时候大了,用手拽着阿秋的胳膊,满肚子怨气对阿秋说:“哪去啦?不知道回家啦?也不怕狼把你叼走了。”
倒是爹无所为的样子,也不是因为爹宽厚仁慈,而是爹这会全身心都在注意那喇叭声了,根本顾不着跟阿秋发脾气:“叼走就叼走得啦,反正这日子也不好过。”说罢,转回身往家里走,嘴里还嘟囔着:“哼,已经开了几天会了,看来是要玩实火了。缴!缴!我看把锅勺火盆都缴了,你就真的能办起大食堂?都等着去死吧!”
娘在后跟着说:“你就少说句吧,大家伙咋着咱咋着,人家咋过咱咋过。”
爹埋汰说:“全队就咱家娃仔多,你身弱多病,就我一个劳力挣工分,真不知大食堂能不能养活咱这么多娃?”
“走着说着吧,眼下是好好合计合计,明儿都把哪些铁家伙缴出去?家有仨火盆,最多把奶奶、妈娘家赔的缴出去,我娘家赔的那个大,厚敦,咱可不能缴。”
吃罢了晚饭,爹早早嚷着让娃们睡觉去,继续和娘合计明儿缴铁的事。
第二天天亮时,队里响起了钟声。紧接着,齐家坛那边的铁皮喇叭朝着阿秋家的方向又响起来,无非还是敦促缴铁的事。
一会儿,捋将捋续就有家人抬出了自家的铁器,到大槐树下自西向东排成了队。差不多家家都有火盆、锅之类的大铁器。火盆在下,锅在上。锅里放着铁勺、铁瓢、废旧的镢头、锄头、耙齿、烂钉、斧子、锤子……队伍排得好长好长,歪歪扭扭,像是个铁龙似的。每家的铁都由自家的孩子看着,大人们一趟一趟家里家外跑,把房前屋后几角旮旯寻个遍,连房梁上多余的钉子也没有放过。
阿秋守着自家的那堆铁。他不知道炼钢是啥意思,不知道缴就缴呗,还排什么队啊?这时候,阿秋看见农业社社长张谦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一边低着头认真看着一家一户缴来的铁,一边同队长有福交谈着什么。阿秋爹交待阿秋,队长有福是本家的,阿秋该问队长叫大哥。这时,有福哥对着大家伙喊道:“张社长表扬咱们了,说咱队的群众认识好觉悟高,缴铁的数量大,但是,还希望大家进一步挖潜力,把不能用或暂却用不着的东西都拿出来,支援国家建设,这正是体现大家的阶级觉悟政治觉悟的好时候!随后,社里还要挨家挨户去检查,希望大家好自为之,千万不要隐瞒私藏,给咱队上丢人!”这时候,阿秋听到他身边的阿宝轻声对他爹说:“爹,咱家我娘纳鞋的钳子也可以缴啊?”阿宝爹不等阿宝说完,连忙用手捂住了阿宝的嘴,那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阿秋看在眼里,想到娘昨晚对爹说的火盆的事,对啊,仨火盆,怎么拿来的却是俩呢?好像还有口锅,也没有拿来。阿秋没吱声,想到爹既然没拿,不愿拿,就一定有爹的道理。
张谦带的一伙人视察过后,队长有福彬彬有礼地把他们送走了。
阿秋悄悄跑回了家,他想看看爹把火盆和那口锅到底藏哪里了。楼上、床下,还有后院的草丛中,都没有。阿秋没想到找到这些东西后会把它们缴出去,只是担心爹把它们藏得不严实,露了马脚……
阿秋的哥哥阿伟,打小体弱多病,性格孤傲,但他聪惠令利,好学上进。从上小学开始直到高小毕业,在校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可是,由于阿伟家的条件不好,上初中时缴不起学杂费而被迫辍学。这是阿伟平生第一次受到的重大打击。阿伟伤心地哭了,他在冥冥之中怨恨老天的不公。
开学十多天后,阿伟的老师,就是原来在高小教阿伟算术,刚刚被调到了初中的那位李老师,发现阿伟开学十多天还没来学,亲自找到了阿伟的家。了解到阿伟家的情况后,李老师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由李老师先垫了阿伟的三块钱书籍费,剩下的五块钱杂费,先给学校讲清楚,拖一段时间再交。李老师说:“阿伟是高小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上不了中学实在太可惜了。”
三个月后,远在安徽蚌埠的小姨知道了阿伟上学缴不起学费的事,往家里汇了二十元钱,才终于解决了阿伟上学的难题。
阿伟刚上初中,赶上了大跃进。那天,阿伟从学校回来了,眉飞色舞地给家里人介绍他们学校组织的小分队,到西程村帮助收铁的故事。说有一家的街门锁着,他们几个同学翻墙跳进了那家的院子,在堆满树枝柴草下面发现了那家的红薯窖,然后又在红薯窖里发现了埋藏的铁笼、铁箅、铁香炉等等,搬上来后悉数交给了农业社,社里夸他们是“敢打敢拼”的战斗队。
没过几天,大哥所说的学生小分队来到了东程村,挨家挨户过筛子似的大检查。小分队光顾了阿秋家,下了阿秋家的红薯窖,一无所获。再看看阿秋家后院的那口废井,井口好大,井壁上长满了藤条、带刺的枣枝,黑咕隆咚的深处,懒蛤蚂“呱呱”的叫着……
小分队认为废井里不会藏有什么秘密,几个人一打手势,跑出了街门。
那锅和火盆到底哪了呢?
一直到几个月以后,大概是全民大炼钢的高潮过去了,爹用镢头从后院一堆垃圾及小猪的粪便下挖出了埋藏已久的火盆和锅。后来,阿秋去过邻家,也去过有福大哥家,他们家都收拾有类似的火盆和锅。看来,有勇气和智谋的决不仅仅是爹一个人。
那长长的“铁龙”当天就被拉走了。
队里派了劳力,把所有的“废铁”装上铁轱轳车,拉了好几趟,全都送进了不远处的关帝庙里。往关帝庙送铁的还有其他队的,装满铁器的牛车“吱扭吱扭”“呼隆呼隆”把原本不宽的小路挤得水泄不通。大概是外村的也要拉到这里来,这情景持续了好几天,威伟壮观的景象永远留在了阿秋幼小的记忆里。,
关帝庙的墙里墙外堆集大量的铁器。社里请不来懂技术的工作人员,甚至连抽调的劳力都不够用。大明寺里第四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主动请缨,也加入了炼钢队伍中。那年代最流行的口号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蚂蚁啃骨头,茶壶煮大牛,没有机器也能造成火车头”,这里重要的是强调了人的干劲,技术只是其次要的。在这些口号的鼓舞下,在所谓的技术人员指导下,由农民以及老师和学生们组成的练钢工人队伍,自力更生砌起了炼钢炉。形体如瓮,高低不等,高的大约有两米,低的有一米四五,里外都糊上厚厚的泥,再糊一层坩。正前方挖一个火坑,边上放一个木制的大风箱。关帝庙的墙里墙外搭起类似的炉子有十多个,这在阿秋的眼里,俨然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炼钢厂了。
几乎在炼钢的同时,全国范围内开展人民公社化运动。人民公社实行的是一平二调的指导方针。在这个方针政策指导下,所有院子外边的树木一夜之间全成公家的了。合作社打犁、打楼用槐树最好,看中谁家的就用谁家的,没人吱声。这样就顺利解决了炼钢生炉须用大量木材的难题。也许是阿秋他们队离关帝庙最近,抬运方便,所以队里的大柿树就被出倒了好几棵,投入炉膛支援国家建设了。
七爷家门前有一小块空闲地,是土地改革时按规定留下来的。狭长,大约有七八分吧。七爷在此养了一片楝树苗。七爷养树的初心,原本是为了长一茬椽,收拾收拾他那破旧的房子。等椽攒得差不多了,可七爷手上缺少多余的钱,收拾房子的事还得从长计议。这样,七爷就隔三差五拣一些适中的楝树。晒干去皮,打磨成像样的锄把,拿到集市上换成钱。高兴时,也会给孙子孙女买块糖或者撕几尺花布。
阿秋常常跟比他大一点的孩子在七爷的楝树林里玩。抓蝴蝶,拍花粘粘,也会在树丛中捉迷藏。这天,阿秋和伙伴们正玩得高兴,忽然看见本队的憨蛋领着几个人来了,手里拿着刀,斧子。他们都是四中的学生,都是学校派来帮助大人炼钢的。只见他们一个个如入无人之境,逮着七爷的楝树就砍。等七爷知道后从家里跑出来时,他们每人手上都砍有两三根了。七爷问憨蛋:“砍我楝树做啥?”
