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阿拉伯人1》

从小就听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古老的民族，从来没有想到在我人生道路上会与他们相遇-在不知不觉中我跟阿拉伯人打上了交道。他们虽个性有异，但却有着极其相似的共性。让我来讲讲他们的故事，从这些故事中，或许能让你体会出背后的一些东西。

 

两岸三地的，甚至世界各地的华人，对阿拉伯人都有着一种天生的好感，把他们归属于同一阵线的自己人。我们的文明一样悠久，我们的祖先一样的辉煌，我们在近1-2百年的时间里，被后起的强国一样的任意凌辱，那时我们一样的窝囊，大概这就是我们的同病相怜，相互认同的缘故了吧。

二战后，所谓犹太复国主义，造出个小小的以色列国。阿拉伯国家们在面积、人口、资源各方面都是它的几倍、几十倍的，而且还团团把它给包围着。但一有战事，总是被打得稀里哗拉，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挨打。好象几个壮实的中学生被一个矮瘦的小学生经常地打得脸青鼻肿。我像许多人那样一直纳闷：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上帝用他的方式来解答我的问题-让我去遇到那么多的阿拉伯人。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慢慢地，我似乎有了些答案。

 

一、纳德.候赛因先生

在我的人生中有一段非常时期，那就是历时5年，驾着18个轮子，纵横穿梭北美大地的那些日子。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酷暑严寒或是风和日丽，我或独自或结伴，犹如牛仔那样，向前，向前，永远向着前方行进。遇繁华的都市，我们穿越而过；遇荒凉的沙漠，我们扬尘满天；遇偏僻的小镇，我们会停顿整休。其间曾与一个叫纳德（Nada. Hussein）的人组成一个TEAM（合伙）。这是我第一次与阿拉伯人相处，而且是非常紧密地，日日夜夜地相处。

纳德40多岁，是埃及来的移民。身材高大，满脸胡子，额头又宽又高，大大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常似笑非笑地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显着狡黠的、看穿了世上所有秘密似的神情。行走时，挺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地迈着方步。不管是坐着，站着或行走，总是昂着头，显得目空一切。他是埃及的高干子弟。当年，纳赛尔发动军事政变，一举推翻王朝统治，成立了共和国。一批阿拉伯国家，包括叙利亚、利比亚等，受其影响，纷纷进行了革命，建立共和，从而彻底改变了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政治格局。

纳赛尔的革命骨干是一批从欧洲留学归来的年轻军官。纳德的父亲就是这批年轻军官之一。纳德，这个共和国功勋的后代，本该在其金字塔的国度里飞黄腾达，不知是什么原因，最后也只有到美国来混了。

纳德那微微仰头的标准姿势，可不单单是那硕大肚皮的缘故。我深知，他保持仰头的主要原因是看不起埃及人之外的一切外国人。什么中国人、犹太人、美国人、欧洲人他统统看不起（对这点我是略有赞赏的。比较中国人，往往看不起的是自己的同胞。）。他的实际能力总是比他自认的要低了些，这常使他很懊恼。他当然也不知道谦虚是什么东西，他常会耍些无关紧要的小聪明，很要面子，有些粗鲁。

有一次，讲到第六次中东战争，他说：“因为美国强力支持以色列，我们埃及实际上是与美国在打仗，所以我们是了不起的。美国第一！埃及第二！”他用几乎是喊的声调结束了他的述说。然后在驾驶座上兴奋地蹦跳了几下，充气的座椅被他硕大的屁股压得吱吱地直叫。像个中学生被小学生揍倒在地，在爬起身来后，边掸着身上的泥土，边对周围人说：“哈，是他爸在后面支撑着，我是跟他爸在打哩！”颇有些中国的阿Q精神。当时我想起了壮烈的朝鲜战争。那是中美之间直截了当的较量，免去了纳德的“儿子和爸爸”这一说。纳德敢在中国人面前提第六次中东战争，以埃及为荣，那就少了些近代历史知识了。他身旁的这个中国人的父亲，其头骨是用有机玻璃代替的。那缺失的头骨是在朝鲜某地与美军激战时，被炸弹碎片击中，9年后连同生锈的弹片一齐被拿掉的。当时，我对纳德的那些自豪只是保持着沉默，因为心里正想着天上的老爸，好像听到了他那爽朗的大笑声。

