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亦夫（日本）·亦说东瀛

经朋友介绍与冯姓女人相识，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尚在国内，而她则是旅居日本十数年后首度回来休假。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加之冯女人在京城的暂居之所与我颇近，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总是无法拒绝冯女人的邀请，频频陪她去“重新熟悉已经被彻底淡忘的故乡”。冯女人让我带她去的，多是一些酒吧、夜总会、歌厅等灯红酒绿的欢场。她总是戴一顶圆礼帽，打扮也颇不同本地风格，所到之处多会频繁招惹他人眼目。冯女人可能误解了被众人注目的含义，更加剧了衣锦还乡的优越感，连走路姿势都有了一种风情万种的舞台感觉。我是个酒鬼，而冯女人几乎滴酒不沾。我沉默寡言，而冯女人一贯喋喋不休。我总是一边安静地豪饮，一边听冯女人给我描述她在国外的名车、洋房和听上去模模糊糊的奢华生活。一天换一身艳装的冯女人有时会问：“你看我今天这身打扮如何？”我喝多了酒一般会原形毕露地说：“不怎么样，很土。”冯女人一听立即激动地叫嚷起来，然后抖着衣领说这是那里那里专卖的，翻着裤腰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一脸蒙受了屈辱的愤怒和不屑……

冯女人总是有着非常庞大的投资计划，今天刚说到要收购一家著名传媒，明天又会谈及在京郊搞一个拉斯维加斯规模的赌城……这样的话题总让我左右为难：反驳容易让敏感的对方受伤，随声附和则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我只能选择逃避，以后已破格认我这个穷人做了朋友的冯女人再打来电话，都被我以各种各样编出来的理由婉拒了。十数年后第一次回国省亲的冯女人，不知何故竟爱上了这座被她批驳得一无是处的城市，决定不再回到国外，而是要后半生定居北京了。我也从朋友那里听说了有关她的一些身世：在异国他乡与一个年事已高但家境殷实的老头同居生活，为此她成了老头家人眼中的死敌。十数年如花青春的等待，最终并未能为她换来豪门的接纳，而是一次又一次尴尬的排斥和驱逐……我在一瞬间理解了冯女人的举止做派。她对财富夸张的炫耀，已不再像昔日那样让我反感，而是变成了苍老女人脸上的胭脂，带给人的只有对已逝青春和苦难岁月的同情。在以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我和冯女人偶然相聚，无论是她炫耀新买的名牌用品，还是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个个宏大无边的投资计划，我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此刻的冯女人其实遗忘了自我，完全沉浸在某一种渴望已久的角色中……

不久后，我因无奈的原因决定移居他乡。与朋友话别的晚餐会，冯女人执意地参加了。那天晚上她穿了一身夸张的礼服，戴着附有面纱的帽子，在乱哄哄的大众餐馆中极其醒目而滑稽。一见面冯女人就一脸喜色地说：“我的跨国公司已经成立了。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贴身保镖。”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小伙。小伙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目光惶恐，举止拘谨，尽管一身西装革履，却难以掩饰刚进城民工的迷乱和青涩。我想象着冯女人初到海外时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保镖不保镖的只是个标签，豪门幽深，你倒真是需要一个贴身之人了。”