“做啥,炼钢呗!”几个学生一起回答。
“啥?楝树能炼钢?”七爷有些纳闷。
“不是楝树能炼钢,是炼钢需要用楝树来搅铁。”这回是憨蛋的回话。
“噢,搅铁要用楝树搅,那其它树能不能搅?”七爷又问。
“不知道,头儿叫我们来的,说只有楝树最好使。”
“噢,明白了。”
七爷没敢跟炼钢的头儿去理论,只能悄悄把心里的不满跟憨蛋娘说说。后来,憨蛋没再来砍树。可是,憨蛋的同学们却不管七爷的心思,依旧隔三差五的来砍树,好端端的一片楝树不久就被砍了个精光。
阿秋和他的小伙伴们每天都要来关帝庙看热闹。大人们嫌他们碍事,不让他们往院里进,他们就只能隔着不高的院墙往里瞧。其实,院里院外都一样,都是人来人往穿流不息。有搬铁的,有运煤的,有劈柴的,还有和泥加固炉身的……最吸引人的要算砸铁了,一般小一点的锅,工人们两手一举,照地下一摔,“啪”的一声,锅被摔得四牙八瓣;大一点的铁器,甚至需要几个人才能抬得动的大铁钟,工人们拿起锒锤,“咣当,咣当”要不了几下,也会“粉身碎骨”。不管是摔的,还是砸的,工人们一点都没有心慈手软的感觉,在他们眼里,所有这些物件,只不过就是他们手中的一件玩物,能够在最后一刻引起人们开怀一笑,就算是实现了它们的价值了。也有悲悯之心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工人不忍看那摔锅砸铁的情景,偶而说一句:“嗨,一斗小麦换不住一口尺四锅,这轻轻一抬手,没了。真不知这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另一位工人说:“咋过,慢慢过呗!大食堂马上就开始了,要这小锅有何用?就你这思想,不拉,不逼,啥时候才能进共产主义?”
有人把碎铁往坩锅里投放;有人不停地往炉膛里添煤;有人不停地拉着大风箱,“唿嗒、唿嗒”往里灌着风,炉膛里火苗“呼呼”地往上窜,映红了天,映红了地,映红了人们的脸膛,映红了热火朝天的干劲。
阿秋看到了憨蛋的同学们不停的用楝木翻铁。原以为楝木和热铁相克,谁料,楝木进了炉膛照样会一节节被火红的热铁吞噬。烧着的楝木短了,用的不大顺手了,随手仍进炉膛里,难怪七爷的楝树被砍得那么快。
等到差不多一天的时间,一炉的烂铁终于化成了铁水,工人们就会打开火炉半中间预留的小洞洞,让化成的铁水顺管道留进预先做成的模子里。这是最先进的了。还有事前没有预留口的,那就只能从顶端用勺子把铁水一勺勺舀出来,也要倒进模子里。炼钢的工艺流程很简单,就是个力气活。所以就有人说,不就是把成品铁加热化成圪塔,谁不会?可铁匠师傅说,这那里是钢呦?充其量铁还是铁,有的连铁都不如了!为什么?铁匠师傅一再告戒说,糟铁烂铁太多,关键时候火候一定得跟上,不然,里头的杂质出不来,一锅铁都废了。可这话有谁听呢,工人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有时确实也不能怪工人们。一个是因为糟铁烂铁多,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煤不当家,关键时火真的不增气,急得工人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也没有用,免不了还是要出一些蜂状的铁圪塔。这些蜂状的铁圪塔就算是报废铁,被工人弃之于关帝庙门前的沟里、废井里。后来,也许是听了哪位技术人员的建议,或者是哪位领导的指示,工人们再“炼钢”时,不用炼的太久了,基本把铁烧软化了,用钳子夹出来,搁到砧子上,用锤子狠命的砸,把化流的和没烧化的砸到一起,就算是合格了。
山门的门额上挂着横额,院里院外的柱子上、墙上、树上贴满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加上四周插满的彩旗,把大炼钢的气氛烘托得各外高涨。
山门下,除了中间过道外,两边两间各砌一个炉。这里的工人师傅脾气特好。阿秋和他的伙伴们常常围在山门前面玩,有时,趁着工人不注意,或者忙得去干别的活去了,几个大孩子就会赶紧跑上去给工人们“帮忙”。所谓帮忙,就是拉大风箱。“唿嗒,唿嗒”,拉的可带劲了。有时根本用不着鼓风时,工人会说:“滚,滚,滚一边去!”这种训斥多半不带有恶狠狠的感觉,孩儿们依旧顽皮地赖着不愿离开。工人又说:“小孩儿家,懂啥?知道这是干啥?瞎凑热闹。”孩子们说:“咋不懂?炼钢呗!”工人说:“炼钢做啥?”孩子们压蔫了。工人又说:“不知道了吧?炼钢就是为了造枪,造炮弹,打败美帝国主义!”
“造枪喽,造炮弹喽,打败美国鬼子喽!”孩子们从工人口里得到了真谛,高高兴兴继续玩耍去了。

02
槐树遭难
阿秋的童年就是在大槐树下长大的。赶上了饥馑岁月,常常饿得慌,爬在裸露在地表上的槐树根上昏睡过去,算是他对大槐树的深刻印象。
那时候人们常常端着碗聚集在大槐树下吃饭,也有过路人在大槐树下歇歇脚的。但凡只要有人提起大槐树,总有人抢辩说俩人搂不住,甚至说仨人也搂不住。这时,总有人愿意亲身体验一下,末了,点点头说,真的是仨人都搂不住。还有人拿大名寺那棵娑罗树说事,说大槐树胸围比娑罗树大三尺,底节比娑罗树底节高七八尺,底部向四周伸展的根,搂一搂,四尺五,一点儿都没虚夸!