一次，在中部一个州的乡间休息站（Truck Stop)，准备去专门的浴室洗澡。一位看来是刚参加工作的白人小姐正在作着记录，安排房间，发放毛巾之类的。她第一次没有听清，于是又问了一次纳德的姓的拼法。“你知道萨达姆·候赛因吗？你知道伊拉克吗？就是海湾战争。就是炸弹。嘣！嘣！鲜血，尸体，死亡......”纳德挺着肚子，挥舞着双手，声调越来越高地说着, 数着。当时，老布什的第一次海湾战争结束了。不知是纳德的态度还是嗓门，或是恐怖的名词，或是所有这些的综合效果，小姐白嫩的脸涨的通红，一双蓝色的眼睛张得很大，呆呆地望着这位大汉，无语以复。一阵难堪的静默，空气好被凝固了。突然，纳德暴发出满意的大笑：“哈哈哈！！！我的名字叫，纳德·候赛因。记住了？！候赛因！鲜血，尸体，炸弹，死亡！哈哈哈！！”然后就粗鲁地从发椤的小姐手中夺过毛巾之类的东西，仰着头扬长而去。那天他的头抬得比平时要高些。那个可怜的小姐，随着他的笑声，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呆立着不知所措。

不知道那位乡间小姐是否记住了纳德的姓，但我到是记住了。10年后，小布什发动了第二次海湾战争。不久，那位比较出名的，伊拉克的候赛因先生上了绞架；那位比较不出名的，我的旧同事候赛因不知身在何方了。

 

2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们刚从犹太州方向进入怀荷明州（Wyoming），迎头就遇上了一场暴风雪。雨刷已经在作最高速的疯狂摆动，但仍然扫不清直扑而来、又密又急的暴雪。更可怕的是，密集飞舞的雪片，把汽车灯光完全反射回来，几乎没有能见度可言。我知道我们正行驶在一条山路上。但是哪里是山体？哪里是路面？哪里又是悬崖？是一片的模糊。“...长70英尺，重8万磅，行驶速度50英里…不能再慢，”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否则后面的车就会撞上来，如果后面有车的话。“不能再快，”我同样在心里提醒自己，否则就会撞上前面的车，如果前面有车的话。更糟的是，如果路转弯了，因看不清道，车仍会向前直行，前面既使不是悬崖我也完了...。如果这时把这个庞然大物停在路旁，其危险程度不会小于继续前行。当一个人感到自己生命不受自己的控制时，那是极为恐怖的情形。我在脑子里紧急搜索着所有受过的训练，企图找到一个应对方法，但没有人告诉过我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我只想起我的Trainer(训练员。他是一位越战老兵）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毒品才能使重型车在风雪中飞驰。”我这时理解到，要找个出口停车。

借着隐隐约约的灯光，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下了高速，最后安全地进入了一个停车场。我长舒了一口气：活着下来了。

在暖暖的小卖部里，我们边喝咖啡边观望着天气。但暴风雪没有会减弱的迹象。我告诉纳德，路上非常危险，必须在这过夜，不能继续走了。他挺着肚子，昂着头，眼里透出一丝轻蔑的神色，然后咧嘴露出洁白的牙说：“We can’t do nothing!” (我们不能无所作为！)。 绝对的大将风度！这是要上战场去厮杀那种威武气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胆大之徒，相比之下，那天顿感逊色。他曾提起，在埃及时，他可以开着疾驰的车辆，不打方向盘，只用煞车，就来个180度的急掉头。“也许他真是个胆大心细的能人，随他去吧。”于是我把自己的性命100%的交在他的手上。（对这一决定，我至今还在自责。在这个行业中有规定，任何人当感到安全受到威胁时，可以弃车而不受处分。我当时应该坚持自己的判断。“准确的预感，果断的反应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前提”。但那次我违背了野外生存准则。那天没死要感谢上帝。）

看着他大义凛然地把车起动后，我就钻进床位舱。把厚厚的门帘拉上，在一片漆黑中，用床位保险带锁住身体，不管死活地睡觉。只感觉到车猛烈地摇动着行进了，期间掺杂着发动机的轰鸣和多次奇怪的变换档位的金属碰撞声。颠簸摇晃了一会儿，大约只有10分钟，车就不动了。在静止中过了好一会儿，我悄悄起来拨开个门帘缝朝前看：车又被拉了回来，已停在了场内。只见纳德先生呆呆的坐在驾驰位上，一动不动，显得惊魂未定样子。原来他还没有上高速，就被这场暴风雪的威力吓坏了，于是急忙转头回来了。那时我想起一位古人的话：会叫的鸟飞不高。暴风雪在外面咆哮了大半个夜，他后来摸着到上铺去睡了。。

纳德是个回教徒。时辰一到，就会迫不及待地找个干净的地方，对准了方向，跪下做祷告。由于他的方向感极差，这使得他常常要来问我麦加的方向。他会显得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地说着而不是问着：“麦加方向是那里啊。” 要放下高贵的身份，常常来问麦加的方向，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他很是痛苦。因此也看得出，对祷告来说，方向的正确与否，是个极为严肃的事情。

