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艺苗
大部分讲述钢琴故事的电影，说的都是音乐带给天才的荣耀与诅咒。生是过客，音乐也是过程。钢琴家的成长是对音乐和人生曲折而深邃的领会过程。从热爱到煎熬，从巅峰到疯癫，从名利之徒到真正找到心灵福祉，就像一场灵魂的修行，贯穿脱胎换骨的痛苦与重生的狂喜。
电影《海上钢琴师》却是一个例外。它超越了音乐与人生，这个海上钢琴师，隐喻了一个即将消逝的时代。他是传奇音乐家的终结，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1900年，“海上钢琴师”诞生不久，人们在横跨欧陆与北美洲的弗吉尼亚号轮船的钢琴上发现了这个婴儿。他后来就叫1900。一个新世纪的开端。1900在弗吉尼亚号轮船上长大了，长成了英俊青年，并且自己学会了弹奏钢琴。
天生的钢琴手是不需要什么车尔尼练习曲的，他卓越的听觉控制了每一个琴键，每一次琴键与手指的碰触都是灵光绽放，不可捉摸。他不限风格，不论章法，从爵士乐，抒情夜曲到乡村舞曲，他的演奏仿佛只是为了钢琴和寂寞的旅人，他让每只琴键都纵情歌唱，让旋律飞翔，节奏沸腾，音流狂欢。
虽然已经到了20世纪初，弗吉尼亚号这艘豪华客轮还保留着旧日欧洲的繁复装饰，巨型璀璨的枝形水晶吊灯，花梨木的九尺三角钢琴，深色护壁板与天鹅绒装饰的木腿沙发。在华丽的舞厅，在一个暴风雨袭击的深夜，1900与钢琴在颠簸的船舱里相拥华尔兹，与大海共舞，水晶吊灯跟随他的节拍明灭摇摆。曾拥有过这样恣意奔放的年华，就算后来与弗吉尼亚号一起在炸药的火光里一瞬间灰飞烟灭，也是无怨无悔。
他也想过下船来，想看看千万人向往的美丽新世界。可是在下船的时候他犹豫了，“连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尽头……你用88个音做出来的音乐是无限的，无限大的键盘，怎奏得出音乐？”这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对20世纪艺术家的忠告。不要迷失。这是他成功的法则。他说：“世界没有尽头，钢琴上的音却有始有终，88个键没有变化，它们不是无限的，而你是无限的。”
陆地就在眼前，但漂泊是命运。
他不肯下船，当然不是为了弹奏事业。他与这艘怀旧的客轮厮守，在欧洲与美洲之间过渡，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间衔接，在精神狂欢与物质繁荣之间无从选择，在怀旧与期待之间的左右为难。在此之前世纪的交替中，生活方式的嬗变是渐进的，就像午夜时分灯火阑珊的船舱，人影逐渐离开、消散。可是20世纪的现代化列车裹着浓烟轰隆隆地开来，工业化进程超越了肉身的适应能力。整个19世纪仿佛一艘巨轮轰然炸掉，化为一个海上旧梦。或许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漂泊海上的钢琴师，一个看似洒脱，事实上犹豫不决的人。而他终将是会消失的，他不愿随客轮一起沉没，他要最后一刻的尊严，与客轮一起轰然炸毁，要辉煌惨烈，灿烂而响亮地了断。
片中那段著名的钢琴决斗也是近代钢琴比赛的前身。1900不懂弹琴为什么要进行比赛？他随手弹了段圣诞儿歌，讥讽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黑人爵士钢琴手。可那乐手执意分个高下。那就只好比钢琴弹奏技术。1900最后以呼啸琴音中长出了第三只手与第四只手而胜出。弹琴弹到要找人决斗，首先在琴品上已输了一截。那个黑人爵士钢琴手，自以为能以弹奏获得权势与地位，他的弹奏里只有飞扬跋扈的节奏与密不透风的欲望，却没有音乐。这也是电影传达的对现代钢琴比赛的看法。钢琴比赛几乎是20世纪的钢琴家获得成功的唯一途径，精确的演奏中，不再有叫人昏倒的炫技，不再有安可的呐喊、激动人心的成功，不再有全体起立经久不息的鼓掌礼赞，也不再有剧中那个讲述1900故事的那个小号手那样泪流满面的真挚怀念了。相信所有音乐家都希望能像1900那样，在口耳相传中演变为一代传奇，可是一切都消失了，像水晶吊灯与圆顶礼帽一样，统统被扔进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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