麦黄时节,也是蜜蜂采蜜的季节。人们发现树冠茂密深处有很多的蜜蜂飞来飞去,声音“嗡嗡”作响。人们合计着,想把蜜蜂收起来,只是苦于没人能上得了树。正巧,有人瞅见西边大路上,永森大叔身上背着锛、锯、尺一大堆木工家具从城里回来,就说:“这不现成有人了吗?”说话间,永森大叔走到大槐树下。真是个吃嚧的主儿,奈不得大伙儿几句奉承话,永森大叔就说:“这有何难!”说完,独自回家,一会儿工夫,背来一根碗口粗两丈来长的竹杆,把竹杆斜靠在大槐树的枝叉上,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声中,“蹭蹭”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阿秋记不得永森大叔是如何收蜂的,倒是对他爬竹杆的姿态佩服得很。从大人的口中,阿秋知道,永森大叔打小学得一手木工手艺,现在是县木业社的木工师傅。
大槐树是人们乘凉的好场所。以前,人们上午歇晌,习惯拎一条布袋,或者拎一片苇蓆到关帝庙午休,这会儿因为被炼钢厂占着,于是不论上午或者晚上都习惯到大槐下纳凉。阿秋的小四爷告诉他,大槐树下自古就是听书看唱的好场所。特别是晚上,老远的人都来,不光是男人,女人们也来凑热闹,一边听书,一边趁着月色纳鞋底儿。小四爷还说,咱这一带习惯把说书叫作说六国,说六国的口头禅也是有来头的。相传,明朝的时候,朱元璋父子在怀庆府口碑不好,说书先生对于有明一代好的坏的总是咸口不谈。除此之外,大凡古今天下无所不说。据说,明末时说书先生就是门口姓赵的一位举人。举人老爷爱说《韩信点兵》《薛刚反唐》《三国演义》《济公传》《包公案》《荡寇志》……一天晚上,听书的人早早坐满树下,左等右等不见举人老爷的踪影。打发人去举人家里请,“老爷,老爷,大家想听你说三国,都等急啦。”只听举人老爷的婆娘没头没脑地说:“今儿晚不说三国啦,说六国呢!”那小伙子喜出望外,回来以实相告。不大一会儿,举人老爷步履蹒跚来到书场,慢条斯理地呷一口浓茶,手摇蒲扇接着昨天的话岔继续道来:“话说红脸关公身跨赤兔马,手提青龙偃月刀来到长沙城下……”
“哎,哎,不是说今儿个改听六国吗?怎么还是三国?”台下有人问道。
“听了这么长时间的三国,什么时候才能说到头?你就说说六国吧?六国肯定比三国还热闹。”
“咦,哪里有什么六国呀,改天咱说说《七国春秋评话》好吧?”
“你婆娘说是六国吗,感情是嚧嗒人哩!”
举人老爷的婆娘刚好到场,呛一句:“咋就没有六国啦?秦楚齐燕韩赵魏,俺娘家姓魏,魏国的事你少提!”
“那好,咱就说六国,魏国的事咱就不提,不提,不提……”举人老爷连忙敷衍说。
都知道举人老爷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就将就着听吧。也知道老爷的婆娘年轻时大家闺秀,也是喝过墨水的人,兴许人家说什么都在理,怪不得举人老爷什么都听她的。
打那以后,说书就是说六国,听书就是听六国。久而久之,说六国倒成了能说会道甚至是哄骗人的代名词。假如听到某个人说一件有点虚构或者捕风捉影的事,听的人不奈烦,就会说:“球,不听你说六国啦!”再后来,人们把六国的六(lù)演变成嚧,用本地话说,就是嚧嗒人的意思。
古时候,人们习惯于肩挑背扛,独轮车运送东西。条件好的家户用双轱轳的牛车,骡马车是财主家才用得起的交通工具。所以,老槐树自古就是过往行人歇脚的好地方。西去一里路,正对西程村的文昌阁。文昌阁面朝西,据说是为了挡西程村的风水。文昌阁后面就是泥沟河,河上的石桥是连接东西程村的通道。你站在石桥上向东望去,一眼就可望见大槐树。据说大槐树也是为了挡东程村的风水,东去一里半,与村东头的火神庙遥相呼应。
卫五爷就住在大槐树边。他家门前那口老井的水清凉甘甜,井口早晚放一只木桶,那是专为过往的路人准备的。过往行人只要路过大槐树,总要歇歇脚,喝口水。甚至有人因路途遥远疲惫不堪,就着卫家的锅台熬点米汤,吃点干饼,卫家人总是乐此不疲。还有,每年闹饥荒时,总有逃难的人群络驿不绝的路过老槐树,也要歇脚甚至过夜。吃饭时行李就寄存在老槐树下,端着破碗领着孩子上各家各户要饭去了。吓得街坊四邻早早闭了门,怎么也叫不开。不是乡亲们太绝情,实在是没办法。
卫五爷说过,“那是民国31年的事。整个河南都在闹饥荒。本地的人不少都往山西逃命去了,可豫东、河南(岸)人还源源不断往咱这儿涌。”那天后半夜,卫五爷听到街上传来女人尖利的哭声,就披起衣服寻着哭声来到老槐树下。只见几个逃难的人正围着一个死去的男人议论着。女人哭得死去活来,“你这挨千刀的真是狠心,丢下俩娃叫俺咋带哇?你给他们弄不来吃的,就把担子往俺女人身上推,早知你这样,还不如让俺先死了好呢……”边上有人劝她说:“你男人也是没办法,他有病,怕拖累你不是?几天都没吃东西了,死了死了就算啦,你可不能瞎想,无论如何也得把俩娃带回去!”
“这情景听老人们说过,老槐树跟前死个人不算回事,冰天雪地一家三口冻死在老槐树下的也有。苦啊!我是真的可怜那女人,可怜她的俩娃儿,回去了半升小米给了那女人。给她的时候我手都打颤,因为我家里也要断粮了。”卫五爷说时,眼眶里溢满了泪花。
卫五爷接着说:“天明时,他们的人把死人抬到后沟埋了。很简单,不用换衣服,也用不着棺材,蹬几钎土盖着就是了。那年月,人死了跟死条狗差不多!打那以后,我就经常犯耳症,常常后半夜听到女人的哭声。我清楚那不是耳症,是脑症!也知道大槐树比我见得多,树杆上一道道的红印痕,那是大槐树心里流出的血;每天夜里,老槐树下边都啪哒啪哒滴水,那是老槐树伤心的泪。”
阿秋后来还听过另外一件事。
延智老爷说:“民国二十九年,咱西头发生过一桩血案……那天夜里,我喂饱牲口,一时还不想睡觉,就想着去仁永家过过隐(吸大烟)。快到仁永家时,见他家黑灯瞎火,想必人家已经睡了,就独自回家去了。刚躺下,就听见“嘡、嘡”两声枪响。也没敢起来,想必哪家又要出事了。那年月打死个人跟死个蚂蚁差不多。第二天一早就听说仁永的大哥思永出事了,我赶紧跑到思永家去看。只见思永两口子双双倒在血泊里,可怜三岁的女儿哭着喊着爬在娘的肚上吃奶呢!”
七爷接着说:“那件事是宗宣和传豹俩人干的。那天夜里,我走到胡同口,瞧见宗宣和传豹俩在老槐树下说话。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正经人,不愿和他们照面,就隐身在不远的草丛中。只见宗宣递给传豹一根烟,说'把你那旱烟袋先装起来,尝尝这洋烟卷啥滋味?事办完了,保你天天都有洋烟抽。想吸面面(大烟),尽管问哥要。怕,怕球!……”
“这件事到此还不算完。”方镇叔接着说。
“思永两口子遇难后的第五天,那天上午,维持会的人路过咱村,思永的二姐拦住维持会的人,大概是诉说了弟弟和弟媳的冤情。这情景正好被躲在大槐树后面的宗宣看见了。宗宣悻悻地说,'就算你活到头了。’当天夜里,一声枪响,思永的二姐也命归黄泉。”
很多人都听到过老人们说的发生在大槐身边的故事。阿秋太小,听过之后,心里战战兢兢的,越发把大槐树的模样儿记在心间。
一九五八年十月,大槐树下来了一大帮子人。赶来好几辆铁轱辘车,车上卸下一大堆绳子、锯、斧、锛……还是采用了永森大叔的老办法,顺着竹杆爬上去好几个人。先是细枝后是大枝,在人们的阵阵喝采声中,一枝枝被卸下来。
没见过出倒一棵树还用带锅起灶的吧?还真就是,到了中午就着堰头埋锅造饭,吃过午饭继续干。
小树枝容易,要卸下一枝大树枝可就难办了。最大的树枝需要搭架,几个人协作干两天也未必干完。等枝叉全下完,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啦。轮到主干了。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能够出到这棵树的大锯。这伙人全是外村来的能工巧匠,有人想出了办法,用两根大刹条焊接到一起,一头俩人,四个人搭配一组。终于出倒了,立刻就山呼海啸,欢呼雀跃。那是各行各业大跃进的年代,人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出力流汗,人人为自己做出的成就感到自豪。所有树枝树干都得就地解成板材才能装车拉走。在生产工具笨拙的年代,那些前辈们硬是克服困难,把一棵硕大的树身分解成一块块板材。真是“人多主意多,热气高干劲足”,足足干了一个多月,大槐树终于出倒运走了。
那时候实行“一平二调”,大槐树被做成了公社大礼堂的门窗口料了,算是物尽其用,也算是大槐树最好的归宿。
大槐树没了,留下空空如野一片空白,只是老人们所讲过的故事还留在人们心中。门口的老人们围在大槐树生长过的地方,有人指着大槐留下的根打趣说:“搂一搂,四尺五,不信,你试试!”只有卫五爷一脸伤感的样子,说:“以前的人说过,朱元璋给大槐树挂过匾,勒令过往军吏下马参拜。这倒好,不要说参拜了,想上个香也找不到影子喽!”

03
公社食堂
没有火盆就难以生火,没有锅就难以做饭。十月的一天,人民公社大食堂在千呼万唤中开张了。
大食堂就扎在阿秋家的东屋。有福大哥站在磨台上振臂一呼:“今天,我们砸锅卖铁支援国家建设,从此吃上了大锅饭,先杀一口猪,吃顿肉撅片,以后咱就天天吃这饭,一直吃到共产主义。”
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叫义勇的汉子说:“队长,咱可都是砸锅,并没有卖铁,支援国家建设,谁要一分钱啦?是不是?”
“是啊,谁要钱了?”台下的人跟着起哄。
“就你话多!这不是连带的说法吗?总而言之,大家总算吃上了大锅饭,不用天天在家操心费力愁眉不展为做饭犯愁了。吃上了大锅饭,意味咱们从一个个小家庭变成了一个大家庭,这就要求我们要爱社如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人民公社芝蔴开花节节高,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好啦,长话短说,咱就开饭,尝尝大食堂的第一顿饭是啥滋味?”
那顿肉撅片吃得香,得劲,人人都吃得一脸喜悦。特别是一些青年男女们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孩儿们更是高兴地满地打滚。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吃了好饭,丝毫也没有感恩的话,一个个愁眉不展的样子。延智老爷、卫五爷、家秀叔、义勇叔,阿秋爹也在其中。他们似乎仍然在为以后的日子发愁。
阿秋没听懂他们的话,倒是把队长吃猪肉,一直吃到共产主义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说实在话,大食堂刚开始的饭确实还不错。虽然不能像有福大哥说的那样天天吃肉撅片,甚至后来的几个月也没有再吃过一顿肉,但,红薯面煮馍、玉米面窝头、杂粮面条等倒是还会经常吃的,而且还能基本吃得饱。可好景不长,没有多少时日,粮食便渐渐紧张起来。
大人们都说,这一年的秋庄稼长的不赖。大食堂的第一个秋天遇到丰收年,算是个好兆头,一个个喜上眉梢。又谁知,正赶上收庄稼的节骨眼上,以钢为纲的大跃进运动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着。首先是大炼钢,全国各条上线为实现当年的总体目标做最后的努力;其次是全民动员大搞水利工程。村里的青壮劳力无一例外的都被调到炼钢和水利工地去了。
爹到二十里以外的曲阳湖修大坝了, 阿秋有好多天都没有见到爹,似乎爹在阿秋的心中无关紧要。倒是娘在阿秋心目中的地位至关重要,那是一天甚至于一晌也离不开的呀!那天黄昏时,队里的妇女队长来家通知娘:“知道你身体不好,家里孩儿多,还怀有身孕,本不打算让你去,可你都瞅了,全队劳力都上了,上级还在催,不去不行啊!你今晚就得跟我走,能干几天算几天,真不能干再说,到时候还可以回来。”她的话没有商量余地,娘简单收拾一下衣物,给姐姐交待几句,就跟妇女队长走了。
娘是跟妇女队长一起坐铁轱轳车走的,同路的还有队里的另外两个也是身体状况很差的妇女劳力。其中就有赵五娘,比娘还大几岁的。马车走了大半夜,到了沁河北矿石场,那里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有抬筐的,有推车的,还有大汽车来来回回川流不息。娘她们几个一下车就被带到本队的工地干活去了。可娘实在干不了那么笨重的活,既不能抬,也不能拉,只能用手一块一块搬着往小推车上装。
娘第二天半夜又回来了。她和赵五娘打小都缠过脚,去时坐牲口车去的,回来时就没敢劳驾公家,忙不迭往家里赶路,四十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娘说,是赵五娘去求副大队长老朱,说娘的身体实在太弱,干不了活,别把命贴到这儿,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老朱听后,说,“你们女队长也不看看情况,咋叫你们来了,回去吧,你陪她一块回去吧。”这样,娘在赵五娘的陪伴下匆匆回到了家。娘后来不断在孩儿们面前念道老朱,也时常说到赵五娘,说他们都是好人。
劳力们回来搞过几次突击收秋,可几次都半途而废留下尾巴就走了。玉米棒没收完,倒在地上的玉米棒遇见连阴雨,长出了芽;柿子没收完,时间长了,空柿“扑嗒、扑嗒”往下掉;萝卜白菜收到家,顾不得藏储和加工……大队的干部们一个个心急如焚,到各队督促老弱残兵,能抢一点是一点。还调用了本村小学的学生到各队去帮助收棉花。那天,阿秋看到姐姐的同学来本队收棉花,也兴致勃勃跟着姐姐一起去摘棉花。阿秋记不得究竟能帮助姐姐摘多少棉花,只是觉得玩得很开心。冬季来临了,地里一片片红薯烂到了地里,没人管没人问。延智老爷、小四爷、四伯父、卫五爷……几个上了一大把年纪的老人,每天起早贪黑,各套一具牲口犁红薯,后面跟着老太太,十一、二的孩子,拾一些,掉一些。拾出来的红薯一半是冻伤,气得老人们围着地头只跺脚:“作孽啊,到嘴的粮食不能吃,庄稼人对不起老天爷啊,指不准老天爷啥时候便要惩罚咱哟!”
老人们的话不久就得到了应验。因为是大食堂的第一年,无论谁都没有经验,各方面都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特别是那些从地里抢回来的红薯,分不让分,放到私人家的红薯窖里,似乎令干部们不放心,于是就堆放在队里临时指定的库房里。因为红薯不宜储藏,队里决定先吃红薯,其它的粮食先放一放。那时候,队干部们已经预感到来年粮食的危机,即便是小红薯,烂红薯,能吃就吃,一点也不敢糟塌。阿秋清楚的记得,不要说杂面条了,连棒子面窝头也不见了,每天除了红薯还是红薯,而且越来越“斤斤计较”。由大红薯变成小红薯,由蒸红薯变成煮红薯。每天早上,从食堂打回来的饭,清汤寡水,阿秋的碗里飘着几片菜叶,下面只有鸡鸡似的两块小红薯。是娘不忍心看阿秋挨饿,总把自己碗里的再给阿秋夹一块。
队里的粮食,除了上公粮外,剩余很大一部分得送到炼钢和水利工地去,家里所剩无几的粮食免强够老弱病残的度过整整一个冬天。
春天来了,树叶绿了,似乎有了生机。老人们都经历过民国三十一年大磨难,不会把当下的困难当成过不去的火焰山。但经验告诉他们,决不能无动于衷坐以待毙。于是,大家组织起来,刨菜根、刨烂红薯、捋树叶……
大食堂的日子让有福哥为他说过的话付出沉重的代价,让他学会了脚踏实地的去面对。为了不让社员们空着肚子下地干活,便大着胆子做了一回贼。趁着昏暗的月色,有富哥带领几个能算是壮一点的劳力跑到十里外的添浆村偷来了两笎篓苜蓿。第二天早上,清水煮苜蓿,略略有些黑豆粉,大人一大瓢,小人一小瓢,男劳力们还可加一小瓢。开过饭后,大食堂里只留下整理家什的赵五娘。赵五娘小脚颠颠跑来对阿秋娘说,趁没人,快把你家的饭桶拿过来,锅里剩有饭,打来给孩子们吃。阿秋娘胆小怕事,推说不敢。赵五娘二话不说,提起饭桶就去了东屋,不一会儿就提来满满一桶苜蓿汤,比阿秋家早晨打的还要多。阿秋的大哥姐姐吃过饭都上学去了。剩下憨二哥喝两碗,二妹喝一碗,娘也喝一碗。阿秋一个六岁的娃娃喝一阵尿一阵,把剩下的全喝光了。
春天来时,关帝庙里早已不再炼钢了,但它仍是阿秋和他的小伙伴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一天,他们发现,大人们在关帝庙里用萝卜熬糖。大概已有多天了,地上撑着几条席,席上堆满了熬糖剩余的渣。也大概那种萝卜生就是甜萝卜,连剩余的渣都是甜的,阿秋他们就偷吃了剩余的渣。那些大人们并不想认真地喝斥这些饥饿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们也就有恃无恐,放开胆子吃起来。
那天晚上,阿秋娘用瓦盆往家端了满满一盆糖渣,阿秋的憨哥哥、姐姐、妹妹,几个人都填饱了肚子。娘脸上很兴奋,庆幸终于可以让孩儿们填饱一次肚皮了,起码今儿夜没人再喊饿了。谁知?后半夜,先是阿秋闹得最凶,头晕目眩,翻肠倒肚。后来,兄弟姐妹几个都犯同样症候,少气无力,眼睛都瞪起来了。娘当然也吃了糖渣,也许吃得少,神志还清醒,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要死要活的样子,没了主意。
娘没钱请医生,只好请来了赵五娘。赵五娘一看,说没事,说孩儿们肚里没粮食,吃糖渣多了,火攻了心。就叫娘随她回家,借给娘一合小米。那时候,东邻西舍借米借面,都用手掌量。一只手五指并垅 ,稍向上合一点,能搓多少就搓多少,那就是一合了。还米时,还用那只手,似乎就算公平了。就是那一合小米救了阿秋全家!阿秋娘用米熬了一锅米汤,孩儿们喝了米汤,天亮时全都好了。
在阿秋的心里,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是伴随饥饿而来的。在以后的若年里,阿秋明显感觉到,春天是最忍饥挨饿的季节,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加肆无忌惮,因而心灵深处产生了对春天的厌恶。
因为饿,阿秋就特别的“馋”。未熟透的柿子,阿秋一点儿都不觉得涩;吃酸杏多了,鼻子会出血,但他还是要吃;更别说生萝卜、生茄子、青碗豆什么的啦。
一天,娘拖着疲惫的身体,领着阿秋和五岁的妹妹去南岭大娘家串亲戚。大娘用黑豆面条招待他们。面条没几根,沤好的杨树叶倒是漂了满碗。阿秋吃得帽都戴不住,偷偷跟妈说,“好吃,真好吃!”趁着娘和大娘在说话的当儿,阿秋溜到街上和不认识的娃娃们一起玩。有玩皮的娃娃告诉他,大娘是伯父去世后改嫁到这里来的,“你妈没脸皮,来这儿要饭了”!一时间,阿秋感到又羞恼又冤屈,无尽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当阿秋拉着娘的胳膊,执意要走的时候,弄得娘和大娘都莫名其妙。大娘用包袱包了一小包萝卜干,送到娘的手上,说:“男娃都倔,别委屈了孩子,你们就走吧。”
娘在回来的路上问明了原由。她告诉阿秋:大娘确实是改嫁过去的。民国三十年跑日本的时候,爹、娘随小四爷到安徽临泉逃荒,留下伯父和大娘在家照料爷和奶奶。伯父学会了抽大烟,并和土匪结下了冤仇。土匪们对伯父下了黑手,用棍子活活把伯父打死了。伯父和大娘没有孩子,大娘只好改嫁了。但大娘心善,常常偷偷回来看望年迈的公婆,还给本家的大侄子有福做过一双鞋……
阿秋发誓要为娘争点气,要为娘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好让娘别再去大娘家要饭。
第二天下午,阿秋到一家坟地采灰灰菜。一会儿,阿秋在坟地草丛中看到两个从树上掉下来的桃子,是生了虫子的桃子,就赶紧捡起来。恰巧,那家的主人看见了,以为阿秋偷摘了他家的桃子,便吼叫着跑过来。阿秋心想,不管捡的摘的都是人家的。看见来人凶神阿煞的样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桃子,提起篮子,从丈把深的沟上跳下去,没命似的跑开了。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过头来看时,那人并没有追过来。这时,阿秋才发现,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就顺原路去找,可怎么找也看不见鞋子的踪影。也许,鞋子就丢在坟地,可阿秋没有勇气再到坟地去了。
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从天边退去,夜色越来越浓了。阿秋知道娘正在磨房推磨,磨那些用柿皮拌成的甜糠面。可阿秋因为丢了鞋而不敢去见娘,生怕看见她那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直到听到娘在村口焦急地喊叫时,阿秋仍不敢答应,一种比饥饿更难受的感觉,深深印在阿秋童稚的心底。
打那以后,阿秋再不去那家坟地挖野菜了。他和姐姐、妹妹情愿到离家三里远的古城墙边挖野菜。广阔的原野上,春风荡漾其间,白云轻轻地飘,野花儿妍妍地开,小鸟叽叽地叫,蝴蝶总在眼前晃悠,嫩生生的野菜总在前面招唤。迈着轻快的脚步,哼着曲儿,一会儿,蓝子里就装满了野菜。那种喜悦的心情,真可以算是一种享受,那便是阿秋童年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04
实验基地
阿伟的学校离家里很近。正赶上了大跃进年代,初三的学生经常被抽去炼钢,他们一年级和二年级经常会被派到附近村庄帮助收庄稼,还会干一些勤工俭学的活儿,类似拾粪、拾瓦碴、挖销土、运砖等等。特别是拾粪的活儿最频繁。学校给每个同学都下达了任务。为了完成任务,同学们不得不经常起早贪黑去拾粪。阿伟拾的粪多了,一个人弄不动,就会叫阿秋帮他抬到学校去。
学校有一亩实验田,学生们拾到的粪全都用到了实验田里。为了实验田有足够多的粪可上,学生们拾不来牲口粪,不得不打起了生产队马房院的主意,甚至偷起了农户家积攒的农家肥。实验田就在关帝庙前面不远处,场地四周插满彩旗,张贴着不少同学们自己画的漫画,还搭了一个彩门,上面的大横额上写着:大干苦干加油干,实现亩产一百石!
老校长晁大山在革命战争年代曾经跟某位老将军当过警卫员,是标准式的老革命干部。其实文化程度并不高,不知咋的被安排当了中学校长,并且还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县委委员之一。他是实验田的积极倡导者。动员了全校师生,为一亩实验田实现一百石而努力。初一初二负责拾粪积肥,初三负责翻地。阿秋最熟悉的憨蛋、老超、全哥,都是初三的大学生,都是深翻土地的实干家。老师和学生们并肩战斗,排列整齐地挖壕沟。每一个壕沟挖五尺深,从最底层开始,一层粪,一层土,一共埋够五层。接着挖第二条壕沟,还是一层粪一层土的填埋。为了实现心中的伟大理想和信念,师生们没有丝毫怨言丝毫马虎。深秋季节,天气虽不像夏日那么炎热,但仍然显得闷热,男师生们光着膀赤着脚,挥汗如雨。女师生们也不示弱,干劲一点都不比男师生差。整整干了两个月,赶在阳历十月前翻完了整整一亩实验田。
颜语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学生们回村子里借来了两张楼,打算拉楼种麦。按照常规种法,拉过一遍,仅仅种下10斤多一点种子。大家把楼掉个向——横着再拉一遍,也仅仅种下不足30斤。老校长心想,要想收获一百石,就一定得突破传统种法。他掰着手指计算着,30斤不行,50斤也不行,至少要种100斤!每一斤种子需要担负的重任是200斤。于是,他让学生们端起盆,排成行,均匀地又撒了几十斤,凑了100斤整数。还是那个写横额的老师出的主意,他认为,100斤种子根本不可能打出两万斤的麦子来,还得加,继续加!老校长采纳了他的建议,又让学生们撒了足足50斤。地表上裸露出大量种子,老师和学生们拉着耙连耙几遍,直到把麦种覆盖住为止。
这件事纷纷扬扬传得很远,竟然惊动了县委领导。于是,县上的领导打算到四中看一看。
那天早上,老校长在全体师生大会上说:“县委领导今天就要到学校来参观,这不仅是对咱们大搞实验田的表扬,更是对学校教育工作的支持。为了迎接县委领导到来,也是为了表彰全体师生一段时间以来在大搞实验田方面的努力,今天中午,伙房安排每个学生加餐两根油条。要求大家,在领导到达饭场之前,先吃手里的红薯,一定要等到县委领导到达饭场之后,再吃手里的油条。”老校长重复说:“学校要求全体师生,一定要站在政治的高度,认真搞好这次接待工作。”
老校长站在地头接待了县委李书记和他的随行人员。李书记当面表扬了四中在大跃进的进程中,敢为人先,大胆创造的实干精神,算是向国庆十周年献了一份大大的厚礼!然后又在老校长的引导下来到饭场。李书记见到同学们正吃油条,高兴地问到:“同学们在校吃饭能吃得饱吗?油条几天能吃一次?”跟在他身后的学生会主席李向阳回答说:“吃得饱。我们学校大搞勤公俭学,开荒种地,还养了猪。不但两天能吃一回油条,而且一星期能吃上一回猪肉!”
李书记用赞许的目光瞅着学生会主席,连声说“很好,很好”。
李书记回头对晁校长说:“到底是老革命了,干工作有一种超前意识。你们学校敢为人先的精神,大胆实践的经验,很值得全县人民学习,很值得向社会推广。”
送走了县里领导,晁校长像了打了一针兴奋剂,连走路都有点飘飘然了。同学们看到,晁校长在去厕所的路上,一边手舞足蹈,一边低声吟唱:“走一步退两步不如不走,红萝卜白萝卜不能当葱,吃一碗拉两碗倒贴一碗,穿天杨毛白杨一样上房,白狗子黑狗子凶恶如狼,端起枪弹上膛揍他狗娘……”
有学生问:“晁校长,你唱的是革命歌曲吗?”
晁校长回答说:“当然是啦,我们打游击时常哼的曲,提劲得很!” 
清明前夕,麦子湮没脚脖,阵阵春风吹拂着麦田。不断有人来参观,有赞许的,有摇头的,更多的老农却留下一脸愁容,甚至发出声声叹息。老校长站在地头,尽管脸上装出成竹在胸的样子,但内心却升起难言的愁憷。麦子呈蒜黄色,没有一点壮实的感觉。老校长开始意识到,麦子似乎太稠了,悔不该听那位老师的话,多加那50斤种子。于是,组织学生薅,尽量薅得稀一些,这或许是最好的补救办法。然而,待麦子进入抽穗期时,整个麦田仍然密不透风,麦子就像厚厚的绿色地毡一样铺在地上。亏得老校长又想出了新招——他让学生们回家拿来棍子、麻绳,把麦子一行行绑扎起来。整整绑扎半个月,把整个麦田摆弄得一蹋糊涂。
麦子到了收获季节。师生们一个个灰心丧气的割着麦子,老校长更是灰头土脑如丧家之犬。等麦子打完晒干,一过称,才158斤。麦粒一个个瘪瘦得像似艾草籽。

05
无奈选择
一九五九年春上,阿秋娘生下最后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正闹春荒,青黄不接,大的叫春青;也因为是柳树泛青的季节,小的就叫柳青。这样,阿秋兄妹五个增至七个。
街坊的老太太们都说双胞胎是灾星,有她们准没有好日子过;神婆老代甚至说双胞胎是克星,克娘。这些话开始是背着阿秋娘说,但以后便有人毫无顾忌地当着阿秋娘的面说起来,阿秋娘似乎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当然也不会怪罪她们。娘只是想,不管灾星也罢克星也罢,既然生下她们,就得尽心尽力养活她们。
然而,天不遂人愿,饥饿和病魔时刻都可能呑噬她们幼小的生命。娘体弱多病,缺少营养,生不出多少奶水,只好弄点耦粉或者面糊给她们充饥。勉强过了几个月后,她们就不得不随大人一起吃大锅饭了。对于她们,饥饿和不幸是与生俱来的。她们的生命里缺少呵护,更没有温馨可言。也许,她们来的太不是时候,也许她们压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阿秋能够记得的是,娘不久便被要求下地干活去了,这样,照料双胞胎妹妹的活儿理所当然落到了阿秋和二妹的身上。只是阿秋和二妹还小,有着天生的玩性,没有太把照料妹妹的事当成必不可少的责任,甚至会把她们当成累赘。更有甚者,阿秋自认为比二妹大点,总在二妹面前耍点小聪明。分抱双胞胎妹妹时,阿秋总捡柳青抱,把春青留给二妹抱,因为柳青从重量上来说比春青轻些,再者,柳青更比春青乖些。有一天,阿秋和二妹带着两个双胞胎妹妹玩。到中午开饭时,俩人只带春青回来,而把柳青忘了。等兄妹几个快要吃完饭时,娘才问到柳青哪里去了?阿秋知道是自己的责任,慌忙跑到他们一起玩耍的地方,柳青还爬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身上睡觉呢。因为不懂事,阿秋留下了这样一件令他终生悔恨的事,自认为是对小妹莫大的亏欠。
小妹柳青会走路的时候已经一岁零几个月了,她稚弱的生命是在同死神的较量中度过的,但她终久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终于在第二个冬季来临的时候离开了人世。柳青死在一个寒冷的黎明,她闭着眼睛没有看到太阳升起。娘哭得死去活来肝伤气断。在邻居们的再三劝慰下,娘才止住了哭。娘用自己平时梳头攒下的一缕头发塞在柳青的嘴里,才让人把她抱出去的。阿秋幼小的心灵里,揣摩不透娘的心思:也许,娘想用自己的头发寄托对骨肉的牵挂?也许,如果小人儿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咬咬娘的头发,有娘在,不会怕?
之后,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能好好出工干活了,常常拖着疲惫的身体干些家务活。因为体虚不得不躺在床上,躺在床上又不能好好睡觉,常常胡梦颠倒,梦见鬼啦神啦或者死去的人啦。有时还会突然大哭起来,说屋子的墙上贴着,拐角处站着一个什么什么人,脸上什么什么样,凶得很,让爹拿苕帚满屋子打。每遇这种情况,兄妹几个就会吓得瑟瑟发抖。神婆老代来了,在屋里点了香烧了纸,嘴上嘛咪嘛咪念一阵咒语,说是一个什么什么大仙来打扰了,经她再嘛咪嘛咪念一阵,娘似乎好些了,糊里糊塗睡着了。老代临出门,嘴里嘟嘟囔囔说,嗨,命里有灾星,迟早会出事。
这样的次数多了,连神婆老代也没了办法。有一次,娘在屋哭得厉害,神婆老代说是谁谁谁的魂魄附了身,赶不走。有富哥拿了几个大零炮,在屋里院里“啪啪”放了几响。娘止住了哭,可小妹春青吓得哇哇大哭,阿秋和姐姐、二妹哭着哄着,心里不免产生对娘的怨愤。又有一次,娘正哭闹得厉害,大哥阿伟从学校回来了,屹立在娘的面前,娘拉着大哥的手,厉声说:“走吧!走吧!我大儿子回来了,再不走,看我儿杀了你们!”很快,娘就恢复了平静。在娘的心里,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有大哥在,娘就什么也不怕了。
入冬时节,队里大食堂在阿秋家土楼上存贮了一堆萝卜片,一堆红薯片。楼门平时加了锁,只有大食堂用着的时候才会开锁。一段时期以后,楼门不再锁了,阿秋发现剩下一小堆萝卜片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剩下的又小又碎的红薯片已经发霉变质。灾荒年粮食少老鼠却不少,土楼上成群的老鼠在剩下的萝卜片红薯片上留下大量屎尿。阿秋饿的慌,经常光顾土楼上,在萝卜片红薯片堆上刨着拣着,冷不丁老鼠就从他身前身后蹿过。阿秋顾不得这些,仍然顽强地同鼠类争抢变质的食物,在天赐的残渣中熬过漫长的寒冬。
爹到水库工地做河工,不能常待在家里。娘一个人在家照顾几个孩子,实在是力不从心。小妹春青还不到两岁,饿得皮包骨头。养活春青成了娘最大的心病。为了给她弄点营养,娘不得不低三下四求助亲戚邻居,那怕是一合米,一把面,娘都会万分感激。
大姨娘隔三差五来家里,她劝娘把小妹送人,说是再不送人,迟早也会“丢”了。娘心动了,和爹商量说:“让孩子逃条活路吧?”爹只是闷着头吸烟,一声不吭。娘知道爹的心思,也不想让女儿送人的话从爹的口里说出来。自己拿定主意四处打听,力求能给女儿找个好人家。终于有一天,娘对兄妹几个说,给小妹找好家了,是西边的南姚村,离家十五六里路。说着说着,娘止不住泪流满面,把小妹紧紧抱在怀里。
三天以后,家里来了两个女人,一个算是媒人,一个正是南姚来的——小妹的新妈。阿秋虽然早就知道爹和娘的打算,但一旦小妹就要离家时,心里突然就特别难受,止不住眼泪往下流。
阿秋不想听老女人“花言巧语”谍谍不休对娘说的话,不敢看娘被岁月苍桑打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神,更不敢看小妹昏睡的小脸,自己把脸背过去,对着墙,对着树,对着天,泪水不住的溢出眼眶。阿秋心里甚至产生对爹的怨恨,恨爹在娘最无奈的时候,没有给娘拿主张,没有表现出男人的坚强,而是独自躺在床上装睡,他把如山一样的重量压到一个柔弱女人肩上。
阿秋悄悄离开大人们说话的院子,独自守候在村口老女人西去的路上。心绪乱糟糟,肚里轱轳轳地叫,眼前昏昏噩噩,好难受。不一会,老女人抱着小妹走过来。小妹手上拿着一块黑饼,在陌生人怀里哭着,却舍不得扔下那块饼。他想扑过去,但他想起娘三天前说过的话,“娘养不活她,让她逃条活路吧!”还是理智地停了下来。两只小手死死抱着电线杆,任眼泪尽情地淌下来,任胸中憋屈的怨气大口大口吐出来。
琥珀色的晚霞渐渐沉没于西山下,小妹的身影也渐渐远离了阿秋的视野。饥饿伴随着阿秋的童年,如果说饥饿是他难以忘却的记忆,但它远比不上小妹离家时带给他心底的伤痛更加让他刻骨铭心。
娘没有来为小妹送行,但娘的心伤岂止于阿秋?娘只是无奈,这或许是娘一生最无奈的选择。
送走了小妹,阿秋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那天夜里,阿秋听见娘跟姐姐说:“春青走了五天了,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像似没了魂似的。唉,我真是后悔了,不该把她送给人家啦。倒是情愿把她要回来,饿死我身边,也比这骨肉分离的好。”
姐比阿秋大两岁,想事比阿秋宽阔地多。姐说:“娘切莫后悔,好赖都比呆在咱家强,在人家家里吃得饱,长大了还会回来看娘呢!”
娘接着说:“说也是,南姚王家两口子身边没有子女,条件好地没的说了,你都看了,人家两口子亲得宝贝似的,我要真去要了,人家两口子保准舍不得。”
娘继续说:“嗨,我就恨你爹,人家来抱孩子时,你爹他栽着头一声不吭。”
 “我爹也是没办法,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姐说。
“不说你爹了。明儿你陪我去南姚王家一趟,咱去看春青一下,顺便把她的旧衣服也送过去。”娘跟姐商量说。
阿秋其实没睡着,娘和姐的话阿秋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阿秋说话了:“明儿我也要去!”
“你去做啥?来回三十多里路,你能跑得动?怕是你姐也跑不动的!”娘说。
“我能跑得动。”阿秋坚定地说。
“那也不行。你人小肌瘦的,一路没啥吃,能把你饿昏。”
第二天一早,娘和姐上路了。走到西程村的大桥上时,阿秋早已站在那儿等候她们了。即便如此,娘也没有答应带阿秋去。娘说:“明儿,西程村有集市,娘带你来赶会,买糖给你吃。”娘和姐走了,阿秋爬在桥栏上恸哭起来。阿秋不理解娘的心情,心里抱着一肚子的委屈。
黄昏时,娘和姐回来了。娘是带着一脸喜悦回来的。尽管己是精疲力尽,也顾不得歇会儿,站到街门口,逢人都讲:“俺家春青有福啦!人家爹妈亲得宝贝似的。换一身新衣服,这才几天,脸就吃得鼓起来了。”
娘说话算数,也许是娘的心情好些了,第二天真的带阿秋和二妹去赶集。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卖镰刀、桑叉、箩筐、镢头、芦席……什么都有。大十字东南的一片空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围着卖萝卜干、红薯干、甜糠面的一二再再二三的讲价钱。有人讲好了,称好了,背起圆圆的抱袱挤出了人群。有人囊中羞涩,挤出人群,嘴上嘟噜:“虫糜的萝卜干卖两块,买不起哟,买不起哟!”
阿秋模糊的记忆里,十字街心那个残缺不全的炮楼还在,那是战争留给新中国的痕迹。阿秋没有见到过战争的场面,却能从大人们闲言碎语中了解到,炮楼跟日本人、汉奸,跟国民党、顽匪有关系。知道了新中国百废待兴,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娘带着阿秋和二妹围着炮楼四周转一圈。有卖糖果的,有卖针头线脑的,还有卖各种小吃的。看着街上的小吃,阿秋馋涎欲滴。阿秋想到娘昨日曾经说过买糖的话,心里就越发对糖块产生兴趣。但,阿秋始终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娘根本没钱。娘只是因为心情好一些,才出来走走的。娘有好多时日没有过这种心情了,阿秋情愿压住心中所有的欲望,陪娘好好散散心。
阿秋和二妹都没有向娘提出非分之想,倒是娘说话了:“娘手上只有几毛钱,是你爹在粮站转包挣下的,不能随便给你们买东西。但娘也不能让你们白来一趟,娘领你们进食堂,买一碗糊辣汤,你们俩伙喝,行不?”
“行!”阿秋连忙答应着,两只手紧紧攥着娘的手。
娘领着阿秋和二妹进了十字口西北角的饭店。这是阿秋平生第一次进饭店吃饭,吃的是掏钱的饭,当然也是刻骨铭心的。娘掏出一角五分钱,买了一碗粥。这粥是用大米、红枣熬的,拌有胡椒粉,喝起来甜甜的、咸咸的、辣辣的,像是粥,又像是糊辣汤。娘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兄妹俩围在娘的身边。娘让阿秋先喝一口,再让妹妹喝一口,兄妹俩轮着喝,阿秋每次喝的口总是大一些。快喝完时,阿秋才想起该让娘喝一口,就把碗往娘嘴上推,娘舍不得喝一口,只是把兄妹俩喝过的碗舔干净为止。
阿秋认出进饭店的还有门口的胜利。和胜利一块来的还有两个胜利的同学。他们大概在学校饿得慌,才跑来饭店打牙祭的。他们端的是海碗,盛的是面条,阿秋眼馋地看着胜利吃面条,吃得那么香!吃罢面条,胜利冒一句:“妈妈的,这鸡巴碗,没得舀呢满球了,没得端呢洒球了,没得吃呢完球了!”
娘坐在青石板上没有动,她想再歇一会儿。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名叫海珠的女人。海珠先发话:“哟,婶,带孩子们来赶会啦?”
娘说:“海珠,我不是给你说了,你家庆昌比俺家他大大,论年龄该给他叫哥呢?以后你不能再胡叫!”
“咦,那可使不得,俺家庆昌给俺家老爷干了多年长工,至今仍住着老爷的房子。老爷给你家他大一个辈份,我咋会不知道呢?”海珠分辨说。
娘又说:“咱不一姓,你叫我婶,别扭!”
海珠又说:“虽说俺们姓顾,可庆昌来程村也有些年头了,是吃赵家的饭才捡条命的,这点恩不能忘。咱该咋叫就得咋叫……”
海珠站到了客人吃饭的桌前,一边说着,一边帮饭店整理家什,见到桌上掉的菜,顺手塞进嘴里。偶尔客人碗里剩余点残渣剩饭,海珠要么喝了,要么倒进自己带来的大黑碗里。
娘给海珠打过招乎,带阿秋和二妹走了。一路上,娘还在讲海珠的事:“她家庆昌早年逃荒来程村,在莫爷家做长工,人家莫爷人善,对庆昌忒好。海珠就是莫爷掏一担谷子给庆昌买来的媳妇。解放了,庆昌划成了顾农,是比贫农还穷的成份,农会把莫爷的上房分给了庆昌。可惜啊,他们两口子刚要个孩子,还不知能不能养大呢?”说到这,娘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唉,咱家春青可是有福啦,人家新娘待她宝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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