晚春的一天，在德克萨斯州美墨边境的一个小镇，已等了一整天，但卫星接收器中还是没有总部来的移动指令。那天下午，实在无聊，我就爬到上铺，随手拿起一本BIBLE（圣经）躺着翻看。那时我不是基督徒，也不知那本圣经书是谁留下的。

我看着圣经上的故事打发时间，不知什么时候，纳德已站在我的脸前，两掌像捧水那样举起，并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他站立着，我躺在上铺，这使我们两人的脸完全处在同一个水平。两张脸靠得如此地近，使我不得不用圣经挡在中间，以免我们各自呼出的气吹到对方。为了避免使他误认为我有讨厌他的意思，我不好马上翻身转向另一面。但我却纳闷：这次他没有经过询问，怎么就能找到方向了？而且还是站立式的。还有，以往他三言两语的，一会儿就祷告完了，这次已经念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还是没有个完的样子？再还有，他为什么要站得离我那么近呢？我瞅个空，慢慢翻过身去，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纳德开始咳嗽。咳嗽是猛烈而连续的，中间几乎没有间隔。眼泪，鼻涕，口水，随着发自体内的“嚎嚎”声响而三管齐下。大概是为了让咳嗽更彻底些，他还要站着抓紧床档狂咳，以致使整个床位剧烈地晃动。好几次，我怀疑他会因不能呼吸而死掉。想到我是个很容易患感冒的人，这让我在防范他会突然死亡的同时，还要为自己的健康担心。

第二天，仍旧没有总部的指令，只好继续原地待命。纳德的狂嗽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我只好到镇上溜达，以消磨时光。由于一整天的“游手好闲”，又是在美墨边境，这不仅引起了警察过来盘问几句，还几次招来妓女过来搭讪。

晚上，终于收到了指令，向纽约进发。一路上，纳德的咳嗽继续勇猛无比，三管浓液继续源源齐下。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嚣叫，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其发作之突然也是令人费解。还有他不发热，我也不受传染，这真是怪病。突然我想到了前一天他那一反常态的祷告。

我马上大声地喊问：“纳德，昨天你做祷告的方向是怎么确定的？”尽管有巨大的引擎声，我想他还是听清了我的话，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纳德忙着连续的咳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定是弄偏了方向。”我继续大声地喊着说，“你昨天祷告时面对的不是麦加！那是非洲森林里某个魔鬼的洞穴！你把心灵打开，进来的却是邪灵不是你的真主！”非常的症状，只能用非常的推理。我对自己的解释甚为满意：那邪灵借他的身体，发出了非洲森林般的嚣叫。（麦加地处非洲的北部。）

在紧接着的一个高速公路出口，我主动把车开出，并停在路边。然后，替他找对了方向，让他直直正正地对着麦加，向他的真主，乞求医治。这次他很听话，马上起身跪在床与驾驶舱之间的空档，还抬起头看着我手指方向。他猛烈的咳嗽，使他全身随之震动，还不时地抽筋，就像电影里巫婆或迪斯科舞者那样，加上眼泪、鼻涕和口水的流淌，使祷告声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第二天，他那怪病症状明显地减轻。“这回一定是真的穆罕莫得了”，我想。

终于有一天，因与以前的澳大利亚客人有约，要在拉斯维加斯会面，我向纳德告了别。记得那是在田纳西州的纳西菲尔（Nashville）。已记不清讲了些什么话了，但最后我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Nada, don’t go solo. Go team is good for you. (不要单干，合伙才适合你。)” 我知道，他的方向感极端的差，他只会围着城转。单凭他一人，他是出不了纳西菲尔地区的。有过一次，那是在华盛顿州近加拿大的农村地区，整个晚上直到天亮，他在方圆30英里的地区内转着无数个圈子，就是找不到离开的高速路的经历；还有一次，在芝加哥，一直无法出城，只能在城郊的纵横交叉的路上东转西闯的；每次都要我把车开出城外的高速才能让他上手。

那天听完我的话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是茫然的神色。 他把我送到“灰狗”长途车站后我们就Goodby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了。

第一个阿拉伯人的故事讲完了。

 

（多年后，碰到一位基督教牧师。闲聊中，讲到纳德可能因祷告弄错了方向，引来非洲某个邪灵乘虚而入的事。牧师仔细地询问了各个环节，沉思片刻，突然语出惊人：…。我听后，不禁唏嘘不已。恍然悟到，冥冥之中，天地之间，似有着一个主宰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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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