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因果

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读书这件事，一向是有些被神圣化的。比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类。宝玉整天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写字。我们也从小就被灌输“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等名人名言。但红楼里有一个情节，却显示了读书的荒诞。在“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王住儿媳妇balabala说了一大堆，绣橘和司棋气了个倒仰，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后来探春平儿等人前来，镇住了场面，弹压了气焰，平儿问迎春该怎么办，迎春还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超然物外地说：“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这下连超凡脱俗、目无下尘的林妹妹都看不下去了，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重读这段，不由想起一件旧事。好几年前电视上看到的。一个女学生，上当受骗，大约传销之类，总之经历了很坏的事情，要跳楼才能逃出来。受伤住院，记者去采访，她躺在病床上，手里还捧着书。非常熟悉的封面，《中国文学史》。说实话，那一刻，我平生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专业。是痛恨。而且这心结，久久不能消除。一直自问，自己倾尽半生精力，读过写过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虎狼当前的时候，再娴熟的阅读姿势，再流利华美的文字，再幽深曲折的想法，都只剩下滑稽。全都是别人盘子里的菜，全都不堪一击。

现在想来，那感觉大约就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都什么时候了，还看那破书！一万本文学史，也不能免你于水火哪怕半分毫厘。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好好读书。但给我们的书里，却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世界有虎狼：生存，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他人即地狱。在有生之年，有那么多的关口，要一道道去过。每一道关，运气不好，都要扒一层皮。那么多虎狼，在暗处虎视眈眈。你却轻声告诉我，要好好读书。

好吧，当然，你也可以说，非书之罪，是读之罪。就像项羽最后长叹，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迎春早夭，遇人不淑，也是天意，或者咎由自取，谁让她生性愚懦，任人摆布。——可是终究不服气。

先看看《太上感应篇》是本什么书吧。上回写贾敬刻《阴骘文》，已经提到这是本与之齐名的劝善书。原文只一千多字，后人据此做传，加入了不少解说故事，迎春看的是“一本”，又有“故事”，当是这种带解说的本子。迎春没有茗烟那样善于迎合人意的小厮去偷买禁书；大家长贾敬又是信道之人；公开场合下，连宝钗都凑过来跟着一起看：所以这是本光明正大的德育读物。开头就是：“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又说：“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问题是，迎春这样温柔懦弱的小姑娘，能有机会作什么恶呢？文章里列举了应该避免的一百多种恶行，一一对照过去，迎春都没有做过，甚至连“唾流星，指虹霓；辄指三光，久视日月”“无故杀龟打蛇”这种都没有过。可是她还是一载赴黄粱了。

所以，红楼作者，我认为是不信的。他设计了迎春的“算盘”谜语：“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数”是什么，就更不知道了。总之，书，和读，都没有我们小时候被告知的那么重要。学会各种方法，在虎狼面前，努力强大一